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二 内容: 节义传予友周君彦博,常谈宣德初,彼尝住鼓楼街后。 其邻有陈挥使者,名安,字以宁,妻郝氏,相敬如宾,敦尚义礼,奉父母以孝闻。 夫妇年近三旬,尚未有子,而陈非见任之官,身居营伍,朝出暮归,辛苦甚至。 一日忽得损疾,医莫能效。 展转年余,更至危急。 安自料必不能起,思其妻乃名家之女,性复贞洁刚正,倘己一旦不讳,妻必杀身以成节。 若然,则父母无所依托,而更以自己之不幸而累及人之非命。 欲言,则不忍;欲不言,则不已;惟端视其妻,每与太息而已。 郝知其意,泣谓安曰:“妾自侍巾栉,盖今一纪。 妾之不才,君备知之,何苦疑妾之太深,虑妾之太远? 君若无恙,妾亦无羌;君若有不虞,非独君子之不幸,妾亦不幸也。 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岂肯偷生世间,口称未亡人,污君清誉,使亲知怀疑? 妾决不独戴天日,以负君之宠也。 ”安曰:“予之苦心难言者,正恐卿之坚立此意,若卿果不允劝,一则父母在堂无人侍养,一则卿乃违孝从恩,未为切当。 莫若暂屈高见,则父母受终身之托,卿亦享未尽之年,岂不节义两全乎? ”郝复泣曰:“君止虑其一而已,妾若从死,则亲邻恤而有资,官府旌而有廪;妾若不死,则舅姑怀忧恤之心,亲邻启犹豫之论。 君卒则禄停,养资焉出? 脱若妾命先于舅姑,不但妾之微诚举而弃之,亦且舅姑反有失所。 莫若顺天履道,岂不美哉? ”安亦无言可答,但相视而泣耳。 又一月,而安疾至甚,举家环守而泣。 安遂令人唤其知友王官人者至。 安乃谓众曰:“我有心事久不忍言,目下永别,告乞父母并外父母、王贤契,必皆依允。 倘不从我,虽死亦不瞑。 ”众皆泣应。 安曰:“予妻坚意死节,决不可听。 王某忠厚君子,尚未娶妻,待我没后,急令赘入。 是我父母丧子而有子,妻之亡夫而得夫,虽子礼教有疑,其于我心则为万幸。 倘有一人不从,使我孝义不伸,九泉之下永为抱恨之鬼矣。 ”众未敢言,而王官人径前答曰:“仁兄之言大有深意,敢不从命! 但恐过日有变,即今宜取何物对众与我,以为信约。 ”安遂呼其妻近床,亲取其髻上银钗一只与王,曰:“若事有变,持此赴官告之。 ”王得钗痛哭,拜辞而去。 举家皆哭,郝亦随众而哭,别无异言。 众以为怪。 至夜安卒,郝致丧设奠,哀毁特甚,昼夜号恸,水浆不入,无复人形。 至殓后,王官人设祭仪,携一客为文以祭之。 其文曰:惟宣德三年岁次戊申,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癸丑,友弟王某谨以清酌之奠,致祭于仁兄陈公以宁之灵曰:“惟灵秉一元之正气,感二五之英华,有德有才,多知多学。 职居武弁,未登军旅之权;学擅文名,不遂风云之至。 正期国家有用,父母有光,家室有荣,亲知有望,遽尔天不假年,奄弃长往,使其父母在堂,不尽劬劳之恨;幼妻居室,痛无继嗣之依。 出意外之思,托不尽之谋于我,处世之常,报终身之义于君。 虽承重寄之言,敢犯天伦之叙? 是以求人济事,变礼从权。 今者谨举予友某,乃予素期之管子,堪以代仆,孝父母必体公心,待室家必如公义。 忆恐引荐非人,灵其鉴察。 呜呼,哀哉! 尚享。 祭告既毕,乃请于安之父母及诸亲邻曰:“此人,予友也,姓某,名某,居某职,年苦干,亦未有室。 其才德淳良,盖尚义之士也,堪赘府上以奉孝养。 其诚谨终始,必胜他人。 然我之初见陈兄也,乃一时权变。 某虽不才,岂敢乱朋友之伦,败嫂叔之分? 此是狗彘之不为也。 适间祭文备以告祝,恭乞父母、尊嫂容允,以成亡兄之愿。 ”举家皆以为全美。 郝氏告舅姑曰:“前日所言使我配王叔,非人所为。 今携来之人素非亲知,有何不可? 他若肯养舅姑,我岂不从? 乞为上答王叔,向日之钗今当见还,不然我终不从。 ”王以为实,遂还其钗。 至发引前一日,郝乃去素服、盛妆饰,设馔柩前,默有所祷,人莫得闻。 祭毕,号叫尽一夜。 人恐其自尽,皆防之。 至次日,柩迁,及茔入圹,众皆环泣,郝乃投身圹中,伏哭柩侧。 众急挽之,不料郝氏潜刃在手,忽然自刎而死。 众皆震掉不已。 遂议复开安棺,依尸同葬焉。 安之父母怆惶无措,如失魂魄,恸曰:“儿既夭折,止赖媳妇。 今复自尽,我等不如即死。 ”于是王乃泣扶其父母曰:“某初誓待父母有托,尊嫂有归。 我来墓次与亡兄庐伴几时。 今幸尊嫂大节通天,夫妇双美,然父母之养不可少缺,其责在我。 古人有刻木为母者,所以尽其不尽之心耳。 予不幸父母早亡,其未尽之心正无所施,得人为父母,岂不胜于木乎,况以当养之父母哉! 兄嫂虽亡,王某见在,父母正当安养,何必介怀。 ”既归,王即移家于陈宅,待亲承服如安亲弟。 纠合亲邻,上状郝氏之节于官,致蒙旌表其门,其父母月给廪米二石。 越三载,王乃服除,乃议婚娶妻,夫妇克尽孝养。 如此者十余年,父终于前,母没于后,备尽人子之道,始终如一。 呜呼,贤哉! 至景泰间,闻王官人尚在,但周君彦博迁居年久,王之后事不得悉知。 又忘其名字,惜乎! 海萍道人曰:古之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代不乏人,然未尝有此三美生于一门者。 当时王能申郝之节,而王之义无人申之,此传是所以作也。 复从而铭之曰:天理本一善,人性备五常。 逆之为贼孽,顺之为忠良。 寥寥千载间,屈指思遗芳。 陈家有孝子,侍亲在高堂。 夫能谨温清,妻复勤羹汤。 夫妇和且顺,不异双鸳鸯。 一朝灾眚作,自料必成殃。 亲老谁可依,妻少孰堪将。 益友惟王生,义气直且方。 我亲即尔亲,我妻即尔房。 若此心始毕,免使魂魄伤。 王生振金诺,质钗为关防。 陈君即瞑目,王乃易新郎。 设奠哭灵几,誓心说衷肠。 朋友天之伦,虽愚非犬羊。 众以好事定,具不思他详。 岂料掩圹时,郝氏悲如狂。 飞身投柩侧,颈血淋衣裳。 双亲如失生,众人皆惊惶。 王生心独喜,举手感穹苍。 复启陈子棺,附葬夫之傍。 移宅侍陈亲,自丁三年丧。 告官乞旌赡,门闾生辉光。 服除娶妻室,供养双亲行。 养生尽子职,送死继烝尝。 嗟哉陈侯贤,积德感祯祥。 友乃兽中麟,妻乃禽中凰。 代天宣正气,为人立纪纲。 一门三义烈,万古芳名扬。 他年逢太史,昭焕简编香。 贾生代判录贾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东泰安州人也。 博学聪敏,诸书子史九流百艺无所不涉。 在乡里间,虽为人所称而终不能进达,怏怏然而越四旬。 因自念,慕功名而过壮年,岂非命欤? 遂不复留意矣,买田城南为终老计焉。 日则邀友呼朋,围棋举白,或游山观水,或览胜寻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羁。 一日,与诸乡友游泰山天齐宫,由两廊而观焉。 时譬之已醉,见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则曰:“躁而不仁。 当黜。 ”一神间一泥偶妇人者,则曰:“氵㸒而失体,当贬。 ”面赤者曰:“好酒。 ”伸手者曰:“受财。 ”狂态百端,诸友为之绝倒。 行至货殖司,譬之径前据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间金银宝玉谷帛之类。 尔诸友者皆圣门之徒,博识今古,研通经史,上可以为宰辅公卿,下可以为群司州牧,而俱无担石之储,每被饥寒困迫。 吾今权为司货判官,尔等从而叩告,看吾能处置否? ”众责之曰:“汝虽称愚直,然神司之位乌可渎慢! ”笑戏之间,不觉颓然不能兴矣。 扶挽不起,时日将晡,众唾骂不顾而去。 将一更后,譬之方醒。 举目视之,但见月光穿户,蛩韵鸣阶,风凄夜寂,四庑肃然。 月光中但见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庙门已阖,无计可归,乃佯醉呼曰:“货殖司鬼吏无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灯烛耶? ”此言实所欲厌其岑寂耳。 俄一鬼设一灯于案上,譬之不惧,即以为得意。 又曰:“有茶否? ”又一鬼进茶一瓯。 少间,二鬼捏一门扇铺于牖也,跪而告曰:“请先生少寝也。 ”譬之振衣,就榻而寝。 因问诸鬼曰:“予乃近井贫士也,虽尝读书学礼,然吾家室寒微,未免为宦途所弃,乡里所贱。 亲故尚亦不怜,妻子或时恨怨,吾与君等素昧平生,况又幽明异处,又无官守相临、理势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称,供茶设榻之待,予何以敢当也? ”一鬼前曰:“吾之冥间与阳世不同,若忠实君子,虽贫贱亦尊;若浮伪诡诞之士,贵为公卿亦不礼也。 公盛德之士也。 然吾判君见而亦当跪拜,况予吏卒乎? ”譬之曰:“此故幸也。 然汝之判君安在? 乌得不一相见耶? ”吏曰:“若言判君,深可为扰也。 ”譬之惊曰:“何谓也? ”吏曰:“判君昨夜因与故人乐饮太过,害酒不能起。 今日早本处钱米二精争交易之权,各具词笺诉于圣帝,得旨颁符本司,令审情实,务在时下得理。 今夜三更后符使必来取案,虽将钱米二精拘系在狱,然无人勘问。 倘符使来责,将何以待之? ”譬之曰:“审如此,吾虽乏申韩之学,颇知律典之条。 倘能见委,或可得其情而成其案也。 ”吏曰:“善则善矣,然公之鹑衣百结,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犹恐被其讥笑。 ”譬之曰:“若假汝判君之袍笏,吾着以升案,汝等亦须趋侍恭肃,必能瞒斯也。 ”吏曰:“善。 ”遂取袍笏令譬之着之,据案而坐。 然譬之为人魁岸多须,眉目爽秀,众鬼吏且观而且笑曰:“虽吾判君亦无此威仪也。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 一吏竟前执金简而启曰:“早间泰岳颁下符简,令鞫此囚,伏乞神判。 ”其简以金为,大可六七寸,字皆云篆不能识。 譬之受简,扬目俯首上下循看,如点读之状。 看讫,振然启洪钟之音,开朗星之日,问曰:“尔金所告何情,尔米所诉何词,乃敢越诉吾司,轻渎泰岳,致蒙颁符发使,扰吾案牍。 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则定不轻恕矣。 ”一囚人有蛇身,圆面目,戴重宝之冠,负开元之字,飒飒铜腥,铿铿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丽水之江砂人也。 其先出自太昊,祖讳蓐收。 位镇西方,籍属五行,官司充位。 有祖曰矿,而生金银。 始自夏商,沿及周汉,族属渐蕃。 有刀布货泉钱具之名,有关会券契交钞之号。 近族者有铅汞铜锡之类,宾客有异宝奇珍之物,奴隶有锦绮纨罗之段,俱有富国利民之功,交有易无之术。 济贫拔滞,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为人开通达之门。 万国通行,兆民周用。 绩祖以来职专交易,此万万年不易之任也。 迩者山东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见外,但知较斗论升,不解惦斤播两。 逐钱钞于他州,易草实于本境。 使钱也藏瓶结串,有补锅铸镜之危;其钞也衬袋塞墙,有引火裹疮之苦。 有些擅专夺利重情,伏乞威灵分豁便益。 又见一囚褐衣锐首,足停停而有节,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诉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国胥,垅州之井田人也。 远祖名禾者,抱道闲居,蒿莱是伴。 蒙拔用于神农之朝,荐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职。 历世累朝,未尝不重。 祀天祗地,无非黍、稷、稻、粱;祭鬼祷神,岂用金银、钱钞。 为民天、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国用、充国储,斯名亘于今古。 史美有年,政愁荒岁,三军缘吾作气,万户因我名官。 此处乃阙里附鄘之郊,素习敦浮不侈之化。 故弃彼虚侈僭诈之资,用予济世保民之宝。 却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词诬告。 ”二囚招旋,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铜锤,释姓谷者之缚。 展云笺、挥巨笔而判曰:“夫以覆载之间,惟人最贵;养生之道,惟食是先。 其为米者,有无系民庶之安危,旱涝关国家之否泰。 尔世赖国,尔国赖民,尔民赖食。 以斯察之,米之功,何待论而知之者哉? 其为金者,乃天地刚燥不仁之气,阴阳疑僻劲恶之姿。 相作虎形,性酣肃杀,时专秋令,律应商音。 在天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风尘起而板荡。 故先贤知其性恶好行,制为货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祸。 既得旋用于时,为物犹能害众。 饰冠铸印,败高人隐士之风;为簪为珥,丧节妇贞姬之操。 武将因斯取败,文官缘此欺公。 起赃吏贪叨之胆,兴盗蹠贼杀之心。 不临贫乏,令忙忙求觅千端,偏趁贵由,使琐琐宝藏百计。 或争一钱一钞,致倾人命于非天;或渡万水万山,苟丧客魂于绝域。 败昆弟一气之恩,坏朋友同窗之义。 失经营,忠信无凭;达贿赂,奸回得志。 石崇金谷,岂期倏忽诛夷。 董公2坞,不料逡巡戮辱。 元载世守,空名贪污,何增日费? 可谓知机。 德裕执迷。 积若丘山不足;乐羊听谏,弃如粪穰无惭。 贵为陈后主之莲花,贱作孟蜀王之溺器。 导窦申,有喜鹊之称;陷王鲁,唤惊蛇之号。 王戎牙筹,肯舍昼夜;夏侯竹笋,定则春秋。 陈尉贪声,崔烈铜臭,结3启郑4之羞,绕榻惹王衍之怒。 不但前人当谨,亦且后世宜知。 糊金锭欺鬼瞒神,剪纸钱侮天渎地。 虽粉骨何胜其诛,然握发难穷其罪。 欲磨之为尘沙,到海犹能出世;欲错之为细屑,入酒惟恐伤人。 秽恶虽昧于当时,罪遣莫逃乎今日。 姓谷者理合优容,姓金者情宜准律。 各取亲供,遵条判结。 合申泰岳,用交严符。 ”判毕,适本司判官酒醒,闻知所以,急出与譬之相见,款接备至。 而判官谢其权宜代判之劳,因酒失迓之罪。 譬之亦祝其擅据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过。 彼此交逊,礼容诚色各溢于面。 于是判官遂命酒肴,与譬之交酬畅饮,至晓方已。 譬之乘酒而别,既归,昏醉经日方醒。 向人备道其详,人皆惊讶。 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萝岛采药不归,人或以为仙去云。 东丘侯传东丘侯传,姓花氏,名云,字时泽,濠州怀远县之民也。 其先乃故宋之宦族,即祖以农隐而不仕。 父芳读书好礼,聚徒教授于家。 一日,无故为凶豪刘三击死,时候年始三岁。 母苑氏抱侯诉于官,官不为理,反遭械系。 时元政日紊,是非颠倒,贿赂公行,母子之冤终莫能直。 况连岁饥荒,不能存活,母遂抱侯再适于张氏。 越十年,其母终以郁愤不伸含冤而死,侯年甫十三。 其居丧送葬,礼如成人,为乡曲称重。 又三年,侯年十六,恒以复父仇为志。 其继父劝之曰:“彼刘三者,凶人也,有兼人之勇,徒党又多,汝欲犯之,如犬之制虎,徒丧汝生,无益于事。 ”侯遂止。 然日夜泣告天地。 又二年,侯十八岁,忽一夜梦神人,授一铁简,长三寸许,曰:“尔食此。 当有神力。 ”侯遂跪而嚼食之。 既觉,齿痛连日,试其力果异常日。 或手拔大树,或肩负活牛,或挟车渡河,或拖舟上岸,远近喧传,号称花神力。 时至正癸已,天下大乱,其刘三者聚合无赖,谋杀县官,夺据其城,侯知势不可容,而告继父曰:“儿欲直取凶人,易如反掌。 虑恐儿动,父无卫御,或致疏虞,不孝大矣。 近闻真人起义临濠,不杀不惊,拯危济急,救民于水火,登之于春台。 盍往归之,父既有托,儿愿遂矣。 ”父喜,遂同往焉。 至大营,得见徐公,与语大悦,荐于上。 蒙召见,侯诉所以,上曰:“今汝既言能取怀远,当用人几何? 约几时可下? ”侯再拜曰:“不烦天兵,愿容臣一身,今晚去,明晨取来。 ”上笑而遣之。 侯身无甲胄,于徐公处乞得一刀,投夜径去。 夜四鼓而抵怀远,侯遂坎城以登。 既入,则隐身暗处。 及明,越垣而入其衙,遂5刘以出,号于众曰:“徐元帅大军在迩,敢从逆者族。 ”其胁从者尽来归助,遂缚刘三及同恶者十许人,拥而归营。 既献俘,更率群吏,各上兵民钱谷之数。 上笑谓徐公曰:“尔不但能知其才,而能知其心。 此子虽古名将,不是过也。 ”遂命侯长帐前宿卫,以刘三赐侯,听其施报。 侯遂缚刘于营外,设父之灵位,亲剖刘三之心,痛哭以祭之。 观者如堵,无不感叹。 其时附近诸城皆下,惟全椒与缪家寨互为表里,累抗王师。 侯请卒三十人,乘夜登埤,纵火鼓噪。 群贼奔溃,擒斩无算,遂下全城。 上将取滁州,未知虚实,而侯请为前哨。 至中途,弃众独进。 遇贼数千,侯奋长枪大呼陷阵,贼皆崩溃。 追奔直抵城下,大军继至,一鼓而下。 甲午取和州,乙未从上渡江,侯率众先夺南岸。 丙申破集庆,徇镇江、丹阳、丹徒、金坛等县,皆侯之奇功也。 至马驼沙,闻有剧贼潜据其间,侯独率三十人舍舟步往探之,被贼暗出围之。 侯与抗三日夜,贼败走,擒斩百数。 又克常州、常熟,前后捕虏数万。 是年秋攻宁国,陷山泽中,前后左右皆敌寨,侯所领才八十人。 侯鼓噪横身出入八日,斩获数千,而侯不中一矢。 时侯官至安远大将军,判行枢密院事。 巳亥,命侯帅兵三千往镇太平,时彼处频遭兵火,人民逃散,仓库空虚,商贩不通,官无见粮,民无见食。 外无供馈,救援道难,邻敌切近。 侯乃修残理废,招来易货。 甫半岁,而伪汉陈友谅之兵蔽江而下,旌旗不见其际。 侯登江台而笑之曰:“是我报国之时也。 但恨粮少尔。 ”即率所部精兵三千,鼓棹直前。 接战移时,互有胜负。 侯敛兵归保江口,贼知侯无继,乃结舟数百为水城,碇于江中,与侯相对。 每出战船,分番接战,使侯不得休息。 越五日,侯夜潜遣小舟纵火焚其水城,侯复以舟师鼓噪功之,贼遂败走。 越十日,贼复整众如前,结阵相抗,但不出舟浪战,侯始疑之。 时城中乏食已半月,侯遂尽杀战马以劳将士,以示必死。 又三日,贼以步卒七千自夹山潜出城后,乘高而下,城遂不守。 侯知不可为。 乃率所部舟师直犯贼寨。 贼挥诸战船围侯于江中,暗遣善水者凿侯舟沉之。 侯得浅处,贼又围之。 侯枪折,倒持一贼以扞兵刃。 偶有流矢中侯要害,遂为所缚,扛之以见其帅。 侯少苏,愤然一吼,索皆寸断。 起夺贼刀,杀数十人,贼帅亦重伤而走。 贼不能敌,佯跪请降。 侯不知其诈,乃停杀,开以祸福。 有贼自后潜以铁挝击侯之首而仆,众遂断侯之臂,吊于船桅而射之。 侯至死骂不绝声。 公之部下尚千人,皆战死,无一降者。 时庚子之岁闰五月二十八日也。 先是城围将陷,侯之夫人郜氏以性醴祭告家庙,谓家人曰:“吾夫,忠孝人也,事若不济,必以死报国家,我独生乎? 此儿虽才三岁,岂可使花氏无后哉! 尔等当保护之。 ”俄倾城陷,夫人遂赴井死。 其家人或溺或缢,从死者数十人。 独妾孙氏不死,乃收夫人之尸,葬于庭后桐树之侧。 以金钗二,一簪夫人之首,一自簪之,遂负儿以逃。 将出城而为汉兵所虏,挟以同归武昌。 至伪都,其营每每夜掠,或曰因虏口夜哭所致。 其帅禁军中不得蓄小儿。 原虏孙之卒欲弃儿于湖,孙氏诒卒曰:“且如空杀我儿,莫如卖于人,君更得钱。 ”卒喜,遂卖与一渔家。 孙氏窃察其住所,每每往视之。 是年冬天,兵伐伪汉,汉贼郡属皆溃。 孙氏乘乱潜入渔家,窃儿以逃。 数遇汉兵,皆潜伏得脱。 及江,以簪僦舟,又遇汉溃卒夺舟,掷之于江。 孙氏抱儿得一断木,漂至岸,隐苇洲中。 采莲实以哺儿,七日不死。 忽半夜闻人语呼之,遇一老父,自称雷老,遂导之以行。 明年辛丑二月,达行在。 孙氏大恸,抱儿再拜。 上亦泣,寘儿于膝曰:“此将种也。 ”赐雷老之衣,更欲复其徭。 忽失雷老所在,访不可得。 时儿年八岁,命侍皇太子就学。 年十三,授虎贲右卫副千户。 又七年,则名炜,拜水军左卫指挥使。 洪武七年,炜同孙氏至太平,求夫人之骸于桐树之侧,宛然原簪之金钗如故。 比验无异,遂奉以归。 缚蒲为侯,加以棺衾而合葬焉。 翰林学士承旨宋濂为之铭曰:云雷遘屯宇区分,笃生真人镇乾坤。 骑龙鞭霆下天门,前翼后卫滃若云。 谁其最雄花将军,力驱智驾敌万人。 蹂跞群盗犹麚麏。 大刀长戟属橐鞬,左麾右刺流电奔,绯衣缁弁貔虎屯。 驻马饮江江水浑,吴越之域杀气昏。 手挽天河洗妖氛,军声隆然若雷震。 遭者胆落两足蹲,元戎开府大江濆,腰佩兵符威令尊。 控制上游为国藩,伪汉恃力不图存。 建旗扬帆事征鼖,艨艟蔽江蹑钩援,椎牛享士士气伸。 驰马督战宁顾身,贼焰炽若烈火焚。 大战三日势愈殷,单骑赴之齿啮龈。 怒发上冲气如烟,汝贼凶顽犬与豚,愿醯汝肉一口吞。 贼惭耳塞不忍闻,至死不屈酬国恩。 飘然乘云叩帝阍,请为厉鬼扼贼咽。 贼当殛死洗厥冤,天子下诏褒忠勋。 东丘建侯贲九原,孤儿保育宠便蕃,不坠宗祀天所敦。 生为烈士死明神,神灵在天光。 嗟尔来观万子孙,继忠思孝慎勿谖,弗信请考太史文。 广陵观灯记至正之六载,天下尚宁一,风俗侈靡,凡八节皆有所尚。 每遇元夕必张灯火,而广陵灯火为天下甲。 时本路生员余论者,学问该博,负性冲介,卓然有出群辅道之志。 时与二三同志游观市里。 或有人曰:“天宁寺灯佳甚。 ”论等遂往焉。 至则人山门,越前殿达后堂,何尝有一奇灯? 众笑曰:“谬哉。 此游手之徒见此男女混杂,故诒之尔。 ”遂由两廊而行。 但见僧房深窈,曲折相通,重门转侧,床榻交错,彼此可以穿连,周旋堪宜回避。 几见妇女,或凭小儿,或依婆妈,或坐或游,或谈或食。 论惊怍不已。 询诸僧,则曰:“某师兄乾娘之女也,某法弟义嫂之姨也,少留随喜尔。 ”密访于小行童,则曰:“此某官人之侧室也,此某良家之孀妇也。 ”论曰:“审如此,缘何相识诸僧? ”童笑曰:“但在道婆牙姥,何忧不相识哉? ”论闻之,发指睫竖,抚膺顿足曰:“天乎! 天乎! 胡神之教坏我彝伦如此酷耶! ”遂揎拳挽手,欲往击去,为诸游者扶挽而出。 至寺门,拾片瓦书一律于壁间,忿叹而去。 其诗曰:败坏纲常启异端,妖形怪诞百千般。 妆严像偶浑金碧,糜费生民尽脑肝。 良妇遭欺精舍暗,愚夫受戒布衣单。 诸僧恶重全无报,始信苍苍易得瞒。 行过通市桥少北,俄然狂风大作,飘尘乱物震荡若雷,街市灯火一时尽灭,咫尺不辨。 同行者俱失所在,暗中有二人,一握论之发,一拥论之背,不容辨问,持摄若飞。 论怒曰:“尔不过巡捕者,今夕元夕,通衢人走而敢与我无状! ”二人曰:“君不必怒,至彼自见耳。 ”及至,乃适间所游天宁寺金刚前也。 返顾二人乃鬼也。 使之跪。 论一足向前一足向后,奋拳昂腹,瞠目剁齿,直视不跪。 金刚叱之,论亦叱之。 金刚呵詈之,论亦呵詈之。 金刚曰:“尔何人,抗渎神明若此? ”叱送犁舌之狱。 论笑曰:“尔胡鬼之奴,何敢僭称神明以恐我耶? 吾本不当与你接舌,奈何陷身于尔,不可钳默。 吾今姑掷尔佛。 且尔既称护法,为尔佛之爪牙,受彼卵翼之恩,当尽蛩蟨之义,则宜谨守厥戒,福善祸恶,斯其职也。 却乃纵容僧徒饮酒茹荤,肆氵㸒纵恶,陷尔佛于不义。 吾以谠言叹悼,敢加屈摄,以此护短容奸,轻犯君子,又当送何等之狱耶? ”于是金刚闭目摇头,拿掌正音而作是言:“善哉,善哉! 吾教之不行,良由此等人欤? ”论又曰:“尔既无如我何,屈吾至此,置吾何地? ”忿骂益甚。 金刚曰:“适间阎君因赴上元会,道径吾寺。 因见足下佳作,怒甚,即欲追取。 缘驺从不敷,借吾二鬼卒相招。 吾虽礼屈,亦不敢汝释。 君故能词,亦难自脱,必劳一生。 ”论知不免,遂同二鬼而行。 约十里许,气色渐昏,路岐殊异。 惨惨然如凄风夜雨之间,悄悄乎似落月秋寒之际。 论为之一洒泣。 又悚然曰:“大丈夫以谠言介论立世教而扶纲常,又何生死之难,妻子之忆哉! ”又十里许,乃达彼,则台观巍峨,殿庭严耸,吏兵森列,鬼判侍阶。 二鬼携论俯叩陛下。 一鬼启曰:“蒙旨差追谤佛秀才余论复命。 ”良久,闻殿上曰:“汝为余论否? ”曰:“然。 ”又曰:“壁间之诗,汝所为乎? 何人为乎? ”曰:“实论为也。 ”殿上曰:“汝既为儒生,读书习礼,讲圣贤之道,返违贤圣之仁。 孔子,圣人也,尚日敬而远之,未有他贬。 汝独何人,而敢谤渎如此! ”叱令鬼卒缚送犁舌之狱。 论闻命,据地大呼曰:“论罪故当不宥,然鄙律发自有端,乞容一伸。 若夫神庭见理,黑白有分,则虽齑之、粉之,亦所甘心。 倘或阿庇偏持,使论复生百岁,何益于世? ”殿上曰:“汝试陈之。 言或可取,礼或相容。 如其不逮,则刑必加酷矣。 ”命释其缚,赐之纸笔。 论据阶为案,操觚染翰,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曰:夫佛者,乃西鄙夷酋之冢嗣。 违弃君亲,自创返常之教,背违天地,横开亡本之端。 殊言异服,妒三纲而败五常;囚首裸形,自一人而污万世。 染惹后人,如投厕溷;诱欺愚孽,似禁天刑。 木胎土偶,怪像千般;玉匣金缄,妄书万卷。 况后之学佛者,自知诞妄无宗之说,为士大夫所贱,却乃妄加粉饰,谲设妖灵。 言从彼者登九重极乐之天堂,谤斯者堕十殿阿鼻之地狱。 又若愚人奉佛者,深为可笑。 预修因果,苦结人缘。 营堂建塔,想非望于来生;散米施财,期富豪于后世。 至若施设之洪,供茹之盛,诚可寒心。 金碧交辉,佛殿拟于宫阙;重门深邃,僧堂盛似公衙。 又如四月之八日,七月之十五,捏设盂兰等会,一盘之用费千锭之钱,一堂之供过百家之产,糜困生民,妒叨世教。 其为僧者,又皆游手之徒。 或避差之顽民,或躲役之逃军。 或因人命以歇案,或缘盗贼以潜身。 离父投师,背亲合义,毁圣制之衣冠,习妖胡之体范,既髡其首,度态百端。 巧好其言,语喁喁而学似女之声;善令其色,步徐徐而作不男之相。 低头合掌,哄愚人启学佛之心;鼓眼掐肩,诱妇女动氵㸒奔之兴。 传经说法,如招姆子弟之排场;设会打斋,似开汉虔婆之构肆,呆人作悟,同斯有严责之奴才;氵㸒妇通奸,是彼不累身之妻子。 答禅问辨,机锋甚于刁徒;说经取笑,诙谐巧于副净。 为门僧要为门里之常僧,投施主望作栖身之主。 师兄法弟,无男女一体通称;义父干娘,有所故方绝断拜。 外边娶妻,假称名姊妹姑姨;寺中育子,只唤做外甥徒弟。 募缘送疏,百计叨求;荐菜点茶,千般哄诱。 自厌肥鲜,陷入齑淡;穿房入舍,玷良家外议横生;度众开坛,费圣世板图日耗。 于国无荷戈之劳,于民无辅安之术。 不耕而珍馔盈厨,不织而绮罗满架。 秽世难除,薰天莫洗。 甘纵洪奸,宪纲无禁。 罪形盈溢于从来,是非镇容乎今古。 人人俱得寿终,报应轮回安在? 此实鄙衷,故生豪怒。 偶发胀蛙无用之言,返惹逆鳞莫逃之罪。 伏望下烛愚衷,俯垂明察。 陈毕,屏息伏躬,以待神判。 闻殿上曰:“汝之陈论或似近理,然于论佛未知其详。 寡人若不为尔备言,恐此后学小生滞在一偏,亦失其正。 尔其谛听:佛也者,西南远夷之神也。 其土之夷,受天地金气之偏,刚燥无仁,常佩刀搠。 怒则虽至亲至爱立刃于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长幼之序。 禽居兽食,千百为群,世无定配,与畜同行。 以劫惊为生,以战斗为务,忍杀轻生,视如草介,无伦人礼乌得知之哉! 大抵天道恶杀好生,否极泰至。 正气或聚,偶生一人,其名曰佛。 痛返其性,以慈悲化彼刚顽,以忍辱除其酷暴。 天若不因其气类而化之,而以宣尼教之难矣。 兵书有云:以夷狄攻夷狄”,此其意尔。 佛在彼国,其功亦大;其于中国,恐或下愚。 解回悖恶之念,少启忍让之心,亦有袜线之补。 今详尔于论佛之间,虽不得其情,至于论奉佛之过。 僧徒之非,实有疾恶辅世之心。 功过相符,是非两质。 ”遂令鬼卒送论还家,增寿一纪。 于是论喜融于面,气伸于怀,再拜舞蹈,叩谢而出。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 ”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 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 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 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 ”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 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 ”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 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言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 ”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 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 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 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 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 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 幻化之门,因释所设。 ”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 ”鬼使曰:“君言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管鉴录元季之末,四方分扰,惟河北粗安。 而庆都县衙之西有王屠者,世业屠宰,素称恶少。 凡人谈及鬼神祸福者,必至昂腹奋拳,极口毁詈。 邻有于公者,年垂八十,不为非行,子贤家富,举县敬仰。 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劝其改业。 王虽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 人皆不然,而于公每每不恹。 一日,王屠无疾而死,经宿乃苏,泣谓家人曰:“我于昏沉中有二人径前缚我,拥至一大官府阶下,责我多杀生命,渎漫鬼神,欺侮良善。 以刀刺我,如宰猪之状,然后掷于沸汤9退。 予不胜痛楚,失声而觉。 ”家人视之,果见遍身溃烂,秽不可近。 复谓其妻曰:“予常深恨于公劝我,不听良言,果遭奇祸,几不复生。 汝可急去拜恳于公,为我谋之。 ”妻如其言,于公遂诣屠家,笑曰:“此实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为,何必过惧也。 ”于是王屠焚香誓天,尽改前非。 常斋静坐,不数日前疾顿平。 遇人善事,竭财助之,遇人行恶,尽力戒之。 负土补于衢路,汲浆施于道途。 虽不生业,家道比前反充。 乡人以王佛子称之。 是后,于公寿九十而终,佛子亦九十而卒,人传之以为因果。 有好事者,作“于王因果诗十咏”,远近传诵。 其诗曰:善人心地孰能同,解诱凶玩积善功。 看破鬼神玄妙处,只将人事合天公。 恶人当日肆愚狂,一旦回头作善良。 不是鬼神彰报应,又何能改铁心肠。 只将言行合天心,任尔欺凌不动嗔。 到底不须生计较,上苍终始不亏人。 欺善欺良痛不仁,亲遭报应始知因。 皇天广大涵生厚,巨恶还容听自新。 祸福昭彰本在天,休将报应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计,若不亡家定减年。 万事多端好事稀,休言报应眼前迟。 心途善恶如形影,步步相随不暂离。 趁意随心不觉差,但差一事一冤家。 到头经纪归天算,莫把聪明向世夸。 富贵由天莫强求,正如农业望秋收。 若非着力亲耕种,枉费身心昼夜忧。 静观巧拙斗争高,拙士安闲巧士劳。 巧拙一蒙分祸福,莫将天道忽丝毫。 恶人休把好人欺,不令人知天自知。 心上有形须点检,问君何处是便宜。 其县学有痒生姓管氏名鉴者,素称好学,博览书史,为同侪尊向,常日从讲者不下十数。 一日,诸生有录“于王因果诗”以示管者。 管阅之再三,忽然振几长叹,掷诗于案,闭目不语者良久。 众笑曰:“此诗乃俗俚之言,吾侪取以奉兄,意供一笑,何故动此深疑? ”管曰:“不然。 夫福善祸恶,天之道也,虽在吾儒不外此论。 因显的验,不爽毫厘,故为杨墨所凭,附以鬼神,合以因果,恐惑匹俗,以致真赝莫分,是非莫辩,此弊故非一日矣。 然仆于其中理有未明、事有莫晓者,今试一陈。 倘诸兄不吝下教,为讲数言,使仆心塞洞开,目翳净拨,则幸之幸矣。 且人之有身也,父母生其形,天地付其性,贤愚善恶各有定质,万一不同也。 虽时有积习变更,若不相远。 人之善性,天与之也,人之恶性,亦天与之也。 善恶本自天成,非人自勉为也。 今者天生善人,天又锡之以福,天生恶人,天又加之以祸;是天厚于此而薄于彼也。 言天故为之耶,而天道好生至正,焉有此理! 言非天为之耶,而果孰为之乎? 此实下情之疑。 ”众皆嘿然,罔知所答。 至夜,管生就枕无寐,摸腹而思,终莫会其要。 乃作诗曰:永夜心无寐,悠悠动所思。 难明天地理,故起世人疑。 窈窈情难论,冥冥妙莫窥。 无由寻径达,空使此心奇。 性命天公定,形容父母遗。 贤愚心所主,善恶性之为。 物不兼同体,谁能得自知。 善人蒙福祉,恶者陷倾危。 惩创故天理,生成却在谁。 自生还自杀,难信更难期。 人性出天与,天何又录之。 宜成一样气,胡作两般基。 不必生凶戾,无劳用祸施。 是非如有谓,彼此是怀私。 枉费钻研虑,空劳梦寐思。 顺情伤世教,抗论谩神祗。 默默人何见,苍苍孰敢欺。 未堪方圣治,实恐混民彝。 空使磨心镜,终难去此庇。 无能开秘义,卿尔动歌诗。 次早,以诗持示诸友,皆称其论确而言切,义通而理当。 有录之人稿者,有读之成诵者。 一日,其友有张生者,自别墅而归,少憩西关之树下,因口诵管生之诗。 适有一樵夫窃听于侧,张笑曰:“汝知何事而听? ”樵曰:“恨君诵之速,未得悉其意。 ”张复诵一过。 樵曰:“斯何人作也? ”张乃备言管生之诗本末之事。 樵曰:“管为何如人? ”张曰:“痒生也。 ”樵大笑,取担荷于肩,以口唾地曰:“如此学识而称痒生,宁不自愧耶! 是一控仆不足拟也。 ”径投西门向下而去。 张大怒,逐而詈之。 樵者但笑而前走。 将及市,适管生自东而来。 张急挽管,备言所以,邀与共往挞之。 管曰:“不可。 彼异人也,或隐士欤? 正当求尽其言,乌可犯之以非礼乎! ”管遂前揖樵曰:“窗弟愚幼,不解下问,轻渎明诲,万冀先生勿罪。 倘不吝善,乞开后蒙。 ”凡三问而不答,但微笑以目他视。 管愈敬异,乃跪而告曰:“夫仁者爱人,先生以学自善,非大儒之用心也。 ”樵笑引管兴,曰:“仆野夫也,非儒,乃知儒之人也。 君若下问,有何堪答? ”又却之再,而答曰:“闻君之诗,立意谓天生人性善恶之差者,似天有所主见而用意彼此,使其善恶各受之性,而又加之以报应惩创之。 佳作之兴,有此未安也。 呜呼,缪之莫甚。 夫万物之始,本乎无极而太极,一动一静,阴阳分焉。 阳变阴合,五行生焉。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类。 气理错综,形性特异。 惟人秉独秀其心最灵,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 然以气理之杂,刚未免有刚柔之别。 善恶之差,祸福之应,盖由此也。 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者,不过守之以静,谨之以动,人之太极于斯建矣。 建极之道,诚与敬而已矣。 夫阳之善者,仁也,中也,正也,善也,福也;阳之恶者,柔也,弱也。 阴之善者,义也,刚也;阴之恶者,邪也,恶也。 其在人之善恶有福祸之报者,乃气通理合,自然感类而聚。 善与福会,恶与祸期,正如阳燧取火,方诸取水,火发水生,是果天之与夺乎,鬼神之作为乎? 呵呵,又何难明耶! ”言毕,负担长啸而去。 其行若飞,管生追挽不及,归而浩叹累旬。 是后,闭户读书,立志不出。 集十余年,遂成名儒焉。 发布时间:2025-11-24 23:47:0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03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