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一章 内容: 第一声鸡啼,杏乐听到下面的厨房有异声响动。 他知道甘蔗要下田作活,柏英起来为他准备热烘烘的早餐。 山里的夏天很早就天亮了。 杏乐被杂音吵醒,过了一会才集中思想,知道自己回到了“鹭巢”。 他听到后面有砍割的声音,就起身自高高的小窗口向外张望。 柏英穿着睡衣,头发扎成一条辫子,跪在竹边。 她正在割竹笋。 清爽的山风吹来,他觉得很困,又回去睡了一觉。 等他再醒来,全家都起床了。 大概是八点多。 他走下摇摇欲坠的木梯,看到母亲已经起来,穿一件宽袖的蓝麻布衫,陪罔仔在前院浇花呢。 “妈? ”他由厨房门口叫她。 “你那么早干什么。 ”“照顾花朵。 你睡得好吧? ”“很好。 我不知道你们都那么早起。 ”他走近她,问着:“你们吃过早餐啦? ”“嗯。 你的饭好了。 刚才柏英问你起来没有。 她说,全都弄好了,放在厨房桌子上。 ”他看到昨夜母亲脸上的皱纹已经少了一些,很高兴她气色这么好,又有事可做。 他倒不觉得奇怪。 没有早报来烦她嘛。 “来这儿,”她说:“我们在抓蔷薇上的虫子。 到处都是。 ”他高高兴兴踱向母亲和罔仔身边的树篱。 她眯起眼睛,寻找绿茎上的小虫。 看起来好专心,好有兴趣。 “罔仔和我每天早上都来抓。 ”“你在这里很快活。 ”他说。 “是的,很快活。 现在你去吃早饭吧。 ”“柏英呢? ”“在后面洗衣服。 他们已经起床两个钟头了。 ”这时候罔仔跑过去告诉他母亲,杏乐叔叔起床了。 杏乐深深为山村生活的肃穆而着迷。 他忽然想起出国前父亲曾对他说“儿子,你要去上大学。 不管你学到什么,听到什么。 有一件事绝不能忘记。 政府和政治家不能拯救世界。 你学到的一切新知识也不能拯救世界。 只有人人各尽其职,有人思想正直,敢说实话,世界才有救。 ”杏乐和母亲走回厨房,柏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岁的娃娃,正在逗她。 “早安! ”她说,音容清新活泼,像一朵山花似的。 “早安。 你们起得真早。 ”柏英正在逗娃娃,轻捏她的脸颊。 “看到没? 多可爱,”她说:“要不要我替你热热菜? ”桌上有三盘菜──腌黄瓜、咸蛋和豆腐乳──上面盖着脚盆大小的筛罩。 那是竹皮编的,用来防苍蝇。 还有一碟豆豉剁肉,他母亲说要热一下,杏乐说不必了。 砖灶上有一锅稀饭,放在一大锅热水里保温呢。 杏乐的母亲拿出一个碗,添满饭,要他坐下来。 柏英坐在一张椅子上,解开衣服,喂小孩吃奶,一面摇她,一面看杏乐吃饭。 她本来在后院洗衣服,听到婴儿啼哭,就冲上去抱她下来。 喂完奶,她把婴儿背在背上。 “我要回去洗衣服了。 ”她说。 吃饭的时候,母子谈到亲人的消息──谈起美宫的婚事和她的宝宝,谈起天凯夫妇,以及家里的很多老朋友──! 杏乐也谈起叔叔在新加坡的家庭。 俩人都闭口不谈他再走的问题;双方都不愿意多想。 最糟糕的是,杏乐知道他母亲会为他牺牲,如果他要留在新加坡工作,她绝不成为儿子的绊脚石。 这是他需要单独面对的处境。 他走出门,看见柏英正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竹竿。 她现在已把娃娃放下来,让她在草地上玩耍。 “好了。 ”说着就拿起空锡桶,她把锡桶半靠在臀上,伸手去牵娃娃,走向杏乐。 “你洗完了? ”他问她。 “当然。 ”“你们天一亮就起床。 真使我惭愧。 ”“夏天很热。 早上做事最理想。 我要忙家务,你和罔仔可以随处玩。 ”“我明天早上尽量像你们一样早起。 ”“你会喜欢的。 第一天嘛,当然,你要多睡一会。 ”“甘蔗回不回来吃饭? ”“今天不回来。 我给他做了饭盒,他可以向邻人要点开水或茶来喝。 ”第二天他寄信给姐姐,说他很想见她,要她回来一趟。 他又说,他非见她不可,就算是大团圆吧。 美宫回来,已是十月中旬。 天柱由小溪回家了,陈太太觉得他们不该再打扰赖家阿姨;何况美宫带小孩来,人数也太多了。 赖家阿姨和柏英都挽留他们,但是杏乐的母亲坚持要回他们山谷中的家。 “嘿,杏乐! ”一见面,美宫说。 “嘿,姐姐! ”他们一向如此。 他以她为荣,她也以他为荣。 除了母亲,他总觉得她对他最好。 她总是教他,鼓励他、指责他的错误,原谅他,对他从来没有失去希望过。 她大他四岁,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却又不至于失去玩伴的感觉。 美宫知道他的优点和缺点,在他成长的岁月中曾经以姐姐的爱心和教导塑造他,指引他,半师半友,担当着老师父母都没法扮演的角色。 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好处,世上绝对找不到代替品。 美宫比杏乐矮。 她的皮肤很坚韧,眼睛又亮又活泼,有一排平整的牙齿和一个突出的下巴。 她常常愤恨自己身为女孩子,因为那时候女孩子的限制极多。 她也像弟弟一样,很想受大学教育。 “我收到你的信,想立刻来,可是走不开,”美宫说。 “小家伙感冒,这个季节很流行,我不想冒险。 ”她的宝宝只有三岁。 他们有很多话要说。 杏乐的哥哥杏庆在上海混得不错──姐姐认为太发达了些──在政府机关当秘书。 他娶了上海吴淞区驻军司令的女儿。 “杏庆是完了! ”美宫说。 “我们失去了他。 他一向野心太大,太想高升。 ”“你是说,我不该求发展? ”杏乐反问她。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记得父亲的话吧? ”伟大的父亲! 杏乐想着。 这就是家人的谈话。 也是美宫对杏乐重要的地方。 美宫只能待一个礼拜,那个礼拜真是妙极了,她、杏乐和母亲三个人团聚在一起。 从早到晚,饭中饭后,他们三个人谈论所知、所感、所梦想的一切。 柏英也是美宫的密友和心腹,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看见她,有时在他们家,有时去“鹭巢”。 罔仔也来。 杏乐和孩子之间培养了一份绝佳的友情,不仅因为他是杏乐骨肉,也因为杏乐本身就有童心,像孩子一样喜欢抓蜻蜓,在清溪里泡脚。 柏英鼓励他们多接近。 每天孩子都下山,有时候陪她来,有时候自己来──如果杏乐没上去的话──老是问他:“我们:今天玩什么? ”自然而然,大家都关心杏乐工作的前程,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问题。 杏乐抛下母亲,心里也很歉疚。 他们真希望你能永远这样! 他母亲现在长年咳嗽,好需要亲人的照顾! “你现在是大学毕业生了,”陈太太说:“选择最有利的途径。 我这一大把年纪,不想改变习惯。 柏英会照顾我。 她是我外甥女,却像女儿似的。 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很感激。 我只要你记得父亲的教诲。 如果你走错路,被外面的世界腐化了,我情愿看你死。 ”杏乐听着母子间这一类的对话,记得很清楚。 她总是眯起双眼,用窥视的眼光轻轻看着他。 她又说:“再过十年,我就要去陪你父亲了。 九泉之下,我不希望听他说,他走后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我只希望你娶一个好女孩,娶对了人。 女人可以栽培男人,也可以毁灭男人。 你未来的太太要和你过一生,不是我。 ”短短几句话已说出了她的立场。 杏乐看看他姐姐,她说:“母亲说得不错。 男人工作,女人管家。 盘古开天以来,世界就是如此。 ”她引用一则古老的俗语说:“男儿志在四方。 我知道母亲很难受。 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子留在身边呢? 杏乐现在是大男人了。 我们不能把他拘在这个小地方。 但是,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不学医了? ”“我不知道。 ”“如果你学医,回这儿就很有用。 为什么不学呢? ”“我不知道。 我想是没兴趣吧。 我听说要解剖人体,就觉得恶心。 我喜欢法律,一切都整齐、简明、合逻辑。 我喜欢那样。 ”“至少那是一件好事。 真正重要的是你娶那一种女孩子。 母亲说得不错。 ”“对嘛,”母亲又说:“你一旦完了,就是完了。 ”她又提到她叔叔带回家的马来女子。 “告诉我,”美宫说:“你有没有遇到过中意的少女? ”“有。 有一个。 很中意。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欧亚混血儿。 她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是中国人。 ”最后他不得不说出来了,两个女人全心全意静听着。 杏乐平常很会说话,这会儿却有点难为情,结结巴巴的。 “妈,”他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 我一直想告诉你。 她的名─字叫做韩星。 ”“什么? ”两个人同时问。 “没听过这种名字! ”“我说过,她父亲是葡萄牙人。 ”他母亲的脸色突然一变,仿佛背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失去了一切光彩,完全是一副绝望、挫败、痛苦的表情。 “妈,拜托,我求你听我说。 ”“哦! ”老妇人笔直瞪着儿子的面孔。 美宫脸色也很严肃。 “妈,请听我说。 她对我很重要。 自从认识她,我上街都不想看其他少女了。 ”“你带她上街,她肯跟你去? ”母亲问。 “是的,在外国还不算什么。 我们分享一切。 ”“多可怕的想法! 那些外国女孩子! ”美宫一向梳浏海,像柏英一样,她眉毛很漂亮,笑容很和煦。 但是现在她杏眼圆睁,嘴唇张开,好像陷入沉思中。 “妈,我求你。 不要对我不满。 ”母亲被儿子一求,面色软化了些,她长叹一声说:“我应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年纪轻轻,也许不肯听老母的话。 我把你养成这么大。 你父亲要你出国,我就让你去,为了教育嘛。 但是我应该料到的。 如果你被大学赶出来,回家陪妈妈,我也不在乎…………但是现在我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杏乐,听我说,”美宫开口了:“母亲的话不错。 ”“什么,姐姐,你也反对我? ”“不是反对你。 我替你担心。 如果你关心母亲和家人,我劝你考虑考虑。 ”“我已考虑过了。 ”“不,杏乐,你不可能仔细思考;你爱上那个外国少女了。 我知道。 外国女孩子要求太多。 我没有到过外国,但是我看过电影,我知道。 她们嫁一个男人,就要男人言听计从。 如果他办不到,她们就要离婚,改嫁别人。 太随便了。 她们结结离离──一次又一次。 不像我们对婚姻的看法。 你若照她们的话行事,你就终生被绑死了。 你娶外国女孩子,就只好过外国人的生活,照她喜欢的方式,而不是你喜欢的方式。 ”“你没见过她,就胡乱批判她。 ”杏乐说。 “我只想提醒你,不希望你像你哥哥。 我不愿意说,杏乐完了! 我对这个外国女孩子一无所知,但是你教我担心。 ”“可是她爱我,关心我。 ”美宫用温柔、同情的目光看着弟弟,只说了一句“考虑考虑。 ”那夜的谈话不欢而散。 第二天,柏英来吃午饭。 一切仿佛都抛在脑后了。 只要她和陈家人在一起,就万事如意。 杏乐知道他姐姐的想法。 她知道罔仔是弟弟的孩子。 柏英曾经泣不成声,向她吐露自己仓促嫁人的原因。 当然美宫也告诉了母亲。 至于赖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怀疑。 柏英一来,美宫和陈太太都对她和孩子另眼相看,因为这一道秘密使他们密切结合在一起。 但是柏英也对美宫说过:“我母亲除非是傻子,才相信罔仔是甘蔗的小孩。 那么聪明! ” 发布时间:2025-12-09 23:42:34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