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15部分 内容: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 我总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 这个幻想的题目可就大啦。 不过我第一步还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吓坏了,”罗杰说。 他又喝了点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却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习惯?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 对你东想西想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种种想头我也不能一个个全告诉你。 前后总有几百个呢。 ”“你与其这样东想西想,何不搞搞创作呢? ”“我怎么不写呀。 可写作不如幻想那么有趣,而且也难得多。 再说写出来的东西又远不如幻想那么够味。 我的幻想那才叫精采呢。 ”“可你要是写出来的话,你就可以永远做小说中的女主角了。 ”“不见得。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好,算了,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头底下。 “我本来就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姑娘说。 “我是始终如一,要的是你,现在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 现在我就要你去做一个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连吃顿饭的工夫都不该花似的,”他说。 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紧,苦艾酒的一股热力此刻已经上冲到他的头里,有这股热力在头里他不放心。 他在心里自问:你倒想想,这会子要是干出点什么事来,还会有后果不严重的么? 你倒想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结实得像一辆完好的二手“别克”车似的? 你这辈子总共只见识过两个壮实的女人,两个你都没有拉住。 如今她喝了这个,会要你怎么样呢? 他的另外半边脑子说了:好啊,卑劣的小人! 今儿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现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说道:“小妞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别的,还是让我们尽情的相亲相爱吧,”(尽管苦艾酒已经使他很难把字眼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一筹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 ”“那可太好了,”她说。 “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他撒了个谎。 “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 ”这倒是句实话。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 ”她问。 “行啊。 ”他现在倒后悔了:尽管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实在不应该喝。 他以前碰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对头,所以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哪儿的话呢,小妞儿。 来,祝你幸福。 ”“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时,虽不觉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既奇且妙。 可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 “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 ”“不。 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 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 “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坚决的口气。 “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一等我们到了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呢。 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意儿才如此的吧? 不过他还是说:“是啊。 不过到时候你不会感到厌烦吧? ”“哪儿会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 “就跟白朗宁夫妇①似的。 可惜我没有看过那个戏。 ”——①白朗宁夫妇都是英国诗人。 丈夫名罗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丽莎白·巴雷特(1806-1861)——“罗杰,正经事你也开玩笑。 ”“是吗? ”心里他却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 这个当口千万要冷静。 可不能惹出事来。 “我就喜欢开开玩笑,”他说。 “我想那也好。 我写作的时候你也有点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写的东西好吗? ”“行啊。 我太愿意了。 ”“真的? ”“当然真的。 我真的非常乐意替你看。 真的。 ”“喝了这个酒,觉得自己真像是无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说。 “谢天谢地,幸亏我以前没喝过这个酒呢。 我们再谈谈写作好吗,罗杰? ”“哪能不好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也不知道,”他说。 “我们就来谈写作吧。 真的,不是开玩笑,来谈谈。 你说写作怎么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我可不是要你把我当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个搭档。 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对这个题目如果你愿意谈谈,我倒也很想谈谈。 ”“我们就谈吧。 你说写作怎么啦? ”姑娘哭起来了,身子挺得笔直,两眼对他直瞅。 她并不是呜呜的哭,也并没有扭过头去。 她只是两眼瞅着他,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嘴巴都变大了,却没有耷拉下来,也没有高高嘟起。 “别这样,小妞儿,”他说。 “请别这样。 我们就谈写作,或者谈什么都行,我一定尽量好好的谈。 ”她咬了咬嘴唇,才说:“我虽然嘴上说不想做你的搭档,心里恐怕还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里就准有这一条,真是的,这又有何不可? ——罗杰心想。 你这个家伙,伤她的心又是何苦呢? 还是赶快好好儿的,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欢我,不只是喜欢我这同床共枕人,我还希望你能喜欢我这脑袋瓜子,喜欢跟我谈谈我们彼此都感到兴趣的一些问题。 ”“这行,”他说。 “马上就谈。 布拉特钦,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我亲爱的美人? ”“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回事,就是我一喝了这酒,就又产生了我准备写作时的那种感觉。 觉得我没有办不到的事,觉得我能够写出绝妙的作品。 后来我就写了,写出来的东西却索然无味。 我愈是想写得真实,写出来的却愈是乏味。 写得不真实吧,写出来又觉得可笑。 ”“让我亲一下。 ”“在这种地方? ”“对。 ”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去,把她亲了亲。 “你哭的时候真美极了。 ”“真对不起,刚才我哭了,”她说。 “你真的愿意跟我谈这些? ”“当然真的。 ”“告诉你,我日盼夜望的梦想里就有这一条。 ”果然,我猜得没错——他想。 好吧,这又有何不可? 要谈就谈谈吧。 也许谈谈我就喜欢了。 “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呢? ”他说。 “除了动笔前觉得写得出佳作、写出来却索然无味以外,还有什么呢? ”“你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没有。 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作品? 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 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初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 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岂止是自高自大。 不过我倒一向不认为我是自高自大。 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说。 “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已经都丢失了。 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失的呢,罗杰? ”“说来痛心。 改天告诉你吧。 ”“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人家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 这种事,实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常有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 不,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 如今伤处早已结了疤了。 一层疤可厚了。 ”“请给我说说吧。 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也不会触痛吧。 ”“是不会触痛了,小妞儿。 是这样的,当年我做事很有条理,我的稿子,向来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 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还能怎么个放法。 唉,说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假日快要到了,于是安德鲁的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厚道极了”“我对她倒从来不妒忌,”姑娘说。 “我妒忌的是戴维和汤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 她俩都是挺好的。 ”“我说妒忌戴维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 “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罗杰说。 “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 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 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岂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 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 跟她一见面,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 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 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 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①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说完又哭了好一阵。 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买一瓶埃维安矿泉水。 你记得去里昂方②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供你租用。 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 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的。 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C③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 再说,夫人,你总该还有复本吧? 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④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 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 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①法语:欺骗。 ②埃维安为法国地名。 那是沿日内瓦湖的一个休养胜地。 ③法语:身份证。 ④法语:狩猎执照。 wwW. 7WENXUE. com下~书~网 发布时间:2025-09-07 22:50:39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257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