标题:第十九章 内容: 说也奇怪,一栋房子的居民变了,整个气氛也大不相同。 叔叔已叫人运走一部分家俱──书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都是他用惯的,就连暂租的房子里他也喜欢放这些东西。 新加坡的住宅似乎空旷多了,也显得大多了,带有一种暂时、过渡、终要改变的气氛。 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叔叔轰轰隆隆的大嗓门。 不再有金拖鞋懒洋洋踱来踱去,也听不到少妇低沉而磁性的噪音了。 婶婶出现在楼下和洋台的机会一天天增多。 她病痛减少了些,吸鸦片和诵经念佛的次数也减少了些。 这时候是夏天,大家劝秀英搬出宿舍,到家里来住,秀英马上答应了。 三个人──杏乐、秀英和婶婶──很合得来。 维生也变成家里的常客。 维生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圆润,洗得更动,胡子也刮得更动,杏乐却一天天消瘦,愈来愈不修边幅了。 秀英姑姑第一次发现,他竟有点驼背。 现在好像是婶婶在照顾这个年轻的侄儿。 摩里斯牌的汽车还在,以后要卖掉,鼓浪屿小岛是用不着汽车的。 婶婶常劝杏乐开车去散心,还亲自陪他去。 这时候正是“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和员工续约的时期。 董事们决定,商业破产和债务纠纷期间虽然有业务可办。 公司还是要裁减员工。 经济萧条,钞票、信用和各行各业都软弱无力,未来的财政情况很不乐观。 杏乐意外收到公司的一封信,说七月开始公司不需要他了,鉴于他优良的记录,公司要给他三个月的遣散费。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遭到严重的打击,这时候当然不可能找到工作。 他比往日更销沉。 饭后常常一个人驾车去游荡,像孤魂野鬼似的。 酒量有增无减。 有时候他不吃晚饭就出去了,使姑姑和婶婶都很难过。 他天黑才回来。 她们都等着他。 他到厨房弄一碗白肉清汤,就上床睡觉。 还有一次他回家告诉婶婶,他吃了三明治和啤酒,不想吃饭了。 秀英看到他痴痴癞癞,不复往日沉默而自信的风采,心里非常难受。 他的颧骨开始突出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你看起来好可怕,”有一天秀英对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经济萧条使大家都受害,不只你一个人。 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我们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我知道。 ”“我想你可以在学校里找一份教书的工作。 我可以帮你找。 ”杏乐抬眼看看秀英,她一向了解他,就连他和韩星同居,她也表示谅解。 “韩星怎么样了? 你没有再和她见面? ”“有。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朋友的身份。 不过最近我约她出来,她说她另有约会。 她对我说:杏乐,你为什么不约别的女孩子出去? 理发厅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天天去修指甲呀。 有时候我七点钟在附近逗留,等她出来。 你又能叫她怎样呢? 有时候我晚上到她母亲家,她根本不在。 ”随便哪一个男人都会明白她的意思,永远离开这个女人,杏乐却不死心。 他就是喜欢她,需要她。 有一天,杏乐在城里找了一夜,回来对秀英和维生说,韩星完全失去了踪影。 他已经十天左右没看见她,问她母亲,她母亲只说她离家出走──去哪里,她不肯说,也许是说不出来吧。 “他仿佛心碎了。 ”杏乐一上楼,维生就对秀英低语。 “我们要想想办法。 他受不了的。 任何人都会对韩星这种女孩子的韵事一笑置之,抛到脑后。 我不喜欢他眼中的神情。 ”杏乐和某些遭到心理打击的人一样,把对自己的不满化成沮丧与沉默。 他躺在床上,日夜酣睡,似乎永远不想醒来。 秀英现在真的吓慌了。 会不会是“着戆”? 秀英不想写信回家,怕惊动杏乐的母亲。 她不能写信,也不能打电报。 大家会吓坏的。 她脑子里有一个清晰、肯定的念头,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使他恢复生活的快乐和信心,那就是柏英。 秀英姑姑乘下一班船到厦门,没有通知杏乐。 婶婶也拿出一千块私房钱,她告诉杏乐,秀英姑姑出门一段日子,很快就回来。 秀英在鼓浪屿把杏乐的遭遇说给叔叔和美宫听,大家都很难过。 “我不得不亲自来一趟,”她说:“我不敢写信。 我想我们暂时别告诉他的母亲。 维生和阿婶讨论过了,我们认为我还是回来和你们商量。 ”“难怪他一封信也不写,”美宫说:“你要怎么样告诉柏英呢? 她也在这儿。 ”“我不知道她来鼓浪屿,甚至不知道她来漳州。 那就简单多了。 我相信他只要看到柏英就会好的。 她在哪里? ”柏英带孩子到“港仔后海滩”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去那儿,静静坐着,看他在美丽、干净的在白沙上玩耍。 晚饭前后,柏英带孩子回来,一直向里走。 她不知道秀英由新加坡回来了。 看到这位记忆中很熟悉的姑姑,她欢喜若狂。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真想不到! ”“放假嘛。 回来看看。 我不久就要回去。 你呀! 你看起来蛮时髦的。 ”秀英用爱怜的眼光盯着她。 “杏乐如何? 说说他的近况吧。 ”“他还好。 我现在搬到他阿叔家去住,我们天天见面。 ”“新加坡的情形怎么样? ”“大致都很惨。 饭后我要好好找你谈一下。 ”晚饭后,柏英邀她到房里去。 “我们好好谈谈。 我大概有三年没看到你了。 ”秀英慢慢谈到正题。 她提起杏乐的失意、失业,每夜游荡,三餐误时,柏英静静听着,呆若木鸡。 “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或给他的母亲呢? ”“他没有办法。 我也不能明说。 就连我都不能写信,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一趟。 ”突然,柏英眼中现出惊恐的表情。 “怎么回事? ”她追问:“你一定要告诉我。 怎么回事? 什么事你不能明说? ”秀英忍不住哭起来,柏英更加担忧。 “他死了? ”“没有。 ”“生病? ”“没有。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 ”“是他的内心起了变化。 他身体还好好的。 ”“着戆? ”柏英用力说出这两个字。 “不,他还好。 但是他很不快乐、游荡,整夜游荡。 他完全崩溃了。 好寂寞…………他需要你,柏英。 我知道。 只有你能让她振作起来…………”柏英起先有点动摇,后来脸都红了,她觉得喉咙紧紧的,终于痛哭失声。 她哀叹说:“喔,杏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美宫站在门口,看到柏英哭成一团。 她一直想进来,插几句话。 现在她进来了,她摸摸柏英的肩膀,扶她坐正。 柏英坐起来,对着手帕啜泣。 “我特地回来告诉你。 你去不去? ”秀英问她。 “去不去? 你挡都挡不住我。 他需要我哩。 ”“你一定要去,”美宫说:“我弟弟只爱你一个人。 我知道。 ”茱娜也进来了。 “为什么? 你们预先讲好的? ”柏英含泪笑笑说。 “柏英,”茱娜说:“我现在稍微了解他了。 他那些话,我起初根本听不懂。 ”“什么话? ”“只有他自己能解释。 他从来不属于新加坡。 他把你们俩在鹭巢的照片挂在墙上。 他谈起他的高山,你的高山,好像着了神道似的。 他在新加坡从来就没有真正快乐过。 他对我说过好几回,曾经是山里的孩子,便永远是山里的孩子。 ”“是的,”秀英说:“他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看见他趟在床上大哭呢。 他又哭又笑,手上抓着你的信,笑得没法读下去。 然后他坐起身,我们一起看的。 ”“我什么时候能动身? ”“我来安排吧。 你要带罔仔去。 别担心。 ”“他知不知道? ”“不知道。 ”美宫站在一边,静静观察,思前想后,感谢一切变成这么好的结果。 她想起杏乐的模样,自己曾经爱护他,差一点失去他,如今又找回来了。 她真想把这个大消息告诉母亲! 杏乐已经克服了心理的打击。 他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打起精神来。 他已经三、四个礼拜没看到韩星。 她好像完全失去了踪影。 理发厅的人说,她就是突然间不来了,没有告假,也没有说什么。 “喔,好哇! ”他对自己说:“原来如此! ”有一天杏乐碰到韩星、一位船长和她的朋友莎莉走在一块儿。 韩星很高兴见到他,还把他介绍给船长。 “他是阿瓦瑞船长。 他和我同姓。 有趣吧? ”她说。 “你上那儿去了? ”“婆罗洲。 ”船长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嘴上留着密密的胡子。 他们正要到一家冷饮店去,便约杏乐同行。 她指着他对船长说:“他是律师,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船长面容愉快,态度轻松。 韩星还是老样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远行呢? ”杏乐问她。 “我没有时间。 他说要带我去旅行。 船第二天就开了,你没有来看我。 ”“你辞掉工作了? ”“嗯。 我不能放弃这么愉快的旅行。 我待在船上,我们继续开到巴里岛,昨天才回来。 我本来真的想打电话告诉你的。 ”显然韩星又随另一个男人游荡去了。 杏乐说,那天晚上他要请大家吃饭,但是韩星回绝了,她已经答应带船长去看她母亲,然后一起上馆子。 他很意外,船长居然要见她母亲。 韩星说,吃完饭她会尽快来看他。 杏乐约了“河谷路”和“克里门辛大道”交叉口的一家旅舍,他们以前曾经在那儿约会过。 他等到午夜。 真难等! 毕竟他们已很久没见面了。 时钟滴滴嗒嗒走着。 一点…………两点…………。 杏乐真的发火了。 他出门躺在草地上,倚着大树,特别选一个可以看见她走上台阶的地方。 车声一响,他就回头看,希望车子停下来,她走出车门。 他随时准备冲上去迎接她。 他相信船长会送她回来。 早已过了两点,周围静悄悄的。 他可以听到半哩外的车声。 现在每隔十分钟或十五分有一辆车驶来,车灯照亮了角落,然后又开走了。 “她一定会来的,”他对自己说:“她从来没有失约过。 ”就算船长带她去看戏,也该早就出来了。 就算他们回家喝两杯,也不至于这么晚哪。 时间愈晚,她愈可能随时出现。 三点钟,他进入房间。 她是不是故意侮辱他,明白表示她不在乎他呢? 他下定决心。 她不会来了。 他合衣躺在床上,没有关灯。 睡不着。 四点左右,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走廊徘徊? 寻找他的房号。 听到敲门声,他打开了房门。 他望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 他也闷声不响。 “你在生我的气? ”她说。 “当然嘛。 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 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韩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愤怒的表情。 “你恨我,我知道。 ”杏乐没有回答,开始脱衣服。 她脱掉外套,倒在椅子上,简洁地说:“我相信那位船长是我的叔叔。 ”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莎莉打电话说,她碰到一位葡萄牙船长。 他和韩星同姓。 她去见他。 船长被这位少女迷住了。 “啊,”他说:“我们同姓。 我知道我哥哥和一个广东女人生过一个孩子。 他以前在香港的一家船运行做事。 后来他死了,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孩子流落何方。 我一定就是你的叔叔了? ”她开怀大笑。 她喜欢他,他不但安详、庄重,而且长得很帅。 她对这位船长产生了亲族爱,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由神秘的过去走出来的英雄。 他告诉母亲,她接受朋友的邀请,要出去旅行,但是没有说是谁邀她的。 那时候韩星深深爱上了船长。 那天晚上她带船长去看她母亲。 事情愈来愈像真的。 韩星的母亲说,她爸爸名叫裘西,船长说他哥哥也叫这个名字。 他离开香港回葡萄牙的年份也不谋而合。 “在旅程中,他让我觉得好舒服,”韩星说:“他的货船明天下午就要走了。 晚饭后他又带我回船上。 所以我来迟了。 他的船要去孟买,他要我陪他去。 ”“你去不去? ”“要哇。 我特地来告诉你。 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总觉得像回到家里一样。 ”“你已经答应了? ”“嗯。 ”“那我们又要分别了。 ”“我想是吧。 ”第二天上午他们始终在一起,因为船长有事要忙。 他们赶办她去印度的护照。 然后她到他房里洗头,意外给他一个热吻。 谁都看得出来,她要随船长再度出游,兴奋得要命呢。 杏乐也许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时候他已经看过她和太多男人出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带她到一家法国菜闻名的屋顶餐厅去,可以好好欣赏大海的美景,不过她根本心不在焉。 “别忘记我自己也是葡萄牙人,”她对他说:“我喜欢他的一切。 看到他办事,我真为他骄傲。 他很可能是我的亲叔叔。 我喜欢他,他给了我家庭的温暖。 他叫我小乖乖哩。 ”饭后他们一起到“美度沙号”。 “我觉得那是我的家。 ”一看到黑黑的船身,她就说。 他们上了船,碰见船长,他彬彬有礼,态度蛮诚恳的。 “啊,你护照弄好啦? ”他叫她茱安妮塔,隔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向她微笑。 船长很忙,她带杏乐到自己的船舱,那是一间幕僚室,离船长的舱房很近,中间只隔着医生的房间。 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和洗脸台。 船长的舱房和舰桥相接。 这是一般货轮,只能载二十到二十五名旅客。 船四点钟要开。 时间一到,访客纷纷下船。 杏乐站在码头上,等着和她挥别却找不到她的人影。 他在码头上苦等了二十分钟。 她是真的不在乎,否则就是和船长在一起。 后来她和另一位高级船员在下甲板的栏杆边出现。 他拼命挥手。 她静静和那位船员说话,根本没有看这一边。 他们距离不到三十呎。 她和那位船员又进去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船刚要起锚,她和船长双双出现在舰桥上,手挽着手,身子靠着栏杆。 他拼命挥手,想引她注意。 他们大概在观赏码头的风光,聊得很起劲,她好像根本没料到他会在场。 然后她瞄到杏乐的身影,她缓缓向他挥了挥手臂,马上又和船长聊天去了。 仿佛她只是挥别一个偶然相识的熟人。 那是杏乐最后一次见到韩星。 时间正是秀英姑姑动身去厦门的前夕。 韩星答应在半路上写信给他,结果并没有写。 两周过去了,他才收到一封从孟买寄来的函件。 亲爱的杏乐,请静静听我说。 我一直很忙,所以没写信给你。 新鲜事好多哇。 简直像一场梦。 他叫我小乖乖,还给我取了“茱安妮塔”这个名字。 他说他找到我,非常高兴。 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船长的侄女;他们都叫我阿瓦瑞小姐。 我愿意相信自己是他的侄女。 我喜欢船上的一切,也喜欢我碰到的人,他们大都是欧洲人呢。 杏乐,请你明白我虽然有一半中国的血统,心理上却属于欧洲。 天生如此。 也许就因为这样,我跟你在一起才快乐不起来,总觉得自己的另一半属于另一个世界? 船长很喜欢我,我也完全属于他。 他劝我留在孟买,因为他的船大都走孟买和波斯湾航线。 有时候远到开罗、贝鲁特和热那亚。 他说有一天他会带我到地中海去。 他们通常以孟买为根据地。 他在这儿替我租了一间公寓,还建议说母亲来陪我住。 亲爱的杏乐,我对你不够好。 你能原谅一切吗? 我想我很久都不会再来新加坡了。 请多多保重,请你明白我不是有心的,冥冥中有一股大驱力,谁都身不由主。 我始终尊敬你,以后也会永远把你珍藏在记忆中。 你永远的朋友,茱安妮塔 发布时间:2025-12-10 00:17:5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