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八章 内容: 第二年春天,叔叔动身回厦门。 他要到鼓浪屿买一栋房子,然后回来接家人过去。 他把海滨的店铺关掉,请维生的父亲替他料理一切事务。 有重要的决定,可以打电报联络。 茱娜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满岁了。 她要陪叔叔回去,婶婶却宁可等新居弄好才走。 临行前夕,全家在家里给叔叔饯行。 这一顿大宴正好也替宝宝做周岁的生日。 餐桌上喜气洋洋。 叔叔专业成功,退休养老,又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他满面红光。 虽然眼下已有肿疱,头发也花白了,看起来还精神勃勃的。 他由橡胶产业保住了十万元左右,可以好好回家乡养老,这是每一个中国华侨梦寐以求的好事。 除了家人,还有维生和他的父亲在场。 他精神好极了,单说他有先见之明,预测出经济大乱,逃掉了最坏的结果,就不简单哪。 他们都说闽南话。 他谈起自己要买的地,要住的房子。 茱娜要亲自回去看看,婶婶似乎没什么意见。 叔叔追忆自己在新加坡的事业经验,又评论财产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现象。 “有些人懂得生意的窍门,有些人不懂。 全靠感觉。 当然一切都是赌运气。 就连开橡胶厂也是一种赌博。 好运会向你招手微笑。 你可以脚踏实地,凭耐心一年年积起相当的财富,就像我一样。 但是你不会变成赤脚的大富翁。 ”所谓“赤脚大富翁”是指李六尿之流的人物。 他和一般商人都看不起非法致富的财阔。 也许有忌妒的成分吧,不过大体是因为中国社会向来不看重走私、违法、黑社会行径赚钱的人。 叔叔第二天乘轮船回厦门。 杏乐要他问候母亲、姐姐,同时说明他现在不能回家的理由。 “把我的一切告诉美宫。 说我加薪了,不必替我担忧。 ”“我会啦,”叔叔说。 他锐利而慈祥地看了侄儿一眼。 “我不在的时候,别做傻事。 ”叔叔告诉大家,房子弄妥,他就回来。 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要看他能不能买到房子,需不需要现盖一栋而定。 杏乐保住了工作,住在叔叔家里,每天开叔叔的轿车去上班。 他很久没看到韩星了。 忍不住想她,却硬逼自己离她远远的。 韩星已经明白表示不爱他,不在乎他,他不想再受屈辱。 渐渐的,他恢复了常态,不再痛苦,不再渴望,心里只有祥和与宁静。 他连夜总会都不去,怕碰到她。 有一两回,他开车驶向城西,仿佛在海边看到她的背影。 他迅速避开眼,不想看个究竟。 不知道她看到自己没有;也许看到了吧,因为她认得这辆车,也知道牌号。 这时候他会分外伤心,分外寂寞。 有一天韩星的母亲到他家来,说韩星病了,想要见他。 最初的反应是冷淡和愤恨,恨她扰乱了自己苦心求得的平静。 这是诱他回去的花招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 故做冷漠的外表终于融化了。 自我防卫的薄墙开始震撼、粉碎。 他穿上白外衣,戴上太阳帽,随她母亲出去。 不是花招。 韩星躺在床上,憔悴万分。 他走向她。 她看到他进来,睁开眼露出疲惫的笑容。 他抓起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弯身吻她。 “我的韩星,看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韩星知道他仍然爱着自己。 “我对那些事很抱歉。 ”她说。 “不必道歉。 不怪你。 我们过得太苦了。 使你受不了。 ”杏乐告诉她叔叔回厦门,自己加了薪,以及现在生活的情形。 “我好几次看到你的车子驶过。 你没看见我,不然就是不想看我。 ”“不,我根本没看到你。 不然我会停车。 ”他扯谎辩白说。 “我现在知错了。 ”病中的声音特别温柔。 “我一直想独立。 ”“我知道我没给你好日子过。 我们和解如何? 你肯再和我见面吗? ”母亲已离开房间。 韩星自枕上抬起头来,把他拉近去,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他触到她颊上的热泪。 他坐回去,韩星又在他身边,他快乐到极点。 “我刚动完手术。 ”“手术? 什么手术? ”“堕胎。 我不想生孩子,否则就要辞掉工作。 ”“孩子多大了? ”“两三个月。 ”杏乐闷声不响。 韩星很坦白,她说:“杏乐,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我以后不能再生小孩了。 ”然后她掩面大哭。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女孩子吃亏。 ”“别去想它了。 ”说实话,他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韩星也不打算隐瞒。 “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所以才告诉你真话。 是的,我一直和男人幽会。 ”“是那位法国人的? ”“我怎么知道? 反正女孩子做什么都要遭到报应。 男人就不会。 莎莉告诉我,她认识的男人都是有妇之夫。 莎莉说都怪我自己,我太不小心了。 ”“莎莉是谁?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这时候她停了好一会,眼白盯着天花板。 杏乐凝眉深思。 他热爱韩星。 不但不气,这时候反而觉得她是受害的女子,正在抱怨性别的不公。 就算夏娃不存在,也有人会创造她呀。 过了一会,韩星微笑说:“别替我难过。 我会好的。 ”“我真替你难过。 我就是爱你嘛。 ”韩星伸出一只手说:“你是一个怪人。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比从前更喜欢你了。 别为我担心。 我会好的。 ”他喉咙哽咽,这女孩对一切太诚实、太坦白、太勇敢了。 “你一定吃尽了苦头。 ”“是啊。 那又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肯不肯和我同住呢? 。”韩星转向他,语气很严肃。 “我曾经盲目爱你。 我以为我们可以合得来。 结果不行。 我很喜欢你,远超过别人。 但是我可不能做你的好太太。 我确定了。 我不想再尝试。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 ”“我要你知道一切,别对我期望太深。 过几天我就可以起床,我要工作谋生。 我受得了的。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这个念头,很清白,很健康。 “但是我要你。 我需要你。 ”她理智地说:“不,我若嫁给你,对我对你都是一大不幸。 我们还可以见面。 可以做朋友。 ”“你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别那样说法。 我就是我。 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 我努力适应,但是办不到。 你一定明白的。 我不适合那种生活,我自己也很痛苦。 你知道我的本性。 我喜欢工作,喜欢独立。 希望你谅解。 ”“我了解的。 ”“你不会对我有恶感吧? ”“绝对不会。 ”韩星的态度使杏乐大吃一惊。 几周后,他跑去告诉维生,并且说明自己再见韩星的理由。 “我知道你无法自拔。 她不肯回到你身边? ”“不。 ”“这倒出人意外,”他朋友说:“大部分女孩子都会放弃工作,寻找你现在所能提供的安全感。 有别墅住,有种种享受。 ”“我告诉你,你看错她了。 我想她是百分之百诚实的。 她天性崇高,不可能欺骗我。 ”“你疯了。 ”“不,我是说真话。 她很伟大。 以前我爱她的外表。 现在我看出她灵魂的光辉了。 我喜欢她坚持独立的方式,以后我要以朋友的身分跟她见面,不再是爱人。 我是真心的。 随你说什么都好。 我这位女朋友具有伟大的人性。 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这些话对维生或秀英姑姑都没有什么意义。 杏乐的母亲现在回东门街的老宅去住。 那是一栋舒服、宽敞的住宅。 前端是店面,美宫的丈夫卖些厦门运来的棉布丝绸。 店后是铺了上等灰纹“青石”版的庭院。 靠厨房的一边有水井。 后半都是厅房,地面略高一点,有两三个石阶爬上去,这是传统的建筑方式。 中间做大厅,两厢及后房就做卧室。 杏乐的母亲很高兴陪女儿回家。 她享受儿孙绕膝的清福。 白天她拿一张竹凳子,坐在店面,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 东门街是漳州的闹街之一。 走几步路,什么都买得到。 杏乐的母亲口袋里装满银币。 市面上有各式各样的好菜和点心,像有茯苓糕啦,各种餐点和甜粿啦,春天的大桃子,夏天的盐水梨,秋天的浸渍橄榄和冬天的甜橘啦。 她常常买这些东西给晚辈吃,这是口袋饱满的外婆免不了的。 她生性温顺、知足,现在她正享受晚年的尊荣和舒适。 叔叔早几个月就说要回来。 他一到厦门,就宣布要在鼓浪屿找一栋西式的住宅,永远回来定居。 他知道大嫂──杏乐的母亲──现住漳州,打算去看她。 他是一个“番客”,在国外发达了,带着十万元钜款回乡。 叔叔到家那天,可真是一个大日子。 他看起来就是一副“番客”的模样,手戴金戒指和一颗大钻石戒;金牛角的拐杖。 他快活,自满,声音比往日更宏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认真听着。 屋子里一片忙乱。 地方嫌挤了一点,但是家人自然不肯让叔叔和茱娜去住旅店。 这栋房子是叔叔出资买的,最近他还拿钱出来翻修过。 柏英由“鹭巢”逃出来,目前暂住在他们这儿,现在她空出东厢楼上的房间,搬下来和杏乐的母亲睡。 家人没见过茱娜,自然很想看看她和小宝宝,她也很想见见杏乐的家人,尤其是柏英。 “啊! 这就是柏英。 ”叔叔用慈爱的口吻向茱娜介绍。 他们正在院子后面的大厅上,几乎压不住进门的兴奋。 两个少妇相视微笑,俩人的眼睛都像闪电,瞬间映下了对方的风采。 柏英穿一件素净的七分袖白棉袍,头发照例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 她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因为守孝期间,圆髻上插一朵白棉结。 “我常听杏乐说起你。 ”“他好吗? ”“等一下叫你二姨丈告诉你。 ”柏英脸上掠过一道阴霾,随即恢复了微笑。 她约略听美宫提过,杏乐和一个外国女子同居,不太幸福,又回到叔叔家去住了。 柏英手臂上仍然戴着杏乐上回给她的玉镯。 比起茱娜的金戒指、钻石和宝石镯子,柏英算是很朴素了。 但是两个人一比,柏英要耐看些。 “喔,我想这就是罔仔啰。 ”茱娜念这两个字,带有怪怪的上海口音。 柏英把孩子推上前,孩子立刻伸手去拉这位他一直盯着的陌生女子。 “见见阿妗,”柏英用“舅妈”的称呼。 一个家庭里若有一妻有妾,大家在称呼上总是想办法略为区分一下。 “告诉我,杏乐叔叔为什么不陪你们回来? ”孩子问。 “喔,他有事情。 他不能抛下工作啊。 ”“那我要去看他。 我要去新加坡。 ”茱娜眼尖,看到柏英不自觉喘了一口气。 全家都在厅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美宫和她丈夫武雄,杏乐的母亲,大伙儿都在。 叔叔说:“柏英,我很希望这次再看到你。 真高兴你下山来。 ”“我不是下来玩。 我是逃出来的。 小孩和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 ”“逃出来的? ”“是的,逃出来。 不过时局好转,我就要回去。 我想局势一定会变的。 我要回去。 ”“我希望你永远别回去。 ”美宫说。 “喔,美宫。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美宫露出神秘的笑容说:“我知道。 ”“你这话好滑稽。 那些魔鬼不会永远在那儿。 我母亲、天柱和娃娃都还在山上。 当然我要回去。 ”“现在说说我儿子的情形吧。 ”杏乐的母亲对叔叔说。 她照例坐在向南最好的椅子上。 “我能说什么呢? 你儿子还好。 他离开那个番婆,就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的好大嫂,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我不明白你这个儿子。 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他很倔强,样样都固执己见。 他和那个外国查某搬到一家小公寓去住,大家也许会说我把他赶走的。 我好丢脸。 但是他硬要那样。 我很高兴他现在想通了。 ”“他身体好吧? ”做母亲的人问。 “放心。 我们陈家的人都壮得像野牛。 ”“我们听到不少事业萧条的新闻,”美宫说:“合法和非法的破产、自杀、着戆。 不免担忧万分。 ”“他还好。 还在那家英国法律事务所上班。 ”柏英非常紧张。 听到这段话,才轻松下来。 “我始终不懂杏乐为什么一定要在国外讨生活。 ”杏乐的母亲用一惯柔弱、缓慢的声音说。 “那就看他做什么事了。 他没有生意头脑。 他会一辈子靠薪水度日,只够糊口。 他不可能带着一大堆存款回来,我想你是指这些吧。 赚钱需要生意头脑,像他叔叔一样。 ”他颇为自己而骄傲。 “为什么不叫他回来? ”母亲说。 “人到处都可以讨生活。 不必到国外去。 你一回来,他就孤孤单单了。 等二婶也回来,那边就只剩他三姑。 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是啊,到底为什么? 我已经还乡了。 他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也这样说嘛。 一个人若有商业头脑,到处都可以赚钱。 如果没有,就永远当雇员。 我在漳州或厦门也能大赚一笔。 那孩子是傻瓜。 他还迷恋那个外国女孩子。 ”“真的? ”美宫一副担心的样子。 他们休息够了,叔叔也在水井边的二楼上小睡了一会,他回到楼下,看到茱娜和大家在厅里聊天。 茱娜正听柏英谈起她逃出“鹭巢”的经过。 几个月前──离甘蔗去世只有两三个月──一队乱兵又回来刮地吃粮。 陈沟是一个富庶的山谷,出产米、糖、大麻和烟草。 有一位军官自称是团长──大概是自封的吧──带着一百五十名左右的军队和五十杆步枪,足够叫平民百姓慑服了。 团长说他们是大军的一部分,他们的军队占据了福建、广东沿海的边界,那儿高山临海,有不少凹地和湾口。 附近找不到明显的公共建筑,他们就用一间老庙做根据地。 谷底的十三村一向没有警察。 只有一位行政官,跑跑公务,报告死亡或暴行的消息。 人民本来平安无事,军队却硬要来“维持治安”,结果收成和过路都要缴税,老百姓苦不堪言。 不错,南京有国民政府,但是南京太远了,革命军又忙着北伐,这是南部的小地方,谁也管不着。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 春天一来,团长就为自己和僚属物色更好的司令部。 他选中了“鹭巢”。 由每一方面来说,“鹭巢”都比破庙理想。 它立在悬岩,可以看见整个谷。 它离下面单条街的城镇不远,只有一哩半左右。 它有茂密的树林和许多荫凉带,百呎下方又有一条清溪,夏天可以洗澡。 没有电话,但是他撑起一根二十呎的高杆,可以对下面的士兵发送讯号。 团长带来一个秘书和一个副官,占据了大厅、主卧室和侧翼的饭厅。 柏英,她哥哥天柱,她母亲赖太太和两个孩子都挤到西南角,以前杏乐他母亲睡觉的地方。 无论柏英起先是多么勇敢,现在却吓慌了。 “喔,妈,我怕。 他尽量表示好感,太友善了。 我不喜欢他那双贼眼。 ”“安心,柏英,安心! ”赖太太说:“他不敢的。 有我在这里。 ”第二天她又跑来告诉母亲:“不行。 我一定要离开这儿。 他的副官已经对我说了。 他替他拉线呢。 他说得很明白。 老是说否则如何。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杀死他,然后自杀。 但是我不想那么做。 我要替罔仔打算。 ”“你怎么答覆他? ”“我说,你们乱兵杀了我的丈夫。 夭寿短命! 别烦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逃走。 我必须先离开,不能等事情恶化。 今天晚上日落时分,我要带罔仔下山,假装去买东西。 他不会知道的。 ”“不会有小艇开出去,而且他们也会搜小艇。 ”“我认得路。 我只带一个黑布小包袱,不引人注意。 我向小溪的方向走,在那边乘船到漳洲,到大姨家去住。 ”“军官如果问起呢? ”“等我走了,随便说什么都成。 就说我到一个亲戚家去住了。 ”那天晚上,柏英吃得饱饱的,包袱里放了几个硬馒头、两套衣裳,衣服内又藏了五十块钱,就带着孩子下山,慢吞吞、大大方方由前门出去。 抵达市街,立刻过桥到对岸。 她曾多次走十哩路到小溪,有一次是和杏乐同行。 她牵着小孩,沿溪直走,等河流猝然东转,就开始爬上路。 天色漆黑,又下起毛毛雨来。 柏英抓紧孩子,勉力前进,知道这孩子是她的命根和责任,绝不能让他出事。 路很难走。 山径愈来愈滑,不稳的石阶有时候会上下滑动。 周围乌七吗黑,她看不出他们走了多远。 偶尔瞥见微微的火光从很远很远的山舍传出来。 最后她来到渡河口,山径自溪流右岸转到左岸,杏乐和她曾经停在这儿,玩“打水漂”的游戏呢。 她记得最难走的一段还在后面,坡度更陡。 他们也许会在暗处摔一跤。 她疲惫万分。 一路牵孩子走,手臂都酸痛了。 她不敢大意。 毛毛雨下个不停,所幸没有加大。 她忘记带火柴,不过火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她抓紧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踏遍溪里的垫脚石。 小孩对这次古怪的夜行,似乎兴奋多于恐惧。 最后,她在溪流下岸找到一头堆满石子的平地,头上有几棵大树,可以稍微避雨。 如果雨势加大,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大概只好等雨停再走了。 她尽量采取舒服的姿势,坐在小圆石上,找地方伸伸腿,并且叫孩子把头搁在她膝上。 头上的大树可以遮雨,但是水珠由叶缝中滴下来,把她的外套淋湿了。 她自袖子里伸出一只手臂,小心护着罔仔,自己再弓身坐着,手肘托在膝上,让雨滴落在她的头部和背部,俯视河流下方的远处,山谷比较亮,微微浮现出来。 急流在她耳边潺潺作响,孩子他父亲的回忆也在她脑海中萦绕。 她一定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 只记得她曾经祈求上苍,不求自己安全,却祈求孩子平安无事,杏乐早日归来。 她突然惊醒,发觉混身都湿透了。 雨已经停了。 孩子还睡得很熟。 她慢慢起身。 右边的大腿被孩子压得麻麻的。 她缓缓揉搓,血流总算恢复过来。 然后她站起身,把孩手放在河滩上。 幸亏他的上半身完全是干的。 她舒展舒展全身,四处走动了一下。 然后坐在石头上等天亮再走。 天明的景象她是最熟悉的。 光线慢慢爬进来,远处的山棱若隐若现,起先模模糊糊,等夜神一件件掀起它的黑床单,山棱线就愈来愈尖锐,愈来愈明显。 现在天已经亮多了。 她饿得要命,就从黑布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来吃。 然后到溪边去饮水。 元气大增,她拍拍睡梦中的孩子,把他叫醒,“我们要走了,罔仔,”她说。 孩子揉揉眼睛。 她拿一个馒头给他,“一路走一路吃。 我们要马上出发才行。 ”母子到达小溪,大概八点左右,她在一艘下午开航的大船上订了一个座位,等船出发。 有一种力量把柏英和杏乐愈拉愈近,一种人类无法测知的冥力。 茱娜刚好带了一张他们自新加坡乘来厦门那艘船的风景明信片。 “船像房子那么大? ”罔仔问。 “比十间屋子还要大,”茱娜回答说。 从此孩子就对这一种比房子还大,能浮在水面,用蒸汽推动的大钢船问东问西的。 那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话。 罔仔要到厦门去看这种船。 叔叔暂时在鼓浪屿──也就是厦门对岸一个美丽岛屿上的国际住宅区──租了一间别墅。 也许是一种原始的本能吧,就和非洲水牛涉跋千哩去找盐巴一样,柏英和美宫应邀到鼓浪屿叔叔的家中去度假,柏英为了孩子,竟欣然同意了。 鼓浪屿离这儿只有三十哩路,星加坡却有一千五百哩呢。 发布时间:2025-12-10 00:13:09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8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