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七章 内容: 那年是一九二九年。 家乡和国外的许多变故恰好改变了杏乐的一生。 经济不景气使新加坡连根动摇了。 只有最大的企业能够幸存。 几家地方银行纷纷倒闭,成千上万的员工失业在街头流浪。 码头充满找工作的游民。 乞丐人数一天天增加。 每天都有自杀的新闻,或者大富翁一夜破产的消息。 英国银行、保险、船运、信托机构遵守明智的原则,虽然受影响,大体还能撑下去。 橡胶和糖业的投机商就不同了。 那是中国人天生擅长的一种赌博。 几个月之间,有人大发利市,也有人倾家荡产。 有不少人“着戆”,因绝望而发狂。 与韩星分手,幻想破灭对杏乐的打击太大了。 情感上他仍然迷恋着她,但是他对自己说:可有什么用呢? 一个男人被锯断一条腿,以后虽然有阵痛,总是第一个月最难捱。 过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了。 杏乐没注意到,他和韩星闹翻的几个月,根本没写信回家。 家人都很担心,柏英和他姐姐美宫写信给杏乐的叔叔,打听是怎么回事。 叔叔也忧心如焚,回信说杏乐被那个“番婆”迷住了。 他“希望结果不要太糟”。 大家更担心了。 实际上,杏乐的母亲听说他不肯回家,非常不满。 她好希望儿子回到她身边。 杏乐的公司生意很忙,和各行各业的财政混乱及萧条有关。 有些商家倒闭,业主逃掉了。 大家都有债权,却没有人还债。 但是老“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屹立不倒,业务反因为商业债务、不动产拍卖和抵押没收等专项而忙不过来。 只有香蕉店、烟店、药店、杂货铺和酒吧照常营业。 大家烟抽得更凶,酒也喝得更凶了。 大公司受到最严重的打击。 几家工厂的老板都垮了。 政府提出三个月的延付债期,看看局面有什么结果。 杏乐的叔叔对局势最敏感。 他及时卖掉工厂,保住了相当的财产。 他说要退休回国,在厦门鼓浪屿买一栋别墅,带妻子家人回去安居。 没有人要橡胶;价格抵不上采集工的薪饷。 他当时卖出的价格比现在多两三倍。 别墅当然比较难脱手,尤其在这种时候。 维生找杏乐出去,和他长谈了一番。 “你不跟大叔回家? ”“不,我为什么要回去? 我还要学更多法律上的经验。 我希望到时能自己开业。 你觉得经济会永远萧条下去吗? ”“你不想回家看你母亲? 这边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 ”“我不知道。 我渐渐学到事物的窍门了。 这些都是英国法律,我已经学得不坏。 我的法律知识,尤其是英国法律,在家乡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什么绊住了你。 是韩星。 ”杏乐抬眼看他,平静而带点悲衷说:“我也不知道。 ”他停了半晌,皱着眉说下去。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身边每一个人,不明白这个现代大港都。 我眺望窗外,看到十呎外另一栋大楼发黑的砖墙,不明白大家都在干什么。 千千万万和我一样的人,想用正道谋生,养家活口,对不对? 赚钱,对不对? 韩星有一次对我说,推动世界的是爱情和金钱。 很有哲学意味,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 她做得也对。 你必须两者兼得。 但是我站在走廊上,观察这个大港都,看到人来人往的走道,褪色的墙壁,大家住的破房子,以及汹涌的人潮,千千万万奔走求生的人。 咦,看起来真疯狂。 根本没道理。 ”“你为什么和韩星分手? ”“因为她要分嘛。 她整天没事可做,说她宁愿自己赚钱生活。 我不怪她。 ”“你还去看她? ”“我们还见面,”他嘴唇颤抖说:“有时候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有时候去她母亲家。 分居以后我们友善多了。 我想她比以前快乐。 我们说清楚了,她有自由做她喜欢的事,我也一样。 我当然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到我身边。 ”那一年杏乐的家乡也起了变故。 有些是天灾,有些则不能算是上天的举动,整个影响了书中人物的命运。 从那年秋天起,美宫和丈夫孩子就搬到漳州她亡父家去住,杏乐的母亲现在跟他们一起生活。 西河有几次大水,他们家在山坡岸上、受到了不少灾害。 美宫的婆婆在一个水灾夜里丧生。 婆婆住在楼下,在黑漆漆、乱哄哄的夜里被洪水冲走了。 事后他们逃到漳州,住在美宫亡父的家里,当时有几位远亲住在那儿。 危机过后,她和丈夫决定留在都市里。 这次搬家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她要接母亲来同住。 柏英对母亲很好,但是美宫知道母亲应该和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起。 此外,漳州是母亲的故乡。 那是一座大城,几乎要什么有什么。 地方军阀已经被国民革命军赶走了,城里恢复了相当的法律和秩序。 美宫和丈夫上山去接她母亲来漳州,才发现柏英家里出了一件大祸。 国民革命军控制了中国南部,便继续北伐。 军阀战败,有些残余的队伍逃到广东、福建之间的山区,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 有一队人马逃上西河,打算到福建沿海的高山去。 甘蔗正在市集上买东西,一队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步兵来到河岸上,还有几个骑马的军官。 逃兵败将,纪律当然很差。 村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的队伍。 指挥官看到市集上有一大堆吃的东西,就叫士兵停在岸上。 有些人跳到河里去洗澡,有些则到市集上搜括食物。 不久就出了大祸。 逃回来的村民亲眼看到其中的经过。 有的军人白吃了一顿面食、糕点和快餐,又大肆掳掠鸡鸭,根本没有付钱的意思。 还叫饭店老板替他们烧来吃。 有些农民匆匆收拾东西,打算回家。 一个军官吹哨子大叫说,谁也不准带东西离开市集。 惊慌的农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 我们的军队平时不是保护你们吗? 现在我们有任务经过这里。 你们高高兴兴迎接你们的大军,难道不公平吗? 你们怕什么? 我们在这儿吃一餐,马上走路。 谁敢带东西离开,谁就要挨枪子。 我们的总司令明天要来。 你们不希望他知道本城的人民都很好客、很懂事吗? 谁也不许走。 ”地方上一片骚乱。 农民都很气愤,但是大多数闷声不响。 今天碰上这些军队,算他们倒楣,如此而已。 军人降临村庄通常都算倒楣事,但是一年也没有多少幸运的日子。 几个士兵被派到市集场上,问顾客谁要回家。 然后一声令下,士兵排成一列。 他们开始搬一袋袋白米和黄豆、面粉、木碳、蛋。 一位军官指挥着部下。 有些饭店连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败兵残将用得着的东西,一概搜掠精光。 甘蔗站在一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喂,家伙,你在干什么? 过来。 扛这一袋米。 你蛮壮的。 跟我们走。 ”甘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磅的白米。 “排进队伍去! 那边! 等着,不要动。 ”甘蔗和其它的人一起站进队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谁需要帮忙,他向来乐于助人的。 “前进! ”队伍向前走,甘蔗也在里边,跟他一起被抓的人都默默不语。 “我们要上哪里去? ”他问另一位俘虏说。 “不知道。 ”他们走上河岸,向矮山进发,显然是庵后的方向。 “你们要去哪里? ”他问一个走上来的军官。 “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去庵后。 ”庵后要走一整天哩。 “我不去。 ”甘蔗说。 “什么? ”“我不能跟你们去,长官。 我不去。 ”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你疯了。 ”“我不能去。 我家里有事要做。 ”军官的体格比甘蔗差多了。 他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 “走! 把那包米扛起来! ”甘蔗站在他前面,高高在上,一动也不动,觉得军官的推力简直像蚊子叮一样。 军官由枪带里掏出一只手枪。 “你动不动? ”甘蔗现在吓慌了。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枪只呢。 他拔腿就跑。 “回来,你这个笨蛋! ”甘蔗继续狂奔。 一排子弹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 子弹穿过他的身体。 他几分钟后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谁打了他,又为什么打他。 “这可以给你们大家一个教训。 ”军官用尖细的噪门。 一排人马停下来看个究竟,现在又开始向山区进发。 柏英看丈夫没有回来,又听到村庄市集上的灾变,心里非常担忧。 她跑下河流这一边的店铺,证明很多农夫被迫扛米、扛麦,随军队开走了。 天黑时分,畯心方面有消息传来,说她丈夫在郊外去世了。 畯心在两哩外。 她和哥哥、母亲匆匆赶去。 有人告诉她,军队三点左右经过那儿,有些村民认出了那具尸体,发现他躺在急流顶端的斜坡上。 天已经黑了。 找不到人扛尸体回家。 柏英跪在他身边,一再擦拭脸上的泪水。 她心神没有崩溃。 心中充满对乱军的恨意。 那天晚上天柱守着尸体,要他妹妹和母亲先回家。 早上十点,尸体运到了,是村里的农夫用门板扛来的。 傍晚时分,几位获释的俘虏说出事情的经过。 这种事情并不特殊。 全国一再发生着。 只是次数多少的问题。 有些省份机会多些,就好像有些省分一年下雨的天数比别人多一点。 村民对煌虫、瘟疫、军人过境等灾变都看得很平常。 几年以后,柏英就用这种听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说给杏乐听。 “那年秋天,军人来到我们村庄把他带走。 他死了。 ”柏英为丈夫伤心了好一阵子。 然后,她想到没有人接替她的好丈夫所留下的田事和其它工作,她真的急疯了。 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么正直的丈夫呢? 十月里,美宫上山来接她母亲,柏英已经坚强起来。 她眼里有悲哀,但是工作太忙了,她没有心思来哀悼甘蔗。 她有母亲、阿姨、两个孩子要照顾。 天柱身体复原了些,治疗后胃口也好多了。 现在他们田里总算有了帮手。 她谈起那些军人,声音平静、安详而严苛,就是农家惯用的平静、安详、严苛的口吻。 “那些血腥的杂种──夭寿短命。 他们活不长的! 天公有眼,他们活不长的! ”这是女人常用的咒语。 “甘蔗是好人,真的。 ”她眉毛深锁,眼里有凄凉、沉思的目光。 那双眼睛含着多少忍耐呀。 她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美宫说要接母亲同住,谢谢柏英和她妈妈这些日子来的恩典,柏英说:“不要啦──不要──她喜欢我们这里。 ”“柏英,”美宫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 我婆婆在世的时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养母亲。 你已经尽了心力。 现在轮到我了。 ”“当然,当然。 ”她几近鲁莽,可见她不愿意分离。 “你是她的亲女儿,当然。 不过我也像她女儿一样。 我打赌她会回来。 那边的空气比不上这里。 我知道。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会回“鹭巢”,也许不能怪她吧。 美宫静静笑一下。 她心里有别的心事。 不过柏英同意,杏乐的母亲应该回女儿身边。 明年她也许会到漳州看他们,她要去卖甘蔗哩。 杏乐的母亲很喜欢罔仔,说要带他去漳州,因为那边才有好学校。 “喔,不行。 你不能带罔仔去。 不行的。 ”“妈,我也要去。 让我去。 ”“不,儿子。 以后再说吧。 你现在不能撇下妈妈走。 以后再说,好不好?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亲一样,坐立不安。 柏英心里一阵剧痛──为都市诱惑的悲剧和男人不安的精神而痛苦,这个小男人和那位大男人都是她最心爱的。 倚门倚闾的母亲和坚守空闺的妻子都要面临一个最古老的问题:“男人工作,女人守家。 ”她几乎看到自己走上杏乐母亲的命运,非常担忧。 她弯下身去,把孩子紧搂在怀中。 发布时间:2025-12-10 00:09:3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