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六章 内容: 叔叔去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带回不少故乡的消息。 漳州已经变了;城墙拆掉,一条为汽车而造的碎石路正在铺设中。 到处都是新的国民党旗,巨幅的国父遗像,以及邮局和银行的女员工。 女人都烫发,穿旗袍。 少女大多梳马尾。 到处都是海报标语:“废除不平等条约”、“废除治外法权”、“服从三民主义”等等。 穿中山装的青年党部工作人员也随处可见。 全家都聚在一起打听故乡的消息。 秀英姑姑知道哥哥回来,也来了,此外还有陈大婶、茱娜和杏乐。 叔叔显得很高兴,精神也不错。 他的眼睛明亮多了,兴高采烈谈着他的见闻。 他这次返乡,似乎很愉快,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去了,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成就觉得很满意。 他的声音像炮弹似的。 “我在鼓浪屿住了一星期,在漳州住了一星期。 故乡渐渐发达了。 每天晚上都有人请客。 新首长听说我回来,也请了我一顿。 我们的宗亲都来了。 我捐了一千元给我们五里沙村的学校。 他们说他们需要一栋新建筑。 几位穷亲戚住在我们漳州的房子里。 屋顶漏水,我叫人在东厢加盖二楼,把房子粉刷一遍,院子里的破石头也换上新的。 ”“你见到我母亲了吧? ”杏乐问。 “没有,她身体不太好。 我没办法上西河去看她。 但是你姐姐美宫听说我回乡,到漳州来了一趟。 她带来你母亲的消息。 她晚上常咳嗽。 她们都问起你,还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她们? ”“是的。 你们猜谁陪她来的? 我不知道你四姨妈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她是你四姨妈的女儿吧,对不对? ”“是的。 ”杏乐心跳不已。 “你这次看到柏英了。 ”“柏英就是我常听杏乐谈起的表姐妹啰? ”茱娜连忙说。 秀英姑姑咬了咬下唇。 “是的。 她问起你的近况,想知道你的一切。 说你们俩是一块儿长大的。 我不记得以前见过她。 也许见过,她那会儿还是小孩子呢。 我离家太久了。 原来她是你的表妹。 ”“是的。 她妈和我妈是同一个祖父生的。 ”“喔,她叫我二姨丈,”──他微笑了──“有这么一个外甥女,我觉得很光荣。 她很热情,很友善。 一笑眼睛就眯起来。 我知道她祖父去世了,她独自管理田庄。 ”秀英姑姑说:“我对她很清楚。 她十二、三岁就很活跃,很会帮她妈妈做事。 ”“那就是柏英哪! ”叔叔说。 “我在漳州的时候,她老问我:姨丈,你要不要这个? 姨丈,你不要那个? 看到下一代的好孩子,谁都会感到骄傲。 我说要带她来。 但是她说不行,她不能抛下田庄不管。 她要我告诉你,她希望你回家看你母亲。 你母亲病了,孤单单的,需要人照料…………喏,她送东西给你,还有一封信…………美宫也托了一封。 ”大桌上有几个包裹──一包包干荔枝和乾龙眼。 还有送给婶婶、秀英等人的名产纤维花及绒布花,是女人的头饰。 有一包注明是给杏乐的。 杏乐打开来。 意外发现一块发粿,送者知道杏乐最爱吃。 四周围着甜甜的荔枝叶和几颗荔枝核。 她简直有点孩子气,仿佛要他记起童年的游戏。 杏乐打开美宫的信。 信里提到不少故乡的消息。 另一个信封装着柏英的信件。 杏乐简直不敢相信。 “不! 她不会写字! 她从来没写信给我。 ”“我亲眼看到她写信封上的地址。 ”不错,笔迹幼稚、难看、可笑、可怜,也令人感动。 杏乐半信半疑,悲喜交集。 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避开别人的眼光,手拿信封冲上楼。 他倒在床上大笑。 想读信,眼泪却蒙住了双眼。 他大哭了一顿。 读不读信并不重要。 他手上握着她亲笔的字迹呢。 过了几分钟,他恢复镇定,开始读信,秀英出现在门口。 “怎么,杏乐,怎么回事? ”杏乐含泪,一点也不害臊。 这一刻,他真像个大孩子。 “我告诉过你,她开始自修读写的课程。 信上说些什么? ”那封信横在床上,好像是笔记本撕下来的一页,字体硕大无比。 “还没看呢,”他说:“读给我听吧。 ”秀英看看他的湿面孔,拿起那封信。 杏乐坐起来,两人一起看。 字迹写得很吃力。 有些字很好看,有些则黏得太近或分得太开,一行字歪歪扭扭的。 秀英忍不住笑出来。 信上写着:“亲爱的杏乐:你妈妈病了。 姐姐嫁后,她孤单单一个人。 我尽力照顾,因为她是你的妈妈。 罔仔很好,很聪明,天天在长大。 拜托杏乐,你妈妈要看你。 请回家。 我也要看你。 表亲柏英”秀英姑姑和杏乐各抓着信纸的一角。 “不坏嘛。 ”杏乐说。 “真的很不错,”秀英说:“想想她才开始…………这是什么? ”杏乐没有注意,一张照片由信封里掉出来。 那是她的相片,一只手放在旁边一个小男孩的肩上。 还是那样活泼的笑容,前浏海,黑眼睛和橄榄形的面孔。 印花棉袍下露出细瘦的身子。 柏英一向很瘦。 罔仔的眼睛带着闪亮、调皮的光芒。 杏乐一语不发。 他从来没见过她穿摩登的衣服。 秀英把他忘记带上来的包裹交给他,“喔,我要走了。 我去告诉大家,你正在哭呢…………”她故意逗他。 “拜托,三姑。 不要走嘛。 她叫我回家。 我该不该回去。 ”秀英低头想了一会见。 “你将近两年没看你母亲了。 如果抽得出时间,你该回去一趟。 我想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不知道──我看你一直很不安、很烦恼…………现在我得下去了。 你不下来吗? ”“要,等一会。 ”秀英走后,杏乐看看信,又看看照片。 他拿起那个拆开的包裹。 荔枝叶的浓香向他袭来,使他忆起了难以忘怀的童年梦,一个他已经失去,却表达不出的世界,一个残留在他心里,想抓又抓不住的世界。 他对那些梦满怀信心,梦中有开心的笑容、极度的喜悦,真诚的感情和单纯的信任,而且相信他能成就伟大的事业。 他对天真无邪,不知道男人欺骗、女人狡诈,一心要攀住星辰的梦境也充满信心,虽然自己像星星一样寂寞,却了无惧意──那些星星就是他和柏英并躺在“石坑”和“南山”群峰中的草地上所看见的。 那些梦哪里去了? 一个人能不能历经成人的世界,却保留童年的心境? 他不能像柏英一样,工作时游戏,游戏时工作吗? 如果你继续相信那些梦怎么办? 他会不会伤心? 怎么伤心法? 这儿有茱娜。 茱娜无疑是爱他的。 但是茱娜的爱很复杂。 牵涉到“重大的家庭问题”,和柏英全心奉献自己,不计利害,只为爱情的欢喜而献身,真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他的问题。 他能不能过成人的生活,却保留童年的梦想,保留柏英带给他的世界? 她现在送来孩子玩的荔枝叶和荔技核,也许是她亲口嚼、又亲口从努出的唇间吐出来的,用意就是要他记得那个世界吧? 那么柏英到底要他如何呢? 结果会怎么样? 也许她送信、送东西只是另一种童年的行动──全心全意、清白、冲动,不是故意的,也不在乎结果。 他该不该回去呢? 他用力爬起来,下楼吃饭。 也许他们在等他了。 “少爷,开饭啰! ”阿花在楼梯下大叫。 “来了。 ”“有一个客人来看你。 ”他走到楼下,茱娜说。 “谁? ”“你的朋友韩星。 我说大叔回来了,叫她进来。 她不肯。 我说我会引见每一个人,我们正在吃饭,大家都在。 她说不了,下回吧。 要不要留话? 我问。 她也说不要。 ”杏乐坐下来吃饭,享受快乐的气氛,叔叔滔滔不绝直讲话。 他说,也很高兴在家乡替他找一个新娘。 “美宫也问起了。 从家乡挑一个有教养、有礼貌、懂规短的女孩子实在很容易,可以做你的好太太,这一家的好媳妇。 我们可以精挑细选。 女孩子一定总高兴嫁到我们家,出国来住。 毕竟…………”那天叔叔多喝了点酒。 他说他要出去看几个朋友。 但是他显得很累,大家劝他早点休息。 茱娜陪他上楼,哄他入睡。 秀英姑姑还在,茱娜又下来陪他们。 婶婶照例回房休息去了。 秀英穿一件短袖的细麻衣裳,线条简单大方。 头发向后拢。 身上不戴首饰。 她的衣着就和她本人一样。 她在洋台入口的一张圆形大理石栗木桌边,正和她侄儿说话呢。 “我能不能加入? ”茱娜柔声说。 “请。 我们在谈家乡的事,”小姑姑说:“我马上要走了。 ”“拜托别走嘛。 老爷的头一搭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秀英笑笑。 “他喝得太多了些。 我想他回家很高兴。 我们正在谈杏乐的父亲。 ”“告诉我他的事情吧。 ”“他比我大很多,”小姑姑说。 “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爷爷去世,他就照顾我。 我其实是他带大的。 他只谈书本、诗文,还教我画画。 ”茱娜没去过漳州老家,很想知道一切细节。 “杏乐的父亲有没有中过科举? ”“没有。 那是爷爷──我父亲。 杏乐的父亲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是没考上。 那不能代表什么。 很多大学者都不会写八股文。 用官方的格式,很难写出真正的好文章。 ”“你会八股文吗? ”茱娜问。 在公职考试中,考生必须照八个固定的段落来发挥;清晰的破题、字义、申论、举例等等。 “不。 等我长大,科举已经废除了。 ”秀英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她说她要改作业,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上楼? ”杏乐问茱娜。 “不! 还早嘛。 这边很凉快。 老头子睡得好熟。 他一时不会找我。 我宁可坐在这儿谈谈话,除非你想睡了。 ”“不! ”杏乐说完,就闷声不响。 “有一天你说要告诉我柏英的一切。 你拿着她的信冲上楼,似乎很激动。 ”“是的。 她学会写字了。 我很意外。 她送我一张照片…………等一下。 我上去拿。 ”“不必麻烦了。 我陪你上去。 我是说,纯友谊式的。 ”他们一起上楼,没有关门。 他在床头小几上找到柏英和孩子的照片。 茱娜接过来,走向桌边,啪搭一声扭开电灯,含笑注视着。 “我看出她眼睛很活。 小孩也可爱。 眼睛像你。 ”“真的? ”“我看出他眼里有专注的表情,有心事,爱思考,好像怀疑生命是怎么回事。 他歪着头,靠在他母亲膝上,不是挺可爱吗? ”“你觉得他母亲如何? ”“很迷人,很活跃,我想。 我看她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而且很轻松。 ”“轻松,对极了。 她一定办得到。 她照料家务、烹调、洗衣,一切事情都做得轻轻松松,而且笑眯眯的。 你不要误会。 她在田里干活,可不是这样的打扮。 可以说,这是她的假日衣裳。 我们以前叫她橄榄,因为她个子小面孔椭圆形,又像橄榄核一样硬。 山区里生的。 我相信你没见过高山。 ”“我们无锡也有山,在大湖上。 ”“我没见过你们那边的山。 不过我家附近是真正的高山,不像星加坡的这些小丘陵。 真正令人敬畏、给人灵感、诱惑人的高山。 一峰连着一峰,神秘、幽远、壮大。 ”他的谈兴突然浓起来,仿佛正在倾吐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听者不免感到困惑和惊讶。 他继顿说:“你不懂的。 人若在高山里长大,山会改变他的观点,进入他的血液中…………山能压服一切,山──”他停下来思索适当的字眼,然后慢慢说──“山使你谦卑。 柏英和我就在那些高地上长大。 那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 我想它们并没有离开我──永远不会…………”茱娜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 她听不懂。 只知道他愈来愈神秘,正在谈一个别人很难感受的影响力。 “你是说,你珍惜那些高山的回忆。 ”“不只是珍惜。 它们进入你的血液中。 曾经是山里的男孩,便永远是山里的男孩。 可以说,人有高地的人生观和低地的人生观。 两个永远合不来。 ”茱娜神秘地笑笑。 “我不懂你的话。 只知道你是一个怪人。 ”“说得明白一点。 我有高地的人生观。 叔叔有低地的人生观。 偏偏,就在地球上,向下看,而不向上看。 ”“也许我有点懂了。 ”“换一个说法。 假如你生在高山里。 你用高山来衡量一切。 你看到一栋摩天楼,就在心里拿它和你以前见过的山峰来比高,当然摩天楼就显得荒谬、渺小了。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 人啦、事业啦、政治啦、钞票啦都一样。 ”茱娜甩甩头,低笑了几声。 “喔,好了…………大家都崇拜摩天楼。 他们不像你这样比法。 ”她慢慢绕过书桌,凝视墙上的“鹭巢”照片。 曝光很差,洗得也差,而且开始发黄了。 除了取景,样样都不高明。 右边的是“鹭巢”,由几块垂直的花岗岩构成,大约六十或七十呎高,裂缝中有灌木生出来。 下面是斜坡的边缘,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大约十二、三岁,背向镜头,一起望着晴空下的远山。 “这张照片对你一定很重要。 ”“当然。 我喜欢不时看看它;它使我想起童年的日子。 我在山里度过一个很快乐的童年。 我们常在斜坡下面追来追去,照片里看不见。 再右一点是一个充满落石的裂口和一条清溪,对岸是无法穿越的丛林。 ”他指指两个坐着的人影说:“那是柏英,那是我。 ”茱娜隐约看出少女所梳的猪尾头。 “你忘不了,是不是? ”“不,永远忘不了。 很自然的,童年的日子,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住的山,我们抓虾米、喇咕、泡脚的溪流──单纯而幼稚的一切──你不会存心去想。 但是这一切就在你心底。 随时跟着你。 ”“柏英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我们是同年。 我家在山谷底。 她住在西山的高地上,相距一哩半的样子。 村里市集的日子,她会下山来,带一点新鲜的蔬菜、竹笋,或者她母亲做的粿糕给我们。 有时候,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我们会上去──在鹭巢玩一下午。 上面凉多了,风景很美。 他们的房子在西山的一个悬岩上。 在山上,我常常看到她站在晴空底,映出一副美丽的图画。 少女站在户外,头顶着青天,发丝随风飞舞,比室内漂亮多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高地人生观? ”“是的。 你站得直挺挺。 不必弯腰,不必让路。 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 你的骨头便是这样立起来的。 ”“我开始了解你眼中偶尔出现的遥远目光了…………”她客客气气说了声再见,就回房去了。 发布时间:2025-12-09 23:19:2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12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