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二章 内容: 他姐姐回夫家不久,柏英带一封天凯的信来找杏乐,说他有了困难。 “杏乐,这是什么意思? ”他读信。 天凯正被债主告到官里。 杏乐隐约知道,天凯向家里拿了钱,和朋友在漳州合搞蔗糖生意。 朋友们潜逃了,公司欠了几千元的债务。 他读信的时候,柏英一直看着他。 他一抬头,发现她脸上充满关心的神色。 “大意是说,他若不还债,就要坐牢。 ”“我才不这样浪费祖父的财产。 我不干。 ”“那他就要坐牢了。 ”她抿起嘴唇,冷酷、辛酸、犹豫不决。 怒火正慢慢烧起。 “我们不要仓促行动。 怎么回事呢? ”他问道。 “他们前年秋天开业。 头一年听说赚了一点钱。 买下这儿全部的甘蔗,批发的。 这里有粗糖。 只有一家小工厂,用牛来操作。 不够用。 漳州技术比较好,正在做晶糖呢。 那是一门好生意,我明白。 听说他们去年冬天赔钱,受日本细糖的影响。 ”“他一定交了坏朋友。 ”“我不知道。 ”“起先你怎么会让他离家呢? 你一定知道,他不是生意人。 他没有做生意的天份。 ”“哈! ”柏英用非常愤慨的口气说:“我再也受不了。 禾仔,你知道的。 那个骚货打我丈夫的主意。 你知道我的甘蔗有多老实。 我全看在眼里。 她一有机会就当我的面挑逗他。 无耻。 ”她歇了一口气。 “喔,事态愈来愈严重。 有一天她来到厨房,掩面大哭。 她说甘蔗殴打她。 她把手拿下来,我看见她颧骨上有一块青肿。 甘蔗站在门口,气冲冲的。 真丢脸。 我不想再说了。 母亲也在。 禾仔一直说甘蔗要强暴她,说她挣扎逃出来,甘蔗就打她。 ”“甘蔗是老实人,他目瞪口呆。 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我心烦,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只看着我说:我打她。 是,我打她。 她该揍! 然后默默走开了。 母亲和我都不喜欢她,她也知道。 ”“那天晚上我问甘蔗怎么回事。 喔,我不必再说了。 他们单独在后面,他正在修剪梨树。 喔,她想诱惑他。 ”“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显得很难为情:“真丢脸。 ”“你肯不肯告诉我嘛? ”她恢复常态说:“我想她以前也对别的男人玩过这一套把戏。 她走向我丈夫说:我一天比一天丰满了,然后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说:摸摸看,摸摸看。 她一直瞪着他,你猜怎么样? ”柏英又笑了。 “你知道她用什么当裤带? 一根稻草! 她一扯,裤带断了,裤子也落下来。 我想她以前对男人来过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亲学的。 真丢脸。 ”“甘蔗怎么样呢? ”“她想在后院里抱他,说附近没人。 你想像得出这么无耻的行为吗? 他打她一掌才脱身的。 当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我想连天凯都不会信,她骂天凯,打孩子,咒了大家一顿。 ”“喔,到这个地步母亲和我也没办法了。 天凯说要搬到漳州开店,母亲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就算要把祖父的积蓄给他,也只好如此。 天柱很不高兴。 弟弟说他要一千两百元开业。 哎,那是我们所有的存款。 是祖父一生的积蓄哪。 天柱不愿意拿出这笔钱。 最后,总算讲妥了。 田地房产归天柱和我,还是事先讲明的。 弟弟有困难,你想我们能不管吗? 我们怎么办? ”杏乐知道,他的法律没有白学。 这个案子他可以办。 他很愿意帮忙。 为了柏英,他唯有尽心尽力。 “那是一家有限公司?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名词。 他不知道天凯和股东签的是那一种合约。 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儿,家庭荣誉最重要。 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登记成公司,那个时候往往是如此。 这是大丈夫的工作,他必须去处理。 他写信给韩星和公司,说明归期耽误的原因,细节当然没法说清楚。 他前往漳州,带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长的身分。 这显然是合伙人违约的案件。 杏乐对债主说,他们害天凯坐牢,就一文钱也拿不到了。 公司是无限的,那又如何呢? 他们为什么不去抓潜逃的合股人? 天凯这时候一只眼睛害病。 更糟的是太太又离弃了他。 至少天柱和杏乐去的时候,找不到她。 他们问天凯她上哪儿去了,他说不知道。 杏乐大费口舌,才说服天柱和对方谈条件。 他草拟了一份文件,债主同意收他七分之一的欠款,一年内付清。 这是他谈得成的最佳条件了。 这表示,天柱必须回家卖掉一部分土地,凑足七百五十元。 一切都循适当的法律程序解决,有证人,有日期,也盖了图章。 杏乐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赢得债主的敬重,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他和天柱想带天凯回家,但是没有说要找他太太回去。 天凯不愿意,他宁可在城里找工作。 协议的消息传到赖家,柏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儿子不必坐牢了,但是柏英很气愤。 “这是毁灭的开始! ”她怒气冲冲说。 “祖父一辈子做牛做马,才买到这块地,我们全靠它过日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泣不成声。 “我不卖地,我不卖地,”她一再说:“这是好地。 我知道祖父不会答应的。 我要买地,买更多地。 我不卖。 ”“对,”天柱说:“除非我们买足了自己够种的土地。 ”甘蔗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开口说:“我看中离我们田地五十步的那一块。 不能种稻,但是可以种豆子。 我们会更辛苦。 一年能收入五、六十元。 我若需要帮手,有人会免费帮忙,因为我也帮别人。 ”第三天黄昏,柏英到杏乐家说:“你陪我来好吗? 我要和祖父说话。 ”他家到赖家祖坟要走半个钟头的田路,半路上,她对他说:“我不卖地。 我想出一个办法了。 我会付清七百五十元的债务。 我们存了三百元左右,还有一年的期限。 今年冬天甘蔗的收成会很好。 我要批购三百元的甘蔗,如果天柱不去,我要亲自去漳州。 我在蔗农之间颇有信用。 他们以前卖糖给天凯。 我估计可以赚一百元,甚至不必先付一文钱。 他们认识我。 如果我弟弟会买东西,我也会。 明年又有荔枝。 我根本不需要卖地。 ”杏乐静静走在她旁边,忍不住佩服这一个他没有娶到的女子。 他清晰忆起他们同去小溪的那一回。 当时她是少女,现在为人妻母了,但是她并没有变。 秋冬日子短,很早就天黑了。 她身上穿着棉袄和棉裤。 偶而回眸看看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眼神。 她问起很多外国的情形。 走到矮山头的墓地,只有一哩半左右。 祖父挑这个地方做祖坟,是因为面向东边,又有四、五颗高大的杉木。 “祖父说,他一向喜欢看旭日。 ”她带了一把腊梅和茶花,把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 小土丘三面都有下曲的水泥沟环绕。 水泥地向前延伸,变成十五呎长的短弄。 她的面孔非常严肃。 “我现在要和祖父说话了。 ”“你要我在场吗? ”“当然。 祖父喜欢你。 虽然我生了你的孩子,我并不觉得可耻。 ”薄暮迅速降临,天空呈暗蓝色,小峰上仍有阳光照耀着,下面的山谷早已一片漆黑,天气很冷,她跪在小墓碑前面,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兄弟的名字都刻在碑文上。 她磕了三次头,足足跪了五分钟,低着头,眼睛充满泪水,嘴巴喃喃念个不停。 这时候,他看到真正的柏英,她内在的性格。 一切都那么真挚,诚恳,而又自然,使他觉得她颇有高贵的气势。 她起身的时候,面色很愉快,跑到白泥地的一边坐下来。 神情镇定地说:“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刚刚把我的打算告诉祖父。 我若能清清楚楚对祖父说,我就知道他会同意,我若不大敢告诉他,就表示他不会答应。 ”“你常常和祖父说话? ”“不常。 但是每次要做决定,我总是单独到这儿来,我要和他单独在一起。 他什么都懂。 ”“你现在就不是单独一个人。 ”“不要扰乱我的心情。 和你在一起,我可以自觉是一个人,和别人就不行。 ”“当然你也和甘蔗来过。 ”“是的,清明时节。 但是不像这样。 你是我孩子的父亲。 就凭这一点,我会永远爱他。 罔仔长大,我也要带他来。 他应该知道祖父的伟大。 只要他记得这一点,他就不会走错路。 奇怪,这儿有些基督徒居然不拜祖先。 我真不懂。 ”“我也不懂。 他们说,相信人灵不朽是迷信。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种理论。 她吓坏了。 “他们真的这么想? ”“喔,也不完全这样。 在某一方面,他们又主张灵魂不朽论。 但是你若不准和死去的亲人沟通,当然就是不相信灵魂永生了。 如果灵魂不朽,你一定想和他们说话,侍奉他们,牢记他们和他们在世一样。 ”“谁忍得住呢? 真的? 这是我所听过最怪的理论。 你知道他们还在,不尽尽心意。 ”“喔,”杏乐说:“就是嘛。 他们说我们不信神,我们说他们不信神。 ”柏英说:“我绝不让罔仔长大有这种怪念头。 ”他握住她的手说:“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 只要我办得到。 ”“我有一个大问题。 如果你肯照顾我母亲,我真是感激不尽。 拿上个月来说吧。 她在鹭巢,有罔仔做伴,生活好快乐。 ”“是啊,她真的起色不少。 ”“她说你每天早上天一亮就泡一杯茶给她。 这种小事对老人家具有很大的意义。 ”“在我来说,根本不费事。 我以前也替祖父泡。 ”“你知道,我没有尽儿子的责任,把母亲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也不可能跟我姐姐住,因为她的婆婆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们很乐意偿付母亲的保养费。 ”“别说笑话了。 你母亲和我母亲不是堂姐妹吗? ”“我不是指房钱。 我是说我们有点财物。 我母亲可以好好报答你们。 ”“交给我办好了。 阿姨很喜欢罔仔。 我和母亲谈谈。 她们两个人都是寡妇。 有什么不好呢? 我会替她收拾一个好房间。 ”杏乐声音都颤抖了。 “真的? ”“当然。 上面空气好多了。 整天又有人可以说话。 ”“喔,柏英!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一下。 “她把你看成亲生女儿一样。 我会不时寄点钱给她。 ”柏英握握他的手,简单地说了一句:“交给我办。 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顾着谈话,没有注意到天全黑了。 柏英的眼睛惯在暗处看东西。 “记得小溪的那一夜吧? ”她轻轻松松说出来,使他很意外。 “是的,我永远记得。 ”“你在新加坡还记得我吗? ”“柏英,”他对她说:“除了母亲,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一直把鹭巢那张发黄的照片挂在墙上。 你和我,背影在一起。 记得吗? ”“喔,那一张! 只照到我们的背。 ”“那张照片永远刻在我脑海,刻在我灵魂深处。 ”他们没有捉到爱情,但是彼此都很快乐。 回到杏乐家,母亲正在等他们吃饭。 餐桌上,他们把这一番安排告诉杏乐的母亲,她很高兴说:“杏乐,你是一个好儿子,能替我想到这些。 ”柏英说:“你有罔仔可以做伴,每天早上还没起床就听得见鸡叫。 你不是说,山上的鸡啼由谷底传回来,比较好听吗? ”“是啊,我记得说过。 ”杏乐的母亲说。 “那就来嘛。 你每天都听得见。 杏乐,我打赌你在新加坡没听过鸡啼。 ”“喔,”杏乐慢慢说:“不能算真正听过,对不对? ”柏英立刻回嘴:“除非由半哩外听到,鸡啼是不会好听的。 真奇怪。 也就是说,要有开阔的空间,你们住的那些都是密密集集的房子就是不行。 ”这段话虽然没什么重要,对杏乐却有很深的影响。 后来简直变成玩笑话了,因为柏英一直问他在新加坡有没有听过鸡叫。 那天晚上,杏乐拿着火把护送到她家竹篱外。 然后单独走回家。 发布时间:2025-12-09 23:48:17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