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三 内容: 邗亭宵会录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 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 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 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 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 因沟之崎岸,構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 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 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 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 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 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 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著,跳跃于案上。 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 乞通姓讳。 ”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 ”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 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 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氵㸒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 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 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 又若崔张之醖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著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 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 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 才艺情爱,不能并美。 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 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 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 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 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 吾不信也。 嘘! 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 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 ”批曰: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 ”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 ”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 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 ”诗曰: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 众皆异之,莫详所以。 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 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 ”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 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 ”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 ”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 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 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 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 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 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 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 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 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 可不慎欤! 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 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君等来恭问,将知事若何。 须当劳笔札,未始动吟哦。 上古荒氵㸒主,而今放浪哥。 杀身端为此,倾国实由他。 妹喜干天纪,妲已启刑科。 成汤征夏桀,周武伐朝歌。 飞燕成奸本,杨妃作祸囮。 六官生暖昧,四海沸干戈。 嫂婢歌团扇,邻姬齿折梭。 阮咸惭借马,庚信戏题鹅。 历历惧堪数,班班故不磨。 家声遭玷坏,国步受颠蹉。 往者犹贤矣,今来事更讹。 茫然成习俗,率尔混风波。 几因财物盛,无奈苟游拖。 青年荒事业,白日梦南柯。 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 听歌娇婉转,观舞媚婆娑。 异宝真堪重,奇珍遽敢呵。 少违防见责,暂别恐蹉跎。 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魇魔。 野狸臊种类,胡孙臭根窠。 兰麝满房挂,铅华遍体瑳。 眉毛烧墨画,牙齿捣盐磋。 作怪乌衣国,成精白水螺。 明时孤冠髑,见世鼠披荷。 喜怒翻时刻,悲欢变倾俄。 舒诚心屈突,说誓口悬河。 杯酒藏机阱,屏帷匿网罗。 九官安瓦肆,八阵布鸣珂。 系命甜言语,迷魂暖被窝。 呼招贪蜜蚁,拘引扑灯蛾。 佯怒加絟缚,娇啼弄谄阿。 设科明勒掯,得计暗揉搓。 吝物休言俏,输钱易得和。 频来不厌少,肯与岂嫌多。 画壁充饥饼,当风御冷蓑。 艾烧心痛惜,斧吹手摩挲。 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铁锅。 只缘营活计,不是托丝萝。 催归新杜宇,散楚老虔婆。 阳台云冷淡,巫峡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潇条鬓发皤。 囊中无旧物,身上带沉疴。 贫也还侈否。 衰乎再健么。 躯同遭雨竹,脸似着霜茄。 蔬食炊粝粥,徒行着破靴。 父娘愁有泪,妻子叹无鹾。 日月弧流矢,光阴车逝坡。 华年难再得,盛世莫闲过。 善戒宜佳纳,忠言恕叱诃。 潜心希圣哲,笃志业丘轲。 批诗既毕,众曰:“后学小子不察向背,几为氵㸒孽所诱。 幸闻学士尊训,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 然学士言词之间,诛贬斯事,如恶大恶,如避厕溷,而括论之密,采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观之详,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亦学士曾经历乎? 再乞批示。 ”其箕逡巡退缩,如不堪忸怩之状。 众复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 已而前浦烟迷,西垣月坠,众宾皆散。 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往往示人,以为清玩。 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 邮亭午梦成化辛卯秋,碛外游魂孛儿忽等,乌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劳师旅,少却民恙。 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 壬辰岁,郎中户部东蒙烱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 及秋,至延绥而西行焉,宿平夷堡。 次早又西行,将四十五里,俄有兵数百骑来迎。 其首将下马报曰:“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 ”公笑而谒起,命上马卫从。 又行十许里,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东趋,四合相拱。 其北明沙际天,远入烟外,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 其两山之间,有云如烟棚,凝结不散。 公扬鞭指之曰:“斯何处也? ”翔策马而应曰:“婆罗堡也。 ”及至烟棚,乃在大山之东,支山之北,巨坡之畔。 公呼翔曰:“汝谓此为婆罗堡,今乃一空山耳。 ”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处,婆罗堡也。 ”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烟棚在此者? ”翔曰:“此非烟棚,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 当日烟雾凝于垒上,至今不散。 ”公曰:“噫,异哉! ”遂引马近垒而观焉。 其垒居一掌之坡,东西长六七十步,南北阔三十步许,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东,长河绕其北,遗骸断镞悉遍沙草。 公喟然叹曰:“想像当日兵必不多,何垒之小也! ”翔曰:“一千五百骑耳。 ”公又曰:“贼有几何? ”翔曰:“约二十四五万。 ”公笑曰:“此谬言也,世间未有此理,必他人传道之讹耳。 ”翔曰:“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遂战死。 翔时从父,为贼所追,遂潜于西山之巅。 请虏与贼相持,历历可见,语话亦历历皆闻。 兹事惟翔知见极详。 ”公曰:“尔当为我备道本末。 ”遂并辔而行。 翔曰:“自去岁秋,边烽少息。 时太监傅公、抚宁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师之次也。 忽有贼二十四五万,其酋孛儿忽、何罗出、癿加斯兰等,分三路入境抢掠。 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适遇贼于此。 地势不能避,遂纵兵大战,众寡不敌,为贼所乘。 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亦近婆罗堡。 适闻孙钺被攻甚急,乃谓众曰:今欲招兵本镇,则缓不及事。 兵贵拙速,尔等素称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 我为诸卿先登,敢后者斩。 众咸遵令。 凡二时,驰八十里,遇孙钺为贼所败,伤死混逐,烟尘蔽天。 贼阵之广,约大数十里,靖虏下令曰:贼胜而骄,阵大而乱。 今日之战,真可贺戎矣。 令众各持短兵,卷旗直入。 出贼阵后,往返数肆,电击雷奔,震荡若风。 靖虏人马皆赤,贼不能当,由是敛兵少避。 孙钺方得入堡。 靖虏结圆阵,据于中,贼云合而攻之。 自已至申,凡数十合,贼之死者信于钺兵,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 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以励其号令。 乃分其众为十三阵,阵二万余骑,圜靖虏以守之。 举一麾则一阵进战,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 如此不息者,尽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贼知计力俱穷,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求主将相见。 靖虏策马径出,从骑欲从,靖虏叱退。 离阵数十步,当贼按辔而立,曰:“尔虏欲见我,何意? ”酋曰:“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如今升做开王了,见管着二万哨马。 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 领着几个寻死的军,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 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只拍可惜了这些马,就蹉杀你这些人,也没意思。 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 你若不依,要飞也飞不出去。 ”靖虏笑曰:“你这骚狗,把这大话恐谁? 杀上数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汉。 ”其酋复曰:“你那虎头将军,领着三千黑毛军,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 量你这几个人,到得那里? ”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酋惊跳下马,与其从骑罗拜于地,曰:“那颜昨日败了,今日如何又在此处? ”靖虏曰:“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如今镇守骆驼城。 昨日与你厮杀的,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 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你这骚厮又是死。 ”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原来真个不是。 如今天在上,那颜在上,我也不敢说闲话了。 乞告那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与我六匹马牵去,送与三个大头儿,俺达达人的礼数,不肯空了仁义,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 若不依我说,恐那颜不得解手。 ”靖虏曰:“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却又不知法度。 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我正要解闷,教他只管来攻。 ”其酋辞屈,含忿径去。 少顷,每营出虏数十骑,散若列星,圜靖虏之营,或进或退,或攻或射。 靖虏令将士安坐,砺其刀箭,不发一矢。 而谓众曰:“此贼若不大剉,则胆不破。 ”乃令通事饰以华服,若将领辨,因作胡语号于众曰:“兀那西山头上,狼头纛下,穿红的孛儿忽,那厮是个婆娘,领着一伙骚奴才,只会放羊。 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一齐上去,拿住孛儿忽祭旗,抢些马来大家受用。 ”言未绝,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 靖虏知贼激动,开阵严待。 贼乃选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团为一队,如铁山飞辊而下。 靖虏笑曰:“贼堕我算乎! ”乃令弓矢隐楯,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蹲甲而坐。 外示轻敌,实欲使贼不测。 贼至二十步犹不动,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齐起。 弓箭手掣于两傍,挟而齐射,舞楯者冲其两胁,大炮神枪当中雨发,如击墙壁,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 当前之贼欲避不能,在后之贼贪进不止,顷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 靖虏下令曰:“敢追贼者,斩! ”乃使骁将白道山,擒其穿红贼首一人。 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 靖虏令断其一臂,割去其发,粪秽其首,放归以辱之。 孛儿忽不胜忿辱,大呼驰下,亲当矢石,麾其十三营齐进。 靖虏号令于众曰:“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古今称义,同侪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绝。 以我辈今日之战,又无城可依,兵且半之,众若一心,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 ”众皆欢呼,无不一当百者。 贼皆下马死战,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贼之死伤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 如此者三时而退,终不能得靖虏一卒。 至夜,靖虏谓众曰:“贼累不胜,乘此月暗,必来劫营。 ”乃令炮手数十,伏于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 既入其伏,炮火齐发,营中复鼓噪之。 贼惊走失路,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 及日再出,四山悄然,并无一贼矣。 将士皆喜,欲整队入堡。 靖虏怒曰:“敢动者斩! ”复令严阵以待。 至已时,忽见黄尘涨天,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 众皆称靖虏为神算。 然贼亦不敢浪战,但相持而已。 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以示闲漫。 一人失跌,两军皆笑。 至夜,遥见虏营举火,远近相应。 靖虏笑曰:“虏遁矣。 若假我精兵五万,今日机会,必得大捷。 ”至四更,闻虏营嚣声大噪,靖虏乃举炮鸣鼓,若将追者。 贼遂不成军而遁,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贼所弃毡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属,举之连日。 初靖虏因行边遇敌,粮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独食,遂当风扬之,以示同义。 及此围众,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 贼既退,乃振旅还堡。 其孙钺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敌之功,钺负失利之罪,其忧喜之情,天壤悬绝。 ”靖虏下马,拉钺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 ”尽以擒斩共之。 其高翔备谈俱悉,而李公倾听不倦。 行话间,乃至婆罗堡矣。 李公既入馆,惊悚叹咤,不更衣不泽面,复呼翔问曰:“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 ”翔曰:“无。 但以孙钺失利、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故两质之而矣。 ”李公复惊曰:“兹事谁为之主? ”翔曰:“初发于靖虏,长者之言,既成于总制者,遮掩失利之计耳。 ”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 ”遂忿书一律于壁,掷笔于地,大叹一声,就枕寝矣。 其诗曰:落日沙场驻马时,为怜鹬蚌此相持。 众拚一网龙荒尽,独保全师虎口归。 死里致生虽幸事,寡能敌众是男儿。 可怜万里天门远,谁向重瞳说是非。 寝既熟,梦二人,一乌帽白衣,一武弁介胄,于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为行事草草,几陷我等于罪责。 ”李公惊而视曰:“叟等何人? 又有何罪责之说? ”叟曰:“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 因公忿恨,气冲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 更读公诗,详靖虏之忠迹,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恶失报,欲填吾等于天宪。 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即不怀生,更欲捐躯报国。 吾等奔诉天省,蒙差六甲九游,为其助威作气。 太上复吹金光,化为烟云,以卫兵刃。 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 况向日烟云,至今未散,可照。 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系杻吾等。 先案烟云,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释吾等之罪。 ”李公惊喜不已,曰:“扶善抑恶,故自昭白,然靖虏之功,更成凤声水影,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 ”叟笑曰:“自古名将,每因杀戮太过,鲜克美其终始者,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甚至于不保首领。 其许靖虏者,仁将也,然寿止得五十有六,惟应一子,又当没于战阵。 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心存忠孝,特为注添阳寿一纪,复赐子三人,仍令没于正寝。 天道报德,默暗难知。 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笔,以渎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觉。 急呼高翔,诉以梦中之事,命翔录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见。 尔可谨记此事,待后验之。 ”翔每每向人备道之。 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虏以疾终于正寝,得寿六十有八,子男四人。 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验之如合符契。 噫,异哉! 故录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 心坚金石传元至元间,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 赋性格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 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小,无不称重。 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景”。 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 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 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继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 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 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赏其声,反不清矣。 ”众皆称其确论。 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 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 ”于是彦直先吟曰: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垂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峡猿塞雁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 初疑天籁搏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玉堂先生来也。 ”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 捧之登楼。 先生见席笑曰:“庚亮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 ”遂续坐而饮。 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 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 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 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 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 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偏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 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投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 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 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 ”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 适彦直经其处,得之。 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 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 ”其诗曰: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 太湖独倚含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 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名实常闻如允见,姻缘未合心先恋。 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彦直阅毕,遂登太湖古而望焉。 适丽容独坐楼上,彼此一见,魂志飘荡,不敢错辞者良久。 彦直曰:“观卿仪范,得非张翠眉乎? ”丽容微笑而答曰:“然。 且妾以佳作详之,若以君为李玉郎,恐君无所逃也。 ”相视大笑。 丽容曰:“妾久闻君之才行,多择伉俪,百不一成者,何也? ”彦直曰:“若有如卿之才貌,又何敢言择耶? ”乃各述心事,誓为夫妇而别。 彦直归家,以实告于父母。 父曰:“彼娼也,然以改节可尚,终不可入士夫之门,奉先嗣后也。 ”遂不见允。 彦直转浼亲知,于父母处百方推道,终不容诺。 将及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其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 其父亦不得已,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 事将有期,直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若少不及,则痛遭退黜。 然阿鲁台居官九载,罄囊合辏,十不及一。 计无所出,谋诸佐使。 或曰:“右相货财山积,其心已厌,所重者子女珍玩耳。 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不过数百银。 加以妆饰,又不过数百。 若得而献之,右相必纳。 ”阿鲁台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公选于各府。 得二人,而丽容居其第一焉。 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启行,丽容知其不免,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曰: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 自是不复饮食。 张妪泣曰:“汝死故是节义,我必遭其毒害。 ”丽容为之少食。 舟既行,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路人。 凡遇舟之宿上,号哭终夜,伏寝水次。 如此将及两月,而舟抵临清。 而彦直星餐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 丽容于板隙窥见,一痛而绝。 张妪救灌,良久方苏。 苦浼舟夫往答彦直曰:“妾所以不死者,母未脱耳。 母脱即死。 郎可归家,勿劳自苦。 总郎因妾致死,无益于事,徒增妾苦。 ”彦直闻之,仰天大恸,投身于地,一扑而死矣。 舟夫怜这,共为坎土,埋于岸侧。 是夜,丽容自缢于舟中矣。 阿鲁台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顾恋寒贱,自弃厥生。 ”遂令舟夫剥去衣妆,投尸岸下焚之。 火毕,其心宛然无改。 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 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 舟夫持报阿鲁台。 台惊曰:“噫,异哉! 此乃精成坚恪,情感气化,不然乌得有此? ”叹玩不已。 众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 ”阿鲁台允令焚之,果然心亦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 阿鲁台喜曰:“予虽致二人于非命,所得此稀世之宝。 若以献于右相,虽照乘之珠不足道也。 ”遂盛以异锦之囊,函以香木之匣,题曰:“心坚金石之宝”。 于是给张妪白银一锭,听与二人治丧,并同来之女各资路费遣归。 于是阿鲁台兼程而进。 不日至京,上谒右相,奉上其函,备述本末。 右相大喜,启函视之,则非前物,乃败血一团,臭秽不可近。 右相大怒,召法官谓曰:“彼夺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秽物魇我,意在逃刑。 ”遂下之狱。 法官执毕,上报曰:“男女之私,情坚志恪,而始终不谐,所以一念之感结,成形如此。 既得合为一处,情遂气神,复还旧物,理或有之。 ”右相不允,终置阿鲁台于法。 呜呼! 四块玉传缪以文者,淮阴之佳士也。 幼而聪颖勤学,既长才貌绝伦,任侠使气。 家世富饶,但为声妓所溺,遂不留志于功名。 时永乐万岁之元,因与同流十许人,各携重货,往陕右生理。 星行露宿,备及辛苦。 月有二旬乃达彼矣,遂居旅馆。 其同伴中有贾其姓者邹其姓者,与以文最相亲昵,虽饮食必同,居宿必共,然二子亦能吟咏。 时值新秋,其三子虽在旅间,而倜傥吟弄之志,略不少怠。 以文曰:“此间汉唐所者,山川秀丽。 幸而得暇,欲与二兄挟C一游,可乎? ”贾邹曰:“诺。 ”翌日,携酒肴从童仆,缓辔从容,且游且咏。 虽驻跸蹉峨之山,澧谓灞浐之水,细柳长平之坂,昆明太液之池,明光舍元之宫殿,褒姒柏梁之台观,其它苑囿陵墓、寺观祠庙,游赏将遍。 每遇故宫废址,未尝不发于吟吊。 其以文之洪词,二友之璧和,惜乎不得悉笔,幸录共一二云耳。 题温泉云:长安西望暮云愁,宫枕空山草木秋。 泉水溶溶浑似旧,更无人露玉鸡头。 影娥池:断云横树古台荒,人去千年事渺茫。 惟有旧时池上月,为谁清夜静涵光。 褒姒台:一湾野水抱沙流,台畔闲云任去留。 当日但期开一笑,那堪终古笑无休。 阿房宫:遗恶秦儿苦运危,函关再破势崩雷。 可怜六国生民血,尽作咸阳一炬灰。 其三子往来必经同昌门,于门外白马寺为中食之所。 其住持不知何许人,号和光上人,年逾耳顺,甚有清规。 又能援接逢迎,骚人诗客多与交狎。 以文等往来既熟,遂相契厚。 是后,值中秋节,和光自念二三君子俱在客邸,遇此佳辰,不无有孤云之望耶? 遂备瓜果之酌,命行童竟往招焉。 三子欣然而赴。 至彼,和光笑而迎曰:“山僧有幸,何吾子之不我弃也。 ”至暮,移席于临流亭畔,所设虽不丰厚,齐楚可爱。 四人围坐而饮,少间,东山月上,水天一碧,河汉介空,万籁俱寂。 和光曰:“吾侪文土也,不可同俗子之会,须各吟一章,以较胜负,如诗不成,浮以巨觥,亦足以赏心欤? ”众曰:“唯命。 ”和光又曰:“作诗故佳,但短章促句不能畅幽述景。 今者宜为古词,以先吟者为韵,众续而和之。 ”众曰:“善。 ”又曰:“主人致酒客致令,以文先生当立题意。 ”以文沉思允之,曰:“水亭夜宴满庭芳,和上人为东,当启也。 ”于是和光推让不获,而吟曰:幻体如沤,浮生若梦,风灯石火谁怜。 一尘无翳,万虑尽须捐。 得悟真空不二,莫教色相拘牵。 独卧白云山岫里,苍翠古岩边。 水满矶头,云屯洞口,纷纷花雨龛前。 曹溪不远,别有定中天。 方得腾身性海,瑶空宝月如钿。 惟见梅开知腊去,谁管是何年。 贾生续曰:一带青山,半林黄叶,三秋佳景宜怜。 苍苔翠老,庭树带霜捐。 碧汉露华初重,澄空月魄霞牵。 共赏芳筵清夜永,亭子蓼花边。 契合三生,醉谈千古,不须红袖樽前。 青山倒影,清鉴净涵天。 喜煞吾师好士,竟赓险韵分细。 问道别来重会日,约在二三年。 邹生赓曰:萍梗相逢,期文雅会,难期易别堪怜。 上人洪什,珠玉笑相捐。 绕岸溪光碧湛,沿堤风柳青牵。 古寺原头红树里,流水小亭边。 风月襟怀,林泉气味,尘埃悔杀从前。 花阴满地,皓月正当天。 水荇巧分翠缕,金波睛漾荷钿。 此地胜游难再也,风景自年年。 以文和曰:客底心情,水亭佳趣,姮娥有意相怜。 青春难再,岁月莫轻捐。 可惜无花白醉,教人忽忽相牵。 暗想前朝佳丽质,多少古丛边。 唐室杨妃,汉家飞燕,芳魂疑似从前。 晴宵良夜,清恨抱中天。 零落翠翘金雁,尘埋珊珮珠钿。 幽□漆灯空自照,玉匣夜如年。 吟毕,哄然一笑。 贾生执二巨觥,斟满于和光以文前,曰:“二公之诗虽佳,其中似有可论者。 和公之作,失水亭夜宴之格。 以文之词,失之氵㸒放。 不可不浮之。 ”邹生曰:“当。 ”以文曰:“予不能饮。 ”遂下堤奔去,良久不返。 和光命行童曰:“汝可告以文先生,但归坐,吾不复劝酒矣。 ”其行童远近寻请不见,众皆惊讶。 随命僧徒或持炬烛,或持火把,周遍十余里间,并无踪迹。 贾、邹大痛曰:“欲意落于岩,则山平;溺于水,则河浅。 山野空原亦无村舍,其为魑魅所摄耶? 虎狼所啖耶? ”和光曰:“贫僧处此四十余年,未尝有魍魉虎狼之害。 ”至晓,问于渔樵则不知,访于耕牧亦不见。 或告诸官,或榜诸市、叩诸佛、祷诸圣,将及旬月,并无影响。 虽本处居人亦以为异。 后及一年,邹、贾买卖事毕,欲回,对众泣曰:“吾侪三人同来,以文独不知所向,不无失此良友,亦恐至家遭其告累耶。 ”众慰解曰:“予辈共备酒肴,再至白马寺,一则给二兄释闷,再加留意一寻,可也。 ”至期,由旧路而往。 将及便桥,遥见沙际有二人席地而饮。 众疑曰:“此山野之处有此金绮之人,又无从者,得无为妖欤? ”少近视之,则一男子、一妇人也。 再近,则以文同一美人也。 以文见众至,急起与美人携手而逝。 众人大呼而逐之,不半里遂及焉。 其女赧甚,遂自投于河。 众急挽救,不及矣,皆惊愕不知所为。 贾、邹执以文手,且泣曰:“子为如此事而不使我知,几迫人至死地。 今又累人妇女投溺,如何是好? ”以文低首长吁,竟无一语。 众曰:“到寺度之。 ”至寺,众告和光以前事。 和光曰:“以文所为,已无可改,勿相迫责。 但言谁氏妇女,缘何相从。 ”以文俯首不答,众解譬良久,则曰:“向者吾于水亭被酒,披襟D腹,乘月沿流而东。 将里许,侧顾水左桂花一株,下有盘石,吾遂坐于石上,仰瞻天宇,俯对清流,露华澄寂,桂香袭人,虽仙境不若也。 ”遂将前词朗吟数遍。 偶见一姝拜于前曰:“妾本寺东邻贺宅侍儿红牙也,妾之女郎知公避酒,令妾敬请过临寒寓一茶,万冀勿托,幸幸。 ”况予久离家室,一旦闻女郎见招之言,不料可否,欣然即往。 其女导前,屈折幽径,阴林荫翳,约里许,至彼矣。 华屋粉墙,朱门掩映,其女郎候于门左,迎予笑曰:“水亭之作,何相怜之至耶! ”遂携予手入焉。 越庭阁数重,皆极华丽,最后一小轩,乃女朗所居也。 予忆贵室,无故而入,似有难色。 女曰:“无伤也。 ”命茶毕,女曰:“妾本比乡巴氏女也,名玉玉。 幼时洁白,尊执又号妾为四块玉。 少习音律,为此富人贺郎之妻。 不料贺郎轻情重利,远商交广,将越五霜,捐妾与红牙二人守此空宅。 况当青年,负此良夜,岂不有孤鸾之忆乎? 久窥君于邻寺,故含耻以相邀。 倘不见鄙,实腐秽之有凭,郁情之得遂。 ”予曰:“某故幸矣,奈二友何? ”玉玉曰:“和光与妾夫最善。 若二友知之,妾事败矣。 ”予遂从之。 少间,设奇肴异馔,命侍儿红牙歌以侑樽。 于是红牙理喉演拍,将发停云之声。 玉玉笑而目之曰:“对新人不可歌旧曲。 ”谓予曰;“妾虽不敏,勉欲足貂,僭用夫子前韵,亦作满庭芳以自况。 仰承夫子,幸勿以见嗤耶。 ”于是玉玉白令红牙歌曰:愁锁蛾眉,倦开海眼,丝丝肠断谁怜。 春秋空度,珠泪暗中捐。 倚遍乐山玉品,难忘翠结绒牵。 渐愧双环尘土蚀,风月玉楼边。 斜耽匙头,横偎郎袂,停停每对樽前。 梁州一曲,云叶遏遥天。 彩缕双蟠金凤,红牙笑拾花钿。 薄幸贺郎何在也,孤枕度方年。 歌毕,觥筹交杂,杯斝叠酬。 已而月沉西浦,画烛再更,遂宿于彼矣。 “次早予欲暂回,玉玉曰:妾已令人店中打听,诸公事毕,自当奉别,焉敢久屈君子,仰误归期乎? 予不合苟听斯言,久违诸契。 ”贾曰:“若然,其居安在? ”以文曰:“即寺东邻也。 ”和光曰:“噫! 寺之周回林木荒凉,皆废陵古冢,乌得有此富室? 其为妖不诬矣。 不烦外论,但希以文导吾侪达彼,真伪自见矣。 ”以文穷迫,不免前行。 出寺东行里许,指一古墓之侧一小冢曰:“此是也。 ”和光笑曰:“吾得之矣。 此大墓者,乃唐玄宗乐官贺怀知之墓也。 此小冢人传为琶琶冢也。 以文言比乡巴氏,又名四块玉者,以四玉字加于比巴之上,岂非琵琶乎? 彼所和词中,又皆琵琶情状也。 言嫁贺郎者,实怀知之遗物也。 ”以文视其所处,闻其所论,魂魄俱失,忧怖之色拥萃于面。 和光曰:“无伤,无伤。 既得其详,安知非发福之美欤? ”遂命诸弟子发之。 启土才一尺,得一石函,铭其盖曰:“天宝御赐。 ”启视,果有百香攒成七宝妆嵌琵琶一面,红牙缕金板六扇,焕然如新,异香袭人,光彩夺目。 背有金泥小篆“琵琶颂”一章,首尾一百三十五韵。 颂曰:天宝四载西羌平,远夷怀化舒忠诚。 殷勤不惮万里程,重译十土劳远伻。 梯山航海来神京,春官柔礼司宾迎。 纹骝之载奇锦帡,鳞驰之负黄金籯。 山呼万岁朝天闳,五云高处列霓旌。 麾幢羽葆络未璎,彤庭大启天颜赪。 歌谣齐贺声嘤嘤,纹身编发如狙猩。 陈阶列陛献土籯,斯足用表蕃臣盟。 珍奇诡异不可名,黄琮紫贝同天璜。 白圭碧璞杂丹珩,其中一物由为精。 伟哉制造规模宏,玳瑁匣琐艮缄盛。 冰纨拥衬云锦绷,异香馥郁百宝成。 光华闪灼夺人睛,云是胡乐形狰狞。 名曰琵琶价连城,背圆杆直休窨弸。 云光霞影纹楸怦,胚胎自是昆仑柽。 紫檀槽内沉香桁,纹犀牙品珊瑚桢。 匙头偃仰曲凤胫,蛾眉海眼双瞠瞠。 四轴均布如飞蜻,不山巧琢玄石瑛。 拂手壁碾澄寒泓,春秋双换蟠雕鹦。 鹅项曲折玉芝茎,彩绒结带芳香衡。 鹍鸡之弦白且莹,直列首尾如星枪。 润于寒玉洁于冰,明如秋水净如琼。 压尽秦楼雁柱筝,不数章台鸾侣笙。 梨园弟子睹如盲,谈奇辨异争喧□。 咨嗟吮呷不能评,其年署退斗建庚。 黎元富庶百物赢,好雨初敛风日睛。 圣皇赐宴开迎英,千宦陪位餐大烹。 礼设八座迎公卿,太官尚食进杏饧。 司虞荐腊贡鹿麖,割鲜炙脯炮巨牲。 陈觞列俎排鼎铛,簪貂执玉曳珂珵。 拱手鹄立丹陛楹,凤吹嘈杂腔回萦。 龙钟喧吼声雄锽,紫驰之峰调玉羹。 赤虬之脯和芥青,艮系之脍斫鲤鲭。 金盘之味呈吓蛏,商瓶周鬲闲汉罂。 琼浆玉液皆满盈,玻璃洸漾飞大觥。 珊瑚灼烁燃长檠,怯闻九乐声嚣訇。 敕令出此异域韺,教坊空多不敢侦。 弦是鹍勈如铁勍,尘埃肉指岂堪撄。 就中惟有贺司伶,向前竟奏心无怦。 勇然取向胸前横,当御鹄立来独呈。 调弦转轴声轷轷,新腔才起拍早榜。 偃手一扫风雨惊,回顾众乐如秋虻。 大如巨海吼长鲸,小如幽谷迁娇莺。 急如怒涛古壑砰,缓如春涧泉溋溋。 高如霄汉雷电轰,低如暗冗蜂羽悰。 巧如老树啼苍鹒,凄如夜雨滴寒更。 猛如两阵严鼓钲,清如仙境天球鸣。 近如殿角风摇铮,远如砧杵声东叮。 轻如一点琉璃铮,繁如万斛珍珠倾。 翻然转作霓裳声,满空花雨飘云霙。 悠悠天际行云轻,纷纷彩栋尘落甍。 其它众乐不敢赓,声渐韵怯图薨薨。 金石空多若积橙,颇容湘瑟为弟兄。 幸逢盛世海宇清,幸遭圣德日月明。 万国歌颂康衢氓,巍巍成化遍八纮。 溶溶德泽滋群生,四夷归化不烦征。 奎星耿耿休戈兵,北狄八觐趋幽并。 西羌归化越河泾,东番献贡涉沧瀛。 南蛮纳土来楚荆,罢却清风细柳营。 问却奔电汗血骍,官衙寂静无讼争。 市里货易均平衡,万民安业乐锄耕。 黎庶殷富过田彭,此乐远至应休贞。 兆我大唐昌且荣,堪随天仗助郊枋,堪随朝晏解春酲。 可与圣主却微惸,可与圣主释间情。 宜在西苑驾前行,宜在东阁花边擎。 愿祝吾皇寿彭铿,愿祝吾皇寿彭铿。 千年万载昭佳祯,千年万载昭佳祯。 其后题曰:“天宝某年秋仲望后一日,开国男太子洗马东阿公某”云云。 惜乎微被土花所蚀,失其姓名。 遂携归寺,众皆传玩,喜异不能去手。 话间,有贾胡数人突入寺曰:“吾辈睹此中有异宝气,如果有之,乞为见货,虽价万金而不惜也。 ”和光等遂将琵琶示之,而绐曰:“此吾寺世传之宝,如果能货之,公价白金百锭。 ”胡无异言,如数酬之。 众曰:“以文遇此奇祸,理同再生。 当以此金入寺,以资福。 ”和光却之不能,遂从纳焉。 是后以文等各归家,亦无他恙焉。 庞观老录元至元间,江南初附,民情木淳,法禁尚弛。 金陵乃要冲重镇,人物繁杂。 其龙江关之侧,有刘生者,博学好古,以诗酒自如,以正大自处。 凡亲友相识之间,或吝于营求,或耽于风月者,则绝目不视。 至于言语少涉亵慢,则必加之以叱责,人恒伏之。 然吟作故虽有时,而饮酒通无节限。 虽常以夜继昼,亦未尝见其甚醉也。 故时人号其混名曰“刘醅瓮”。 言其腹之容酒,如酿瓮也。 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则曰:“夫妇者,天地也,乃人伦之本,万物之源,五常之所宗,三纲之所主。 圣人删诗,独取关睢冠之经首,所以正男女、重人伦也。 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 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 愚莫此甚,真可哀也。 ”是以人皆伏其正大。 然刘之为人,刚傲好胜,人皆得以谄誉欺之。 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为人性凶而轻挑,使气而好强,人莫敢犯。 或少逆之,虽死不悔,人咸谓之“张舍命”。 又有王生者,家产巨万,其性好奢,挥金如土,人以“王十万”呼之。 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又能以甘言巧誉,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 先是江口下市,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才色绝类,富商过客辐辏其门。 张舍命恃其恶名,霸占不容留客。 又因用度不足,乃诱王十万同游,饮博以取其利。 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遂使疏远舍命。 舍命虽愤恨切骨,奈何十万人情财力,无计可治,常怀杀十万之心,佯为亲善。 一日,舍命谓十万曰:“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未必其心果能坚正。 兄当邀彼痛饮,浮以巨觥,多方劝酬,务令沉醉。 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则真伪可见矣。 ”十万如其言。 至其醅瓮果大醉,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嘱令留宿。 二人复大笑而归。 及四鼓,醅瓮乃醒,启目视之,不知何处。 见一美娃在侧,而问曰:“此何处也? ”娃答曰:“妾四水和也,日间君饮王郎处,频兴眷妾之言。 王郎以至契,不较彼此,奉君之意,以妾为荐。 又不知君何以见责,不释衣冠,假寝待旦。 ”醅瓮叹曰:“予自不谨,为小物所欺。 ”良久,复大笑曰:“我虽非陶谷之可迷,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 ”遂作《风光好》辞一阕,大书于壁。 其辞曰:理难明,事难明,可笑无情负有情。 佳人莫作伤春泣,终无益,守残更。 争奈巫山彻晓晴,梦何成。 书毕,掷笔于几,飘然往矣。 既归,王、张相携大笑而入曰:“昨晚乐乎? ”醅瓮大怒,正色责之曰:“古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公等故能损人,于己何益? ”二人再三伏过良久,醅瓮相待如初。 既而复命,共饮将半,醅瓮忽出白金数两,谓十万曰:“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我虽与彼秋毫无私,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混男女之分,彼虽不介,我心其独安之? ”十万不辞,遂依其命。 即别,舍命胃十万曰:“刘醅瓮真奸人也,其言决不可信。 我等到四水和家,以金与之,其情自见矣。 ”既至四水和家,十万执金曰:“刘郎奉此,少伸昨夕情爱之款。 ”四和以为十万之金,诈作此言而诳己也,亦佯受金怀之,笑谓十万曰:“兹事者,君以刘郎惠我,非我故敢欺君。 然情无两偶,请君今日告别。 ”十万闻言,思与舍命之论相合,遂变色大骂。 四和急道本末,至于跪浼再四,十万终不允信,奋衣不顾而出,遂与四和相绝。 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又假为劝激之言,浸润备至。 十万转加愤恨,常谓人曰:“我若不杀醅瓮,终被气死。 ”而舍命喜其得计,乃谓四和曰:“十万之言,人皆以为信然。 我若潜杀醅瓮,官府必捕十万偿命,尔我方遂久远。 ”四和曰:“妾誓此心,自今死生从郎便了,何必杀人? ”舍命曰:“此言既出,如何可止? 若其发露,必先杀汝。 ”四和自计:“从之则死,不从亦死。 ”忧畏交切,无计可脱。 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遂与相谋,乘夜潜走上江,其家无一人知者。 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王十万、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累有飞语,或死或逃,定是三卜所为,遂将本末情词赴巡检司告理,致将三人拘禁在官。 百方追问,刑无所施,终无情实。 俄值旧官任满而去,有新任庞巡检者,名观老,为政敏捷。 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观老大笔曰:“即是人命,杀之便了,又何疑也? ”即押三个赴市用刑,出而复回者数次,远近喧传,观者如堵。 观老乃改服,遍行市肆。 忽闻一人曰:“冤哉! 人在何处,而此处杀人。 ”遂捕其人以归。 责问,供曰:“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即今顶缸又来买卖,见在江口船上。 ”观老大喜,令其作眼,当时捕至。 观老曰:“汝既是李顶缸,就拿去杀了,不必多问。 ”顶缸闻言,大呼曰:“我虽拐去,活人见在,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虚实便见。 ”观老笑曰:“我若不杀你,你定不轻认。 ”既差人往,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 乃提各犯当官面证,各执情词。 观老大怒,各杖二十,令其从实具供。 于是刘醅瓮供曰:念某昔崇儒业,致力有年,因达世机,遂思退逸。 但知诗可忘情,不料酒能致祸,是以遭人欺,遭人诱,无术关防。 致身危,致身辱,何能拯救? 恋三盏之黄汤,丧一生之清德,有玷伯伦之裔,更染醅瓮之名。 言行不虚,甘情伏罪。 四水和供曰:伏念妾本良家,幼遭不幸,父娘卖我以图财,身命从人而失节。 女工不习,乐艺是供。 日日倚门巧笑,朝朝掩扇清歌。 东家食而西家宿,乃有四水和之称。 张郎妇而李郎妻,故惹众人之争祸。 自期礼法之难容,至此所供是实。 王十万供曰:念某生于富室,长在明时,不知父祖之勤劳,乃效狂徒之放肆。 倚钱威,仗钱势,任意施为。 称心行,随心好,全忘溃乏。 挥金如土,招人启十万之称;得罪为囚,恨我至一贫如洗。 兴言至此,欲悔何追? 祸败自求,敢辞公判? 张舍命供曰: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 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 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 转目妄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勇。 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李顶缸供曰:念某生来愚钝,老大无才,不识高低,强随好恶,比杨妃之病齿,效越女之颦眉。 食嚼残之蔗,空慕其名;披己弊之裘,甘希其色。 贪饵忘钩,爱0入网。 捉闲捕空,名为刬赶;替人受祸,可谓顶缸。 既同众犯之名,敢避一身之罪? 五人拱毕,侍吏奉上。 观老详示良久,挥笔判曰:人非圣哲,岂有全德! 虽物欲之难除,然是非之易鉴。 心为欲宰,欲听心施,心若端良,欲何不善! 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故事有败德、成仁之道,所以用同而功异也。 君子正心节欲,节之则吉;小人纵欲亡心,纵之则凶。 其酒色财气,岂能成人败人者哉? 切照刘醅瓮,以酒亏儒者之名;四水和,以色失良家之节;王十万,以财倾殷富之基;张舍命,以气损买身之理;李顶缸,乃各犯之干连,于情理则庶几少减。 依明条各仗从轻,自此后须当改业。 是后传播远近,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 发布时间:2025-11-24 23:52:05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03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