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三部相见恨晚第十五章 内容: 一你或许会以为,到了这步田地,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敲那扇在我面前关上的门,或试着爬上大门,攀在大门顶端向以前的女主人恳求。 或许当我站在黑暗孤寂的巷弄里,感到惊恐并啜泣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些事。 但我看到黛安娜转过来看我时,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带任何热情、和善或欲念。 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她朋友们的表情。 我怎能回到她们身边,或希冀能再次英挺且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 这个想法使我哭得更伤心,我或许会坐在大门口哭泣,直到天亮。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身边出现一阵骚动,我抬头看见泽娜站在那里,双手环胸,脸色极为苍白。 在我饱受煎熬之际,我遗忘了她的存在。 我说:“喔,泽娜! 这是个多凄惨的下场!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和过去完全不同。 “我们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该把你留在这里,希望那女人会回来找你,再带你进去虐待你。 这全是你自找的! ”“喔,她不会再回来找我了----会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也不会来找我。 看你的甜言蜜语把我们害到何种地步! 在一月最寒冷的夜晚被赶出来,没戴帽子,甚至连一条内裤也没穿,连一条手帕也没有! 我希望自己在监狱里。 你害我失去工作,你害我失去名誉。 你害我损失存来前往殖民地的七镑薪水----喔! 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让你吻我! 你真是个傻瓜,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喔! 我真想揍你! ”“那就揍我吧! ”我大叫,不住啜泣着,“帮我打黑另一只眼睛,这是我自找的! ”但泽娜只是抬高头,双手紧抱自己,转过身去。 我用衣袖擦拭双眼,试着稍微冷静下来。 当我扮成安提纽,蹒跚走出会客室时,还只是午夜,我猜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糟糕的时间,因为那意味着在天亮前,我们仍有最长、最冷的几小时要度过。 我尽可能谦卑地说:“我该怎么办,泽娜? 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看我,“我想,你该去找家人。 你总有家人吧? 你有朋友吗? ”“我现在无依无靠了…………”我又将手放在脸上,她转过身来,开始咬着嘴唇,最后说:“如果你真的一个亲友也没有,那我们还真像,因为我也没有,我的家人全因安格妮丝和警方的事弃我而去。 ”她注视着我的水手袋,用脚上的靴子轻推。 “你没在任何地方留点现金吗? 袋子里有什么? ”“都是我的衣服,是我带到黛安娜家的男装。 ”我回答。 “它们是好的衣服吗? ”“我曾经这么认为。 ”我抬起头来,“你是指我们穿上它们,扮成男士? ”泽娜已经弯下腰,眯眼看着袋中物,“我是指卖掉它们。 ”“卖掉它们? ”卖掉我的卫兵制服,还有我的牛津裤? “我不晓得…………”她将双手伸向嘴唇,透过指间发出声音。 “你可以卖掉它们,小姐,不然就得走到艾奇韦尔路,站在灯柱旁边,等有人赏你一枚钱币…………”二我们卖了衣服。 我们把衣服卖给一位在基尔本路附近市场摆摊的旧衣商。 泽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将衣服装袋----市场一直进行交易到半夜,不过当我们抵达时,大多数手推车都清空了,街道满是垃圾,摊贩正在熄灭轻油灯,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沟。 那人瞧见我们过来,马上说:“你们来得太晚,打烊了。 ”当泽娜打开袋子,从中拉出衣服时,他偏着头嗤之以鼻。 “军人服装在我的摊子上根本不值钱,”他边说边拉开外套的衣袖,“不过我要这件,这斜纹布料大概可以做一件时髦的背心。 大衣和长裤都够漂亮,鞋子也是。 我可以跟你们买,我出一畿尼。 ”“一畿尼! ”我说。 “一畿尼是你们今晚能得到的公道价。 ”他再度嗤之以鼻,“我认为它们是赃物。 ”泽娜说:“它们才不是赃物,不过这个价钱可以,如果你能附送一些女士用品和一对有蝴蝶结的帽子,那就算一镑。 ”他给我们的内裤和丝袜陈旧发黄,帽子糟糕透顶,衬衣当然没给。 不过泽娜似乎很满意这项交易。 她把钱装进口袋,带我到一家烤马铃薯的摊贩,我们一人买了一颗马铃薯,共饮一杯茶。 马铃薯尝起来有泥土的味道,茶味淡得简直就像略上色的水。 不过摊子有个火盆,温暖了我们。 就像我之前所说,泽娜从我们被逐出房子后,似乎变得非常多。 她没有发抖----发抖的人是我----她身上散发着智慧与权力的气息,明了在街上通行的方法,走在街上对她来说好像轻松自在。 我也曾经轻松自在地走在街上,而今我认为,如果她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便能和以前一样办到。 现在,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踉跄而行,可怜地嗫嚅着:“泽娜,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幸福地做什么? 喔,你能相信她真的把我从她身边赶出去吗? ”最后她对我说:“小姐,别误会我的意思,但要是你再不闭嘴,我真的得揍你! ”我说:“对不起,泽娜。 ”她和一位刚刚也站在火盆旁的妓女攀谈起来,从她那里得知附近一栋寄宿公寓的消息,据说那里整夜都欢迎客人投宿。 那里其实是个很糟的地方,只有一间女房和一间男房,而每个在那里睡觉的人都会咳嗽。 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了取暖穿着裙子,我对衣服上的皱痕依然满怀恼怒,将裙子放在床垫下,希望能用一夜的时间压平。 我们又直又僵硬地躺在一起,我们的头躺在一只难受的长枕上,不过泽娜背对着我,立刻闭上眼睛。 其他寄宿者的咳嗽声、我脸颊上的疼痛,以及心中的悲伤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 当泽娜颤抖了一下时,我将手放在她身上,她没有把手拨开,我稍微靠近她。 我非常轻声地说:“喔,泽娜,想到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 ”“我想也是。 ”我不断发抖,“你恨我吗,泽娜? ”她不愿回答。 “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 可是,喔! 你知道我有多抱歉吗? ”一个躺在我们旁边床上的女人发出尖叫----我想她喝醉了----那使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彼此的脸颊靠得更近。 泽娜仍旧紧闭双眼,但我敢说她听到了。 我想起数小时前,我们以多么不同的方式躺在一起。 我的不幸从此熄灭了面前的光明;不过因为我们两人谁也没说,我以为悲惨的命运就此结束。 我低语:“喔,假如黛安娜那时没上来就好了! 那很好玩,不是吗? ----在黛安娜进来停止一切之前…………”她睁开眼,悲伤地说:“是很好玩,在他们逮到你之前总是很好玩。 ”她凝视我,并咽着口水。 我说:“不会太糟的,泽娜----对不对? 现在你是我在伦敦唯一认识的阳刚女,既然你无依无靠,我想----我们会克服一切的,对不对? 我们可以在一栋寄宿公寓找个房间。 你可以找份工作,当女工或帮佣。 我会再买一套西装,当我的脸完全好了以后----喔,我知道一两种赚钱的伎俩。 我们可以在一个月后赚回你损失的七镑。 我们很快就会赚到二十镑。 到时,你就去得成殖民地,而我,”----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和你一起去。 你说过那里缺房东,当然也缺绅士的男宠----即使是在澳洲? ”当我低语时,泽娜不发一语凝视我。 她弯下头吻我一下,非常轻地吻在我的唇上。 她再度转身,我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 我可以听见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还有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讨论她们度过的夜晚,和必须面对的生活。 我合眼躺着,用双手遮脸:我不想看到她们,或参与现在必须和她们共同生活的卑劣世界。 我想到泽娜,和我替她安排的计划----我认为,这会很艰难,但是泽娜会让我远离艰难的部分。 少了泽娜,这的确会很艰难…………我终于将手拿开脸,转身注视旁边的床。 那里是空的,泽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 她按照女仆的作息,在破晓时起床,丢下沉睡中的我,什么也没留下。 三明白一切使我茫然,我想自己无法比现在更晕眩,也无法悲哀地跌得更深。 我站起身,从床垫下拉出压得更皱的裙子穿上。 躺在旁边床上的醉妇花了半便士买了一盆温水,她站在那盆水中冲洗身体,洗完后好心让我使用,拭去留在我脸颊上的最后几块血迹,并抚平我的头发。 当我望着黏在墙上的镜子时,我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离酒精灯太近的蜡制脸孔。 当我步行时,我的双脚似乎发出尖叫,我穿的是过去当男妓时所穿的鞋子,如果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太习惯柔软的皮革。 之前走到基尔本路时,我的脚巳经起了水泡,现在那些水泡逐一磨破流脓,丝袜则磨着脚。 房客不被允许在寄宿公寓的房间待过早上,十一点时有位女子出现,用扫帚将我们赶出去。 我和那位醉妇走上一小段路。 当我们在梅达谷分道扬镳时,她拿出极小的一包烟草,卷好两根如针般的香烟,并给我一根。 她说,烟草是治疗瘀伤最好的方法。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烟,直到烧到手指。 我思考着自身的处境。 我的状况是如此荒谬地熟悉:四年前我逃离史丹福丘时,曾经一样又冷又病又凄惨。 不过在那时,我起码还有钱,以及一些漂亮的衣服;我那时有食物,也有香烟----拥有所有能够使我延续生命,却无法让我快乐的东西。 现在,我一无所有。 我因为饥饿与酒的后劲而感到反胃,而一便士才能买到一根鳗鱼卷,我还不如去乞讨一或照泽娜的建议,再次扮成男妓,靠在湿答答的墙上碰运气。 乞讨的主意对我来说很讨厌----我无法忍受试着引起男士的怜悯和钱币。 而那些男士正是两周前,当我走在黛安娜身边,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会欣赏我的西装剪裁或袖扣的那种人。 身为女孩,想到被他们其中之一侵犯,感觉更加糟糕。 我站起身,在长椅上坐一整天实在太冷了。 我想起泽娜前一晚说过----我得去找家人,她们会接纳我。 我没想到在惠茨特布尔的血亲,当时对我来说,似乎和他们已经永远脱离关系。 我想到曾经如同母亲般待我的女士,还有她曾经像我妹妹的女儿。 我想到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 我有一年半没和她们联络。 我答应去看她们,却从未有空。 我答应寄给她们我的地址,却连一张表示想念的便笺,或葛丽丝的生日卡片都没寄。 事实上,自从我在幸福地度过头几个诡异的日子,便完全将她们抛诸脑后。 现在我想起她们的仁慈,不禁想哭。 黛安娜和泽娜相继抛弃了我,可是弥尔恩太太----我十分确信----一定会接纳我。 因此我从梅达谷走到格林街,穿着磨脚的鞋、怀着悲苦与羞耻缓慢走着,每步都宛如赤脚走在刀上。 当我终于抵达时,那栋房子看起来似乎很破旧----但我随即了解这种感觉,当你离开原本的居所,前往某个豪华的地方,再回来时会乍然感到那里比你所知的更简陋。 门前没有花卉,也没有那只三脚猫----不过当时是冬天,街道上又冷又暗。 我只能想着自己可怜的处境。 我拉动门铃,没人回应,我想那就坐在台阶上,弥尔恩太太出门不会太久;倘若我被冻得麻木,也是我应得的教训…………我将脸贴向门边的窗户窥视前厅,发现墙壁空无一物----那里曾挂着葛丽丝的图片、《世界之光》、印度神像和其他东西,上面只残存着图片曾挂在那里的痕迹。 看到这个景象,我开始颤抖。 我慌张地敲着门环,对信箱失控大叫:“弥尔恩太太! 弥尔恩太太! ”“葛丽丝! 葛丽丝? 弥尔恩!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前厅一片漆黑。 有声叫声从后面的公寓传来。 “你要找那位年长女士和她女儿吗? 她们离开了,小姐,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往上看。 上方的阳台有位男子对我喊叫,并朝屋子点头。 我走出来,凄惨地往上望着他,问她们去了哪里? 他耸耸肩,“去她妹妹家,这是我所听说的。 秋天时,女士的身体变得很不好,那个女孩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对不对? ----她们觉得将她留在这里不太妥当。 她们带走所有家具,我想这栋房子即将出售…………”他看着我的脸。 “你脸上的黑眼圈真可爱,”他说得好像我没注意到。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 不过你只有一个黑眼圈而巳! ”我瞪着他看,在他哈哈大笑时不断发抖。 一位金发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身边抓着栏杆,将脚搁在铁条上。 我说:“那位女士住在哪里? 她们搬过去的妹妹家在哪里? ”他拉着耳朵,看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嘛,我以前知道,但却忘记了…………我相信是在布里斯托,或可能是巴斯…………”“她们不在伦敦? ”“喔,不在,肯定不在伦敦。 是在布莱顿吗? ”我转过身,回望弥尔恩太太的屋子,凝视我以前住的房间窗户,还有夏天时我喜欢坐着乘凉的阳台。 当我再次看着那男子时,他抱着小女孩,风吹拂她的金发,在他的脸颊边飞舞。 就在那时,我想起他们就是在我认识黛安娜的那一周,在那个六月温和的夜晚里,对着曼陀林音乐拍手的那对父女。 他们曾失去自己的家,现在有了新家。 他们曾被那位有浪漫名字的慈善访客拜访。 弗洛伦斯! 没想到我还记得她。 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没想到她。 如果现在能遇见她就好了! 她帮穷人找地方住,大概也会帮我找房子。 她曾经对我很和善----假如我现在去找她,她不再对我和善呢? 我想到她宜人的脸孔与卷发。 我失去了黛安娜,我失去了泽娜,现在还失去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 她是我当时认识全伦敦中最可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而当下我最期望的,就是一位朋友。 在我上方的阳台上,那男子巳经转身离开。 我唤回他:“嘿,先生! ”我走近公寓的墙边,往上看着他,他和女儿从阳台栏杆倾身----她看起来像是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 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住过这里,和弥尔恩太太同住。 我在找一位女孩,她曾在你们搬来时拜访过你们。 她的工作是替你们找地方住。 ”他皱起眉头,“你说一位女孩吗? ”“一位卷发的女孩。 一位长相普通的女孩,叫做弗洛伦斯。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你有没有她工作的慈善团体名字? 那是一位女士经营的----是一位长相非常伶俐的女士,她弹奏曼陀林。 ”他本来一直皱眉,并搔头思考,听见最后一项描述后,露出欣喜之色。 “是的,我记得她。 那位帮助她的小姐是你的密友,是吗? ”我回答说是,接着问:“还有慈善团体呢? 你记得她们吗,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 ”“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的确去过那里一回,不过门牌号码就记不得了。 我知道那地方很接近伊斯林顿的天使区。 ”“靠近山姆? 柯林斯剧院吗? ”我问。 “过了山姆? 柯林斯剧院,在上街还没到邮局那里。 左手边有一条小门廊,就在一间酒馆和一家裁缝铺中间某处…………”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我认为应该足够。 我向他道谢,他微笑以对。 “多可爱的黑眼圈,”他又说了一次,不过这次是对女儿说。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贝蒂? ”四我觉得自己好像连续走了一个月的路。 我怀疑靴子已磨穿丝袜,开始磨着我的脚耻、脚踝和关节。 但我没有在长椅旁停下脚步,解开鞋带看脚的情况。 风势稍稍变小,尽管现在大概是两点,天色却如铅一般灰暗。 我不确定慈善事务所几点会关门,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才会找到她们,我不知道当我找到时,弗洛伦斯会不会在那里。 因此我走得很快,走上本顿维尔丘,任由双脚疼痛,试着思考当我找到她时该说什么。 然而,这些事彳艮困难,毕竟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 更糟的是----我现在忍不住想到这个----我曾约好和她见面,结果却放她鹤子。 她会记得我吗? 如果在那条阴暗的格林街上,我很肯定她会记得。 不过每走出煎熬的一步,我便愈来愈没有信心。 结果我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事务所的正确位置。 那男子的记忆力很好,上街似乎从他上次来访后便奇妙地维持原状,一走过剧院,就发现酒馆和裁缝铺恰似他的形容,在街道的左手边紧邻。 在两家店之间有三四扇门,通往楼上的房间和事务所,其中一间拴上一块小小的珐玻挂牌,上面写着:庞森比模范住屋。 总监J. A. D. 德比小姐----我现在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弹曼陀林的女士芳名。 挂牌底下有一张沾了雨滴的手写纸条,画着一个指向门边拉铃的箭头,上面写“请拉铃再入内”。 我带着些许不安照做。 门后的通道非常长也非常阴暗,通往一扇窗户,往那扇窗户往外看,可见砖块与水流滴答的排水管。 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前行的道路,得借着一排楼梯往上。 楼梯的栏杆很黏,但我紧抓着往上爬。 在我踏到第三阶或第四阶时,有颗头从楼上冒出来,有位女士的声音愉快喊道:“楼下的人你好! 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 需要灯光吗? ”我回答说不要,随即爬得更快。 到了楼梯顶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被那位女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一组不相称的椅子。 她向我示意,我便坐下,她坐在桌缘,交叠着双臂。 旁边的房间传来一阵殊殊殊的打字机声音。 她说:“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 我说啊,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 ”我已经摘下帽子,好像我是个男人,当她观察着我的脸颊时----还有更谨慎地观察我剪成短发的头----我相当尴尬地抚弄帽子的饰带。 她说:“你有预约吗? ”我说自己不是来找房子的,是来找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应该说是一位女子。 她的名字是弗洛伦斯,她在这里做慈善工作。 ”她蹙起眉头,“弗洛伦斯,你确定吗? 这里真的只有我、德比小姐,还有另一位女士。 ”我迅速说道:“德比小姐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一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上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说----”“她说? ”女士追问,态度更加谨慎----因为我张着嘴,手在肿胀的脸颊旁挥舞。 我以一种了无希望的愤怒态度咒骂:“她说要离职,做别的工作。 我真是个呆子! 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弗洛伦斯离开这里应该已经有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女士点点头,“啊,你得知道,那是在我来之前的事。 不过,如你所言,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 ”那至少是真的。 我抬起头,“我能见她一面吗? ”“是可以----不过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 她要到星期五才回来----”“星期五! ”那真是糟糕。 “但是我得在今天见到弗洛伦斯,我真的得见她! 你们一定有名单、名册,或是一些东西,记录她去了哪里。 这里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好像很惊讶,缓慢地说:“这个嘛,或许我们有…………不过我们真的不能让这些细节,你知道的,给陌生人知道。 ”她思考了一会儿,“你不能写封信给她,让我们代为转达? ”我摇摇头,感到双眼刺痛。 她势必看见了,也误解了,因为接下来她相当轻柔地说:“啊----或许你不太擅长用笔…………”为了一句和善的话,我愿意承认任何事。 我又摇摇头,“确实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她想,假如我连阅读写字都不会,应该不会出于恶意寻人。 不管怎么样,她起身说:“在这里等我。 ”随即离开房间,进入对面的一个房间。 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下子变大声,然后完全消失;我听见一些低语声、连续的翻阅纸张声,以及猛然关上柜子的声响从那里传出。 女士再度出现,手中拿着一张白色的纸,从外观看来是信纸。 “成功了! 感谢德比小姐美妙的员工制度,我们找到了你的弗洛伦斯----或者最起码,是某位叫弗洛伦斯的人。 她离开这里时,正是我和班奈特小姐进来的时候,在一八九二年。 然而,”----她变得严肃----“我们真的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但是她离开这里后,在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工作,我们可以告诉你位置。 那是一个叫做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方,在史特拉福路上。 ”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 这个想法使我颤抖并变得虚弱。 “那一定是她,但是----史特拉福? 那么远? ”我的脚在椅子下动来动去,感到鞋皮擦在流血的脚跟上。 靴子沾满泥泞,我的裙子在裙摆处多了一道六寸深的肮脏皱边。 雨滴打在窗户上。 “史特拉福,”我重复说道,凄惨的语气使女士靠近,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没有车费吗? ”她轻柔问道。 我摇摇头。 “我失去所有的钱。 我失去了所有东西! ”我用一只手遮住眼,精疲力竭地倾向桌子。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见上面摆着什么。 是那封信。 女士将信摆在桌上,正面朝上,认为我无法读懂。 那封信相当简短,有弗洛伦斯的签名----弗洛伦斯? 班纳,我现在知道她的全名了----还有写给德比小姐的内容。 恳请接受我的离职…………信接着写下去,我没有阅读那部分,因为信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以及地址----不是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址,显而易见是不让我知道的住家地址。 有一个号码,接着是街名:伦敦东区贝瑟南格林的奎尔特街。 我立刻默记下来。 在此同时,女士继续和善地说话。 我刚刚几乎没在听她说话,现在抬头看她在做什么。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 她正说着:“…………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做法,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疲惫。 如果你从这里搭公共马车去艾尔德门,可以在那里转搭另一班车,那会载你沿着迈尔恩德路到史特拉福。 ”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三便士。 “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杯茶在路上喝? ”我接过钱币,说一些感谢的话。 当我说话时,有一只铃响了,就在附近,我们都吓了一跳。 她瞥向墙上的时钟。 “我今天的委托人来了。 ”女士说。 我听懂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 楼下的走道有些脚步声,还有爬楼梯的声音。 女士带我到门口,对她的访客喊:“上来吧,没关系。 我知道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一位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从阴暗中冒出。 他们的肤色都相当黝黑,我猜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看起来非常困苦贫穷。 有一会儿,我们全都挤在事务所门口,互相尴尬地微笑。 女士和年轻夫妇终于进入房间,而我独自站在楼梯顶端。 女士抬起头,和我眼神交会。 “祝你好运! 衷心期盼你能找到朋友。 ”她喊道,却有些分神。 五既然毫无前往史特拉福的打算,我没照女士建议的去搭公共马车。 不过,我的确替自己买了杯茶,从闹区街道上一个有雨棚的摊位买的。 当我将杯子还给顾摊的女孩时,我点点头,“哪条路通往贝瑟南格林? ”我从未去过比克勒肯威尔更东边的地区,何况是独自一人打赤脚前进。 现在沿着市区路跛行走向老街,让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还在事务所时,天色便转黑,空气也变得潮湿和多雾。 街灯全都点亮了,每辆马车上都有一盏灯笼在摇曳;然而,市区路不像苏活区,人行道被无数窗户的灯光照亮,在我的旅程中,每走十步,便会被一盡煤气灯照亮,前方还有二十盏在幽暗中闪耀。 到了老街,晦暗的状况稍微改善,因为那里有事务所,还有拥挤的公共马车与商店。 不过,当我走向海克尼路时,天色仿佛变得更深,周遭的环境变得更破旧。 天使区的交叉口还算可以,这里的路上都堵塞着肥料,因此每当有车子经过时,我都会被溅得一身污秽。 路上的其他行人也是,他们都是老实的工人,有男有女,穿戴着和我身上衣服一样褪色的大衣和帽子,而且一个比一个穷。 衣着无法仅用肮脏两字形容,简直是破旧邋遢。 女人穿着靴子,却没穿丝袜。 男人戴着围巾,而非硬领,头上戴无边便帽,而非圆顶高帽。 女人围着披肩,女孩穿肮脏的围裙,或者根本没穿围裙。 每个人似乎都背着某种重担----一只篓子、一捆东西,或是一个小孩。 雨下得更大了。 之前在天使区,茶摊的女孩告诉我往哥伦比亚市场走。 我沿着海克尼路走了一点路,忽然发现自己来到市场广阔阴暗的天井边。 我瑟瑟发抖。 巨大的花岗石厅堂、塔楼以及与哥德式教堂同样繁复的花饰窗格,显得黑暗且寂静。 一些粗汉长相的人拿着香烟和酒瓶蜷缩在拱门下,吹着自己的手好驱除寒意。 突然从钟楼传出的喧闹声让我吓了一跳。 有如废弃市场般琐碎无用的复杂钟乐声正在报时,现在刚好是四点半。 如果弗洛伦斯整天都在工作,现在去找她实在太早,我站在市场的一个拱门下度过一小时,那里的风不强,雨也不那么大。 五点半钟声一响,我便步向天井,随意环顾四周,身体几乎麻木。 不远处有位小女孩端着一个大拖盘,拿高到颈子的位置,上面装满一捆捆的水芹。 我走向她,问她到奎尔特街有多远。 因为她看起来很悲伤,浑身又冷又湿----加上心中盘据着一个困惑的想法,我不能空手在弗洛伦斯的门前出现----我买了最大的一束水芹,花了我半便士。 我用僵硬的臂弯笨拙抱着那束水芹,踏上短暂的路程,前往我想抵达的街道。 过了不久,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尽是低矮房舍的宽广巷口----那不是一条肮脏的巷子,不过也称不上整洁,因为有些街灯的玻璃已经裂开或不见,人行道到处堆满破损的家具,以及小说中会委婉称为灰烬的东西。 我端详离我最近的门牌号码:1号。 我慢慢地沿街走下去。 5号…………9号…………11号…………我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虚弱过…………15…………17…………19…………我停下脚步,因为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我要找的房子。 房子的窗帘拉上,从里透着灯光。 看见这些,我突然因为害怕而不舒服。 我将一只手抵在墙上,试着扶稳自己,有位男孩从我身边经过,吹着口哨,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 他经过以后,我以慌张的心情打量四周陌生的房子:我还能想起刚才促使我去格林街求救的目的,不过那似乎有些疯狂,现在则像出荒谬剧----我应该把这些告诉弗洛伦斯,她可能当着我的面大笑。 然而,我都走了那么远,也没有地方可回头,只好缓缓走到辉映光明的窗边,再走到门口。 我敲敲门,并耐心等待。 那天我就像是已经站在上千户人家门口,全都吃了闭门羹或遭无情驱赶。 我想:假如在这里得不到任何和善的响应,我就会死。 终于有一声低语与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了,弗洛伦斯出来应门----看起来就和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特别,她望向阴暗,背光站着,头发闪着同样的光辉。 我叹了一口气,又是一阵颤抖----我看见她的嘴唇略略动了,也看见她怀里抱着什么。 是一个婴孩。 我的目光从婴孩移向室内,那里有另一个人影,有个穿衬衫的男人坐在一炉炽热的炉火前,他的眼神从膝上的报纸抬起,温和地打量我。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回弗洛伦斯。 “有什么事吗? ”她说。 我发现她完全不记得我了。 她不记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了丈夫,还有一个小孩。 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一切。 我感到晕眩,闭上双眼一昏倒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 发布时间:2025-08-11 23:02:2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241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