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一 内容: 退 逸 子 传退逸子传,姓鲍氏,名道,或称为抱道先生。 其先乃邗之右族也。 其为人也,刚而断,介而直,守理不挠,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 是以居官之际,忠以承上,仁以临下,礼以接众,谨以律己。 然好精白,恶私染,颇为僻耳。 凡遇是非之间,不能委曲涵容,必露衷极论。 或少相逆,则发指睫竖,奋须涌气,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于伏躬屏气移衷丧色方己。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为时人憎恶,世路弃捐,负此伟昂之质:博洽之才,良可叹也。 何乃甘侣俚俗而友白丁,终老于茅茨之下乎。 莫若少加! 下,随时通众,则当时人物孰敢与君甲乙而论之哉? 且《 易》 序有云:随时变易以从其道。 君独能返是乎? ”先生闻其言,鼓掌蹈足,扬眉掀齿,仰首脱帻,一笑而绝倒。 兴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于世也,当磊磊落落,学其所必行,行其所必当。 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兴利除害,牧民御侮,典礼作乐,总兵戎而讨不庭,佐皇谟而宣治化。 卑为列职固当然,贵登将相亦不忝。 道之否也,则遁迹于青山之趾、绿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抚孤松而对明月,啸烟霞而临清风。 此大丈夫归欤之所也,岂可酣时恋晷,效儿女子之态,奔趋于势要之门,叩求于豪贵之室,屈肱屏息,捧颦颜而献孤媚,乞怜取气于人颏下乎! 君其休矣,吾所不为也。 ”是后先生偶有所见,遂作《 宝镜叹》 以自嘲,力解其职,扁其居曰“得闲堂”,自作铭以寓之。 宝镜叹镜,光圆镜体正,秋月扬辉,寒潭澄映,颦笑必随,偃仰必应。 有烛鉴之明,无包容之行。 嗟夫,不遇佳人,抑为丑妇返病。 得闲堂铭道不在隆,得达则亨;位不在显,得宜则崇。 贤愚混一途,善恶殊万衷。 小人酣巧利,君子怀异功。 曲桑作宇栋,楩楠为犁弓。 所以违其器,戚戚怀归容,云山生心上,烟水入梦中。 伸荣与进用,系通与不通。 屈辱与退舍,在穷与不穷。 劳劳暮景心,每欲安其慵。 欲者贵在得,慵者贵在闲。 幸予遂所欲,铭诸蓬壁东。 是后值溽暑,而先生荐席不备,帷帐潇然。 昼则苦苍蝇跳蚤所扰,夜则为壁虱飞蚊所噬。 况其衣裾垢弊,而虮虱猖獗于其中。 由斯烦扰,心神因而不宁,至于废寝食而忌昼夜。 而先生不虑及此,返乃攒眉蹙额,焦颜赧色,振几而叹曰:“吾太痴人也,何故为尘累至此耶! ” 遂书一绝于几上云:家私如火触人怀,着力相推苦不开。 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因他往,先生之妻偶见所作之诗,笑曰:“夫子之诗,谬莫甚欤。 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家室贫秽,不洁所致,而使孽虫纵凶肆毒,扰其宿处,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 既为大丈夫,而不能启贱为贵,拔贫为富,辅世相君,清其轩而华其屋,昼纱“而夜罗幕,返以不羁之扰致怨于家室乎! ”手碎其诗。 遂用薄纸折一方缄,如鸟笼状,捕一壁虱、一蚊、一蝇、一虱、一跳蚤,置笼中,安于几上。 题曰:“此即家私也。 ”先生既归,视其诗则亡。 偶见纸笼其中如有物动,取而映日观之,则五虫在焉。 先生会其意,笑不能辍,曰:“予虽短于责己,卿何长于相夫耶! ” 遂呼童子,戏取酒肴,设灯香祭纸笼于几上,作诗遣之曰:嗟哉! 大块中,赫赫气理先。 阴阳既云已,其数不可迁。 五行司所属,群有各体焉。 数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 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专。 一名曰壁虱,狠毒何胜传。 将人肌与血,视为席上筵。 昼也无形影,夜则有万千。 可比无仁子,党恶共欺天。 一名曰飞蚊,轻薄善周旋。 明时俱遁迹,暗处闹喧阗。 只矜口嘴利,不识愚与贤。 可比无义子,狡幸相倾颠。 一名曰苍蝇,贪秽不如愆。 饮食频侵扰,坐起随锥钻。 遗种污大脯,引类投羹饘。 可比无礼子,不耻相缠联。 一名曰虱子,其性与众悬。 胡不知潜避,昼夜周身沿。 那论生与死,惟利是所然。 可比无智子,速祸自穷年。 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诡权。 搔左而噬右,备后却叺前。 翻席那可觅,振衣岂能损。 可比无信子,虚谬相欺諓。 吾今贫且老,瘦体不盈拳。 常年啖蔬食,布衣无缯绵。 依栖苦不暖,肌肉苦不鲜。 平素无相恶,何如不见怜。 好寻富少者,温饱得双全。 奠尔三杯酒,不可更留连。 每吟一句,辄倾一杯,吟诗既成,酒亦罄然矣。 掷笔于空,颓然醉卧于榻上。 寝既熟,遂梦五人相率伛偻而前。 一人披黄金甲,称香子冠军;一个长颔豹足,称崇化参谋;一人绛帻绿袍,称忿身长史;一人白襕雅素,行履徐徐,称居绵纪善;一个着乌油凯,称黑光屯长;俱拜于榻前,兴伏如仪。 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肴而祀之。 亦非有恶,忽又詈而逐之。 且某等虽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与先生共此覆载。 而先生不推广仁恕,却乃肆然掉笔头、鼓口吻,纵己洪天之私,索人尘沙之过。 以吾侪论之,则先生之于五常亦未见有也。 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谏;乡民困乏,子不能救;其谓仁乎? 边夷侵凌,子不能御;盗贼劫窃,子不能禁;其谓义乎? 无疾解官,不待报而去,其谓礼乎? 妻子饥寒,子不能赡,明时任贤,子不能显,其谓智乎? 窝居熏污,是招蝇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湿秽,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虮虱也;帷帐不施,是招蚊也。 既蒙设馆相待,今又厌而逐之,其谓信乎? 且子尚昏昏,而欲责人昭昭耶? 孰谓子为知人,乃愚人耳! ” 先生听毕,赫然语塞。 于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 先生觉后,述其梦中之事,大书于座右,以为自警云。 刘方三义传宣德初,河西务之蒙村者,边河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 居人近数百家,其间有刘叟者,号称长者,开酒肆于其间。 茅屋数间,薄田十余亩,衣食粗足。 然止叟媪二人,年各六旬余,无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卫老军方其姓者,携一子年约十二三,宿于叟店。 及夕,方偶得中风,至晓则颓然不起。 其子悲号近绝者数肆,叟媪亦为之堕泣,遂容养疾于家。 凡百粥饮汤药,叟媪皆为辨给。 不半月,则老军死矣。 其子跪告于叟媪曰:“念儿亡父本某卫军,于某年母已先故,与父欲投原籍,求少盘费,为办母丧,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 遗儿一身,囊无半钱之资,欲望大恩借数尺之土,暂掩父骸,儿愿终身为奴,以偿此德。 如不见允,则投身此河,求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声大恸。 叟媪抚然流涕曰:“ 噫! 是何言欤! 汝黄口儿尚知孝道,予岂不知义者哉。 ” 遂为办棺衾之具,葬于屋后之地,仍表之曰:“禁卫军士方某之墓。 ” 谓其子曰:“予欲令汝归家,唤汝亲故搬取二丧,恐汝幼弱不能自达。 汝可暂住予家,待有熟识之人方可。 ” 儿复跪泣,指心而誓曰;“ 儿虽幼,岂不知恩! 且亡父病时,深蒙不嫌病秽,汤药依时。 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费不资,虽至亲骨肉未必如此。 况儿生长京师,亲故乡曲一人不识,有恩不报,欲安归乎? 且闻老丈夫妇亦无子侄,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以供朝暮。 万一义丈二位百年,某岂不堪为拜扫之人乎? 然后赴京取回先母遗骨,同我故父葬于义丈墓道之侧,则儿之 负 恩 不 孝 之 罪 塞 矣。 ” 叟 媪 闻 之,且 悲 且 喜,曰:“真天赐之嗣也。 ” 因不没其姓,名之曰刘方,恩养备至。 方亦孝谨出常,勤业家事,不舍昼夜,常若不及者。 是后,时值秋风大作,上游飘一败船,泊于门前岸下。 船人呼号,死溺狼藉,为居人挽救得达岸者,才十数人。 内一少年约未二旬,气息将绝,而手尚坚持一竹箱不舍。 傍一少妇,抚抱号叫不已。 人或问其然,答曰:“ 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 ” 时方从观在侧,归道所以于父母,悲咽不能成语,曰:“此人之厄,正如儿向日之苦。 ” 叟媪闻之,奔赴扶携二溺归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遗日而苏矣。 其人告曰:“奇姓刘氏,山东张湫人也,此妇奇妻李氏也。 二年之前从父三考京师,不幸遇时疫,未易月父母俱没。 余予夫妇,无力奉柩还乡,只得火化为榇,谋此归计。 岂料不孝恶极,又遭此祸。 过蒙老丈相济,实再生之父母也。 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惊溺,内损无任,不及办蓐,胎已堕矣。 ”于是叟媪及方叹怜不已,急为洒扫暖室,朝夕为办粥饮。 不数日,李亦殒矣,叟媪为治棺具,亦葬于屋后之地。 深为刘奇解慰,劝令暂住于家,与方同其寝食。 议待便船使谋归计,凡经数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冲击之患为辞,久不果事。 况奇于救溺之时为钩挽所伤数处,溃疮甚发,不能履者数月。 然奇素博学能文,见方聪敏出常,乘暇教以读书作课。 而方一诵即解,不旬月凡经书词翰,无不精妙。 一日,奇疮少愈,告于叟媪曰:“奇疾虽痊,然一贫如此,思无他术,欲先负父归,再负母去。 义丈之恩,容奇丧完别为报答。 ”叟曰:“ 噫! 路远孤行,况子幼弱,非佳图也。 吾有一蹇,久蓄无用,赠子驮归二亲,岂不代劳遂事乎! ”奇坚却不敢受。 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叹累日,亦无如之何。 居顷,叟得重疾,缠绵数月。 而方衣不解带,忧劳骨立。 忽奇到来,一家惊喜。 叟谓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责之深,不告而去耶! ” 奇跪而泣告曰:“ 奇蒙再生之恩,未报万一。 及闻赠驴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潜归别谋济事。 不料至家,因前年黄河泛滥,乡曲远近一望洪波,居人荡尽,人畜田庐漂溺无遗,极目白砂,蒿蓬百里。 只身无依,彷徨累月,进退计穷。 寄食人店,静思亡亲之榇纵归,何所安厝? 义丈之恩虽宠,何时得报? 莫若仍归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丧。 假便成仁,致身塞罪,以此生为终身之质,奉宅上薪水之劳。 未审义丈能从愿否? ” 叟曰;“ 噫,异哉! 予何幸,累感孝子来同乎! ” 遂为奇备道刘方之本末。 奇亦惊悚。 叟复曰:“ 若信然,尔奇为兄,尔方为弟,同乃心,共乃义,守此薄产,足以业生矣。 ” 于是奇、方再拜受教。 二人互相推爱,极力养亲,甘旨极一时之味,温清尽冬夏之勤。 又一年,叟卒于前,媪殁于后。 二子备尽人子之情,哀毁不堪,泪尽继血。 将葬,兄弟谋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骨于都下,共筑一茔,列三坟如连珠。 二子同庐其次,不释杖者三年。 闾里感化,远迩称闻。 及服除,兄弟勤业,生意骤胜。 不数年,富甲一乡。 人以为孝义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 酒将半,话及生平,因痛二人出处之危,悲三父没身之恨,惊合义之奇异,喜成家之遂愿,相示悲惋,泪不自止。 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诚感格,实蒙天相。 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议婚。 况人之寿夭莫期,万一不讳,则三宗之祀沦矣。 若乘时各求良配,或有所出,岂不休哉! ” 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 兄忘之乎? 初义父临终时,弟与兄在誓,愿各不娶,今何更发此言? ”奇曰:“不然。 初因父母垂没,六丧大举,家道贫薄,所以省轻藉重也。 今则孝敬已伸,义恩已报,家资复充,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决不可胶柱也。 ” 而方展转百辞,欲足守前誓,奇亦无如之何。 一日,奇于知厚处话及兹事,其友曰:“我得之矣。 令弟意谓彼与贤契立家在先,恐欲先娶尔。 ” 奇曰:“ 吾弟端仁,决无此心。 君既为谋,试一验之。 ” 遂密令二媒私见于方曰:“某家有女,年正与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绝于一时,实佳配也。 某等敬议此婚,待别有年齿长者,然后再议大官人之婚未晚。 ”方勃然作色,曰:“何物老妪,欲离间吾昆弟耶! 急去,勿令吾责也。 ” 二媒愧赧而去,密告于奇。 奇等百方思度,终莫得其主意。 是后奇因睹梁燕之劳,题一诗于壁,以探方意。 其诗曰: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辛勤巢始成。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一日,方偶见其诗,笑诵数四,援笔亦题一篇于后。 其诗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奇见而惊疑,不知所主。 急谋于诸友曰:“予弟为人形质柔弱,语音纤丽,有妇人之态。 况与予数年同榻,未尝露其足,虽盛暑亦不袒坐。 及欲议婚,彼各皆不听,而诗中词旨如此。 恐有木兰之隐乎? ” 众曰“ 噫,是矣。 君当以实问之,何害? ”奇垂涕曰:“ 予以恩义之重,情如同生,安忍问之? ”众曰:“彼若实为女子,与君成配正所谓恩义之重得其所矣。 ”奇终以愧为辞。 众以酒醉之,使深夜而归。 将寝,奇乘酒谓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诗甚佳,然复能和乎? ”方承命笑而和曰:营巢燕,声呷呷,莫使青年空岁月。 可怜和氏忠且纯,何事楚君终不纳。 奇曰:“ 若然,弟实为木兰。 胡不明言? ” 方但倾首而已。 奇复曰:“既不成兄弟,当为兄妹乎? 而或为夫妇乎? ” 又不答,惟含泣而已。 问之再肆,方徐曰:“若兄妹之,妾理应适人。 妾父母之坟,永为寄托之柩矣。 妾初因母丧,同父还乡,恐不便于途,故为男辨。 既因父没,妾不改形者,欲求致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 幸义父无儿,得斯遗产。 与兄遭遇,复是仁人。 此非人谋,实蒙天合。 倘兄不弃贱陋,使三家之后永续,三义之名不朽矣。 ” 奇惊喜不已,遂楫方就寝。 方曰:“ 非礼也。 须待明日,祀告三坟,为妾办妆物,昭会亲邻,乃可。 ”二人遂拱坐待旦,依议而行。 是后浸成巨族,子孙满堂,世号为刘方三义家云。 华山采药记陕之潼邑有吴生者,名见理,早业举子,累科不第,遂辍讲家居,不复有功名之念矣。 因其家室素富,兄弟得倚,子息成立,饱食闲居,无所经理者。 宅西有道观一区,甚为清僻。 其住持刘古寰者,素称道行,年耆德著,为乡里所重。 因常往来,遂深契密。 一日,论及神仙之事,古寰倾所知以谈,见理存乃持以听。 上及松乔,下至丘马,历历详道。 见理曰:“然则长生之道可得而学欤? ” 古寰笑曰:“仙亦是人,人亦仙也,何仙不由学而得,何人不可学而仙? 但人之处世,或因富贵所绊,或缘情爱所牵,劳劳形役,扰扰心羁耳。 苟或不然,移我之皎皎,合道之昭昭,又何难之有哉! ”见理曰:“ 昔闻人言,修长生曰内丹,炼黄白曰外丹。 不知二致之说,果何谓也? ” 古寰曰:“ 夫外丹者,内丹之谕也;内丹者,外丹之验也。 假铅汞而著象于显,媾阴阳而含理于密,正所谓操绵磨剑、□水砺刃者也。 此亦大概而言也,若夫丹道别异之名,奇玄迂远之理,乃先师之遗诀,多隐直指。 或托彼而言此,或比显而示幽,真迹神密,玄谟妙秘,岂舌论能悉哉! ” 见理曰:“ 闻师之言,洞开茅塞。 但不知吾师既达玄微,不修升举,甘处污俗,予之未谕也。 ”古寰叹曰:“仙道故易,殊不知人道之难耳。 夫学仙者,须衣粮先备,盘用充饶,不烦己心,不劳己虑,孜孜进道,多参至人,广礼明师,采灵株而炼神药,黄白既成,道资足用,则藏修无饥寒之虑,鼎药有可致致之由,仙位可登,烟霞任步矣。 若贫道者,虽冒籍玄门,切尝闻道,然朝无夜粮,夏忧冬寒,自给不足,何由养道? ” 总遇真仙,终为无益。 感君闲谈论及愚衷,倍增伤悼,正所谓济水无舟,与其投溺者何异? 噫! 草木其与吾同腐乎? 吁! ” 垂首良久,泣数行下。 见理闻此异言,魂志俱移。 悔昔授业之差,恨今会古寰之晚,乃曰:“有是乎? 吾何舍诸? 今予不揣凡秽,欲参仙契,弃无益之财,修有理之宗,未审尊师能容窦纳否? ” 古寰曰:“若然,以君家室外饶,天姿内富,表里相须,炼修双举,易若吹嘘耳。 若非戏言,亦贫道之万幸也。 ” 见理发誓示诚,各写清词,焚于道像前。 于是古寰劝见理创治精舍,聚合云水。 不日而就者十数间,凡百供资之物,薪水之费,无不悉备。 不一年,远迩传播,方士云集,常食者不减数十人。 或教之以黄白助道之术,或授之以还丹复本之道。 服气存神,回精补脑,聚五存三,七还九战,挂宝剑于真无,闭黍珠于灵密。 至于点茅乾汞,缩货脱青,偷魂借体,假母夺胎,虽《参同契》悟真之篇,《 梯真集》 烟萝子之图,又若青阳无益子、士表公辅之秘诀,真一散人、居姤子、元皇龙虎之经,无所不论,无所不究。 虽积年连月,日谈暮论,夜炼朝焙,终无纤毫之验。 家业渐至消疏,婢妾或遭外议,全无疑介。 鼓弄益深,诈情益见,贪心益迷。 谈交论战,启狂夫窥窬之心;买炉治鼎,结怨女失身之恨。 至于废寝忘食,神枯气耗,亦不暂停。 朋友接踵相谕,亲故交口而劝,终不少悟。 一日,古寰无疾而死。 见理以为仙去,追念不已,恨不得与其同往。 后因与二方士入太华采药,步涉巅险,备极辛苦。 入山既深,绝无人迹。 偶遇老松一株,青阴团密,涧水临歧,睛莎如绣,共少憩焉。 见理素本膏梁,困弊无任,遂枕石而寝。 既觉,失二方士其所在。 回顾衣粮一空,尽为盗去。 见理神飘胆落,悲栗惊疑,全无路径可归,岂得人烟问指! 但见丰草乔林,巅崖怪石。 见理犹疑二方士或伸仙显化,登云驾鹤而去,尚不敢指斥为盗。 正疑思之间,不觉山色生烟,斜阳渐下,枫树与溪泉嘈杂,残晖同新月争光。 空翠湿衣,寒岚沁骨。 既乃落霞消西岭光收,皓魄印前溪漾彩。 见理饥寒顿切,徘徊于深林密翠之中,往返于古涧幽岩之畔,计无所施,但期必死。 正彷徨间,忽闻歌声。 乍远乍近,或抑或扬,初微渐著,如秋空鹤唳,古峡龙吟。 腔奇韵异,清烈出常,断续之间,毕而复作。 其歌曰:寿夭本由天,穷通亦自然。 数成无始上,理定有生前。 天地同归此,阴阳岂外迁。 可笑凡愚子,痴心慕学仙。 歌毕,迤逦而来。 将近,乃一叟也,丰髯秀目,岳准岸眉,度态不凡。 前谓见理,曰:“ 子之是行也,得无险乎? 惧乎? 又或寒馁乎? ”见理幸逢温厚长者,又闻相恤之言,则首肯口应,诺诺不已。 叟笑曰:“无伤也,子不必过虑。 老拙弊庐在此山前,烦子枉驾一宿,明晨当导子归。 ” 见理自喜过望,即随叟径造山前。 遥见云拥柴垣,树笼茅舍,至则石床竹器,幽概如画。 叟揖见理,就宾位而位。 见理拱问:“老丈为何大族,尊称高号,处此深僻? ” 叟但笑而不答。 茶罢,设村醇醨而相酌焉。 叟因问见理入山之由,而见理亦答采药之故。 叟三抚几而叹曰:“孔孟之道洪如天地,昭如星日,不能使后学小子遵天顺理,可哀也。 ” 见理尚喋喋辩其所为,叟曰:“ 不待子多言,老夫岂不知耶! 子所谓道者,言治铅汞可以为金银,调精气可以为不死。 子以金银为何等之物,死生为何等之事耶”苟可以人力为之乎? 夫金者,乃五行之正体,元气之一维。 大块赖以辅成,群有以之充遂,能从能革,易有易无,号称天禄。 覆载之间惟人为贵,人之至要衣食为先,衣食之权咸归于此。 故历世以来,未尝不宝也。 国有斯而民庶安和,家有斯而子孙赖倚。 名爵名勋以收多士,称财称货普役工商。 有斯也,倾国之姿可期,连陌之田可置,起填沟之殍,出系圄之囚,有回生启死之功,鲜仗义扶仁之德,与阴阳否泰同权,共造化兴衰一轨。 实系民心久专世欲,纷纷纭纭浮行于世。 运亨则来,命薄则去,应积不积,安而益年,应散不散,必罹祸焉。 上自王公,下及黎庶,若富若贫,莫逃乎数,焉得以少而致多,以无而致有哉。 又若神仙长生之道,由为诬谬。 夫仙者乃五行杂萃之精英,天地不恒之异气。 气之顺也,在天则为景星庆云,在地则为醴泉芝草,在人则为仙人贤圣。 气之逆也,在天则为妖星怪气,在地为水涌山移,在人为魍魉悖贼。 其仙也,或凌云驭气,或木食山栖,或假医而利益于人,或托卜而预言祸福。 气在则隐显无恒,数尽亦然化散。 仙岂不欲授人? 实亡道可传。 人若妄求而安得? 子欲修而作仙,正如种麰麦而作黄菊,截藜藿而拟蒲兰。 大易有云: 有是理则有是气。 既有其有,安无其无。 若天若地,若山若川,神人品物,万类同焉。 通塞不外,成败岂迁? 溪梅冬绽,坞杏春妍。 靡草经秋,松桧千年。 长短靡一,气理候然,又乌可以生而不死以短而作长耶? 设若如子之言,则智者富而且寿,愚者贫而夭矣。 ” 见理惊服,再拜受教。 次日,导见理出山,由旧路归家。 既归,追悔前非,进复先业。 遂携书籍从童仆复入华山,欲拜老叟为终业之师。 至则山重涧叠,路绝深林,不复可寻矣。 潦 倒 子 传山阳祝理者,为县大族。 壮岁试举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诗酒为务。 凡郡之佳山胜水,废陵古庙,游览将遍。 所作诗文,长篇短句,稿积盈架。 骚人诗客日相娱乐。 然理之为人性尚忠正,恶偏私,每见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于一友处,遇有《 岳鄂王传》,取而读之。 将毕,勃然震怒曰:“ 当是之时,天不在上耶? 地不在下耶? 举国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 何容奸邪如此妄为! ” 手碎其传,仰天呼叹,抚膺顿足,归而不食者累日方已。 忽日作诗一章,邀诸同侪,具牲酒设香灯以诗诉于天。 复作文以祭之。 其诗曰:六飞南渡天维缺,八陵九庙风尘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两河黎庶流膏血。 宗泽亡来势莫支,伯彦当权徒卖说。 孱谋不念父兄冤,甘仇忍耻无心灵。 岳侯忠义金石坚,威宣酋虏兵无前。 铁马横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挥燕然。 万姓欢呼期旧物,两京迅扫除腥膻。 报国赤心先刺背,有誓不与仇同天。 传檄中原平有日,三军含笑胡儿泣。 父老壶浆远近迎,猾盗投诚争献执。 关陕河中日震惊,胡都重货皆移北。 一朝诡计促旋师,十二金牌星火急。 东窗私语逆谋临,万里长城竟陆沉。 塞上旅魂思故国,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时意许山河介,万载含冤海岳深。 清风千古称高节,寒月当湖见此心。 我读此传气山涌,欲奋老拳施毒猛。 纠同仗义爱仁人,发取秦奸遗臭冢。 断棺粉骨夷茔园,拔树寻根绝裔种。 岳兮岳兮奈若何,此恨绵绵天地永。 复作告天文曰:仰彼苍兮高玄,伸痛愤兮于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奸逆兮长年。 问鬼神兮安在,胡纵恶兮无愆。 荐予请兮可察,虽异代兮当为之伸冤。 祭毕,割牲煮酒,与诸友共饮尽欢而罢。 是夜,理将就寝,忽得重疾,及晓其口歪若吹螺。 诸友闻之奔走莫救。 或有请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尔非岳侯亲知,无故代人复恨,阴报如此。 若不发愿相酬,此病必死。 ”举家惶惧,叩拜承伏,而责理之狂诞。 理但微笑不答。 是后理疾少间,而集家资数十万,更典水田,足钱百万,为游杭之计。 遂具衣装,从童仆,戒行有期。 诸友饯祖,共请其故。 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谢过耳。 ” 众以为然。 遂张帆而去。 不越数日而回,众怪而问之,理以手加额曰;“噫! 理以愚钝之姿,早失问学,妄自为之。 操施管见,几陷于不义。 幸遇哲人,得救斯过,盖予之幸也、福也,诸公又当为予贺也。 ”众请其说,理曰:“予之此行,实欲至杭以财为费,纠集义人,发掘秦奸之冢,以伸古今之冤,岂肯伏躬信巫酬愿也! 不意行至高邮,阻风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随岸闲步,将里许,绕出汀沙之表,予乃抉丛芦之阴,藉沙而坐。 “时当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静,四顾湖光极目无际,上下相涵,水天一碧。 新月初升,暮云影里生光;落日将收,夕色霞边返照。 一天诗料,满腹幽怀。 理正沉思间,忽闻人声。 映芦窃窥,见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 细视,乃一樵者也。 一手持一空担,一手提一巨缶。 良久,大呼数声,洲渚皆震。 遥见败荷深处撑出小舟,乃一渔者向岸而来。 将近,樵者呼曰:得鱼否? 渔者答曰:得一巨鲈,煮已将熟,亦未知有酒乎? 樵者举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 乃移舟近岸,维于一老树。 樵者以两足踏其船头,坐于树根。 渔者就船屈膝相向而坐。 “少倾酒至,二人且饮且谈。 理乃潜身窃听,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经所载之语。 良久,樵谓渔曰:今饮甚乐,我欲歌诗,君当和之。 遂击缶歌曰:云敛千山万木秋,采樵活计最清幽。 闲来易酒随心赏,不识人间更有愁。 渔者叩舷而和曰:水落湖空一望秋,纶竿趣味一般幽。 湖鱼湖酒终朝醉,得失从教世上愁。 理潜于芦中,闻此佳作,不觉径前,失声而和曰:抑气无伸鬓欲秋,喜闻佳叶出尘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涤狂生万斛愁。 二人赫然相顾,有不乐之色。 理乃至前长揖,谢其轻和搪突之罪。 二人不甚相答,其渔者径前解缆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 况复能诗,正可共酬一晌之乐,何为相界若此耶! 渔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于次而共相酬乐。 樵谓渔曰:适间我倡而君和,今君当先倡,我二人宜和之。 渔乃让于理,理不敢当。 渔遂鼓枻而歌曰:一著烟蓑万虑空,林泉廊庙本来同。 虚舟漾漾随行止,笑杀当年阮藉穷。 樵者抚掌应声而酬曰:汉楚功名过眼空,是非荣辱古今同。 争如懒散忘机客,总谓身穷道不穷。 理固辞不已,拱手而赓曰: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举直孰能同。 挥金不吝求成义,不为区区世路穷。 吟毕,各畅饮数杯。 樵谓理曰: 此孩子倡。 理不敢辞,离次吟曰:天高地厚此冤深,报应无闻似石沉。 欲向旁人陈往事,不知那个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白云重叠乱山深,斧担归来日又沉。 且向江湄酬一醉,自来钟鼎不关心。 渔者颦蹙而应曰:扁舟一叶水云深,看破尘中几陆沉。 一任虎狼争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毕,渔者谓理曰:“观子诗意愤抑深切,操心欹崄,为何至此耶? ”理不敢隐,遂备告其居处姓名,诉其读传不平之由,发愤游杭之计。 渔闻理言,一笑而绝倒,曰:“子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 予试为子陈之:夫天以阳言,地以阴言,五行于斯又分形气。 人秉阴阳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备百行也。 若人事乖离,则阴阳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气违,阳敛不舒,阴惨肆悖,而有水旱之灾、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国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为,乃人事应感如此,虽天亦无如之何。 且赵宋之有天下也,赵普首建篡谋,后佐太宗背母兄而杀弟侄;王钦若之侍真宗,以诡而降天书;王安石以行新法而败民业;其源大抵如此,而欲望其流清,得乎? 其间数君,虽有丝毫之善,功不补过。 乃至徽钦而后,事至莫挽。 天心仁爱,延及九庙,贼桧之生,非飞之仇敌,乃宋国当倾之眚物也。 非徒杀飞,实灭宋也。 飞存宋存,飞亡宋亡。 宋既当亡,其可使飞不亡哉! 然阴在阳中,阳顺阴逆,故君子道长而福,小人道消而祸。 阳在阴中,阴顺阳逆,故小人道长而福,君子道消而祸。 其飞桧同事将亡之宋,正阴惨阳伏之时。 桧既合时享福,飞欲不祸得乎? 此所以子之不足与桧为冤也。 ” 理曰:“若然,则岳侯当以忠顺为非、以奸逆为是乎? ” 渔复笑曰:“ 若以飞之生死论之,更有说焉。 夫大丈夫之于世也,恒以生遇其时与不遇其时,死得其所与不得其所,以为幸与不幸,岂较其寿之短长、事之成败以为得失者哉? 若岳侯者,正所谓生遇其时、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 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终者,是几人乎? 自宋兴以来,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独以岳侯称者何? 盖因志将伸而骤屈,功将成而复堕,年当富而卒夭,国气已振复至于不可为,致使仁人义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掷也。 如邓禹者,汉之名将,而有关中之败;孔明者,蜀之卧龙,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将,而有白沟之溃。 设使当时世无秦奸,岳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终乎? 噫! 非秦奸则岳侯精忠不彰,非秦奸则岳侯功名不著,非秦奸则岳侯始终不美。 天设秦奸以成岳侯万世不磨之,。 欲为岳侯报怨者,是不知其所而为也呵呵。 ”理乃脱然明悟,不觉手舞足蹈,喜极而狂,辄向渔樵百拜谢教。 于是渔者拍渔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为之起舞,哄然而乐。 彼各皆醉,渔即解缆将去。 樵谓理曰:“今此之别,后会难期。 吾有小诗,敬为子寿。 ”诗曰:世间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较,但能潦倒足风流。 吟毕,长啸而去,渔亦鼓枻而归。 理既还舟,次日往访,竟无踪迹。 理乃浩叹而归,誓绝报怨之念矣。 ”诸友宣传,远近惊异。 理因樵者之诗,遂自号潦倒子云。 乃弃妻子,独驾一舟远游近访,后不知所终焉。 梦 梦 翁 录梦梦翁者,初号华胥国人,后更是号。 年近八旬,好学不怠。 然为人不为修饰,言行从心。 举止怠肆,衣垢而不涤,食粝而不择,于人不欺,于物不忤,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肆心之喜,恒以诗酒为乐。 冬夏述作,春秋游赏。 或有人谓曰:“予观先生见富贵不求,处贫贱不忧,人尊而不喜,人欺而不怨,真有道之君子也。 ” 梦梦翁大笑曰:“ 噫! 子今年逾不惑,而发此騃稚之言,其愚又可知也。 且夫吾之为人也,仰观有天宇无穷,俯视有山河无际,四海之广,兆庶之众,金玉珠贝,珍玩绵绮,五谷之丰,百才之备,鱼虫鸟兽之盛,花果草木之盛,天之所生,地之所产,皆为人有,而众人之中而有吾君主焉。 且吾君端居九重,玉楼金阙,垂流裳滚,乃吾之父也。 其卿相百辟,着绯束玉,华堂绮宝,列鼎重裀,乃吾之伯叔也。 又若臣室豪家,跨州藉县,集货连田,乃吾之兄弟也。 仗父兄之威灵,窃伯叔之庇荫,居天地之中土,为衣冠之丈夫,处人不争之地,居无人碍,行无人止,无强暴之凌,绝虎狼之害,圜视九州,俯接夷夏,享四海之珍,纳八方之贡,昼居无疑,夜寐不惊,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读书习礼,问学求知,续道统之源流,承圣贤之命脉,或以诗书聘怀,或以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览江山之秀丽,留连花月,玩弄风光,白首无虞,生平康乐。 君试熟思,吾今有何贫贱之可弃,又何富贵之可求乎? ”言者赫然而退。 一日,梦梦于读书之暇,夜静之时,意有所寓,瞑目凭几而坐。 俄有一童自外歌舞而入。 梦梦曰:“子从何自而来乎? ”童曰:“自君心所来耳! ” 梦梦曰:“ 予心在子胸次,今子自外而入,何云心所? ”童大笑曰:“夫心如风之无形,如水之无质,止如游云,动如飞电,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透金石,穷变化,远越万里,近在目前。 大弥六合,小入沙尘,如狂猿之莫驭,如奔鹿之难遏。 所谓大道无恒而有天地,天地无恒而生万物。 公独何人,能使心居胸次乎! 今在公胸次者,乃心室也。 观公之言,非妄则愚,不足与较也。 但吾成命在躬,须申诚款。 ” 复告梦梦曰:“吾师旅幻子闻君之贤,遣仆敬邀一会,伏希勿阻为幸。 ” 梦梦亦不问其师者何人,居止何所,遂同往焉。 少顷,达彼一水岸,遥望则烟水鸿濛,浩渺无际,其中隐隐若有岛屿蟠峙,楼阁耸起。 童指其处曰:“ 此是也。 ”梦梦曰:“无舟可济。 ”童曰:“适间所谓入水不溺,但行不须舟也。 ”遂履水而往。 既至,则主人深衣藜仗候于门左,拱让而入,肃梦梦于堂。 升之以首席,备尽主宾之敬。 而旅幻复恭揖而告曰:“仆素尝读《易》,其中未能尽解。 闻公温故多知,是敢仰读枉驾,欲尽未知,伏冀勿吝。 ” 遂设讲谍,一一咨访。 梦梦尽已所知。 讲毕,旅幻幸甚,再拜而谢。 已而导梦梦之宴所。 乃越台殿数重,设广席于大庭。 其庭高敝。 四无周壁,陈以金屏,彩绚夺目。 不设灯烛,直有皓月当空而与水光周接,上下淹映,皎于白昼。 所设珍馔器物,不可名状。 揖梦梦于首席,两傍有席十数,梦梦辞不敢当。 旅幻笑曰:“设此微仪特奉先生,其他诸客佐樽者耳,不劳多让。 ”话间报客至,见四人入焉。 衣冠朴古,动止闲雅。 一人形容洒落,号潇然散人。 一人精神明粹,称清虚海客。 一人性质混厚,称益元道士。 一人赋性文雅,称无邪真隐。 既而复有四客亦至。 一人支体清苦,称蒙山长老。 一人形相轻清,称映形先生。 一人身材枯瘦,称扶衰住持。 一人风流潇洒,称驱炎挥使。 于是各行揖让,然后就坐。 旅幻举觞梦梦,众乐毕作,清冽遏云。 复有女童数十,各按凌波之舞。 侍从叠供,撙罍杂进,宾主欢酬,谈笑径席。 已而旅幻告众曰:“ 今日之会虽无盛款,然人生百年,为欢几何? 不有歌诗,无以纪其胜集。 ” 遂置纸笔于前。 梦梦固辞不能,旅幻曰:“此虽先生过谦,然须我辈吟毕,然后先生押趣,乃见尊崇之敬。 ”于是潇然散人吟曰:潇然心性本清狂,曾富吾民启圣王。 戛竹有声清似玉,吟松入调细知篁。 兰台赋就生雄志,沛国歌残动感伤。 珍重故人情慨爽,几推花气佐壶觞。 清虚海客:清虚本住海东头,万里凌空步斗牛。 冷浸长门天寂寂,光涵平乐夜悠悠。 洞庭波敛冰千顷,赤壁山高玉一钩。 对影举杯相约处,怡然三友共欢酬。 益元道士:益元道士擅风流,今古常陪达士游。 楚负包茅劳小白,汉征助酬责诸侯。 维持元气供奇句,扫荡犹疑散旅愁。 自笑老夫无个事,松坛石榻日扶头。 无邪真隐:无邪真隐产灵台,应处还从触处来。 有料自然随口得,无题空费用心裁。 闲中苦炼辞方稳,醉后推敲理自该。 风月满庭光景好,清樽莫惜对花开。 蒙山长老:蒙山长老本来清,陆羽经中注姓名。 驱逐睡魔回午梦,勾除诗课解春酲。 枯肠遍润搜文字,轻汗微生散不平。 谩取竹枝煨石鼎,西窗卧听转车声。 映形先生:映形相与不相离,偃仰眠行是处随。 日落一时辞院宇,灯来依旧上屏帷。 阴晴不定追陪约,昼夜无穷聚散期。 向晚一樽花下酌,三人幽兴此心知。 扶衰住持:可叹扶衰老住持,济人功业世应奇。 石桥苔滑随身策,花径泥干缓步赍。 投水化龙欺翠竹,吹光照阁压青藜。 凭君莫厌鸠头异,曾佐明时锡老耆。 驱炎挥使:驱炎挥使气扬扬,曾障鸾舆出建章。 竹帛有工成运用,丹青无体妙多方。 忠归诸葛兵车上,孝在黄香枕簟旁。 谁写故人方酷吏,为除炎暑散清凉。 旅幻子:无极太极,道器以立。 理具气成,理形气质。 一动一静,阴阳莫测。 阳施阴受,神玄鬼密。 二五媾合,万化一则。 回焕有无,颠倒虚实。 一驰一张,更阖更辟。 不缓而迟,不速而疾,真假无端,梦寤莫直。 来寄往归,死顺生逆。 变而复化,消而又息。 纯杂多岐,代谢无迹。 各擅汝我,互为主客。 不欠不余,无损无益。 虚实通贯,去住无适。 何喜扬扬,何愁戚戚。 万本同途,千古一日。 四时迭催,两仪竞逼。 天道难窥,人道可习。 随事用宣,顺常取给。 玄亦可鉴,妙亦可悉。 羁而不縻,幻而不惑。 倏乎不淆,湛然常寂。 与物不忤,与道可匹。 物我既亡,天人乃一。 少滞即磨,微玭力涤。 远是避非,省劳就逸。 风月既交,诗酒为敌。 落魄亡情,徜徉自释。 尺璧非珍,寸阴可惜。 众吟既毕,旅幻举觞告梦梦曰:“吾侪之胡说,非敢弄斧班门,实乃投砖望玉也。 万冀勿吝挥金之赐。 ” 梦梦辞谢不能,乃援笔吟曰:神仙招我入冰壶,水接周天皓月孤。 台殿重重金气化,屏风面面鬼工图。 云韶款案和青鸟,沆瀣频斟舞玉奴。 乘醉欲将心事吐,…………其结句未就,梦梦致思之际,其向来童子忽然进曰:“某虽不学,愿代先生足成此句。 ” 旅幻急叱止之,童已高声诵出曰:“庭槐无奈一声乌。 ” 复作鸦鸣一声,举席哄然大笑。 梦梦赫然失惊而觉,犹屈肱于几,乃一梦也。 但见月色在檐,晨光渐白,远寺钟声,庭乌正起。 自疑自笑,彻晓不己。 更思:“ 坐中八客,皆吾平生相须之物,何乃凭藉若此耶? 殆恐气感神化耳! 但不知旅幻之称,又何谓乎? ”自后尝谓门人曰:“予思处世若梦,故号华胥国人。 今则梦复如此,真乃梦中作梦。 ”因改其号为梦梦翁云。 发布时间:2025-11-24 23:43:5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303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