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二部纸醉金迷第八章 内容: 一在我再次休息前,我仍旧像一小时前一样在路上寻寻觅觅,不过我随意乱逛,有时又会绕回原来的地方。 与其说我的目的是离开凯蒂,应该说是逃离她,在灰色陌生的都市里迷失自我。 我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小房间,一个简陋的房间,一个可以躲避任何追寻目光的房间。 我仿佛看见自己进入那样的房间,像一只蛰伏或冬眠的生物,宛如木虱或老鼠般盖住头脸。 因此我持续在街道上徘徊,那些阴森且讨人厌的街道有寄宿公寓、小客栈,与窗口贴着床位出租卡片的房子。 随便哪间都可以,我在寻找一间透露着欢迎我入住讯息的房子。 最后我似乎找到了。 我游荡过了摩尔门,朝圣保罗大教堂的方向漫步,然后转弯,最后来到克勒肯威尔附近。 我对周遭的人们,依然没有多余的想法----男人和小孩瞪着我,有时会嘲笑我步履瞒跚、脸色发白地扛着水手袋。 我的头往下垂,眼睛半睁半闭,却察觉到现在已进入某种广场----附近有一阵市场交易的喧闹嘈杂声,也闻到某种我依稀认得,却说不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我走得更慢,感到鞋底的道路变得有点黏。 我睁开双眼,脚下所站的石头路是红色的,上面流淌着血水。 我往上看,看见一栋优雅的铁制建筑里挤满了货车、手推车和挑夫,搬运的全是动物的尸体。 我来到史密斯菲尔德的肉市。 我恍然大悟地叹了一口气。 附近有座烟草亭,我走过去买了一罐香烟和一些火柴,卖香烟的小弟找钱时,我问他附近有没有空房。 他告诉我一两间公寓的名字----并以某种警告的口吻补充:“小姐,这一带的寄宿处不太干净。 ”我点点头,径自转身离去,朝他提到的第一个地址走去。 那是栋位于一排房屋中间,外墙斑驳的高大房屋,邻费灵顿街的铁路很近。 房子的前院放着一张床架,以及一些生锈的铁罐和断裂的炉架,旁边的院子里有一群打赤脚的小孩,正将水搅拌入一桶桶的泥土中。 我不怎么注意这些景象,只是步向大门,将水手袋放在台阶上,然后敲门。 在我身后的铁道沟渠里,火车轰隆而至,发出嘶嘶的蒸汽声。 火车一经过,我站立的台阶便不住震动。 一位苍白的小女孩响应了敲门声,在我询问她是否有空房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瞧,转身走进身后的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一位女士出来,同样上下打量我。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怪模样,我穿昂贵的衣服,却没戴帽子和手套,双眼泛红,还不住流着鼻涕。 我对外表漠不关心,似乎这种怪样对我来说毫无影响,那位女士最后一定判断我不足以造成危险。 她自我介绍为贝斯特太太,有一个房间可供出租,租金是一周五先令----或是七先令,加上服务的费用,她希望先收房租。 这条件适合我吗? 我迅速而不太情愿地盘算一下----我现在无法承受严肃的思考----随即说好。 她带我去的房间既破又烂,而且暗淡呆板,里面的每样东西一壁纸、地毯,甚至火炉旁的砖块都已磨损褪色,或沾染成某种灰色。 房里没有煤气,只有两盏油灯,和满是灰煤的破损烟囱。 壁炉上有一面小镜子,镜面就像老人的手背般斑点密布,窗户则面对市场。 只要和在史丹福丘的住处不同,什么房间都无所谓,这起码给我一种可惧的满足和慰藉。 然而我真正注意的是房里的床----是一块老旧不堪的床垫,边缘发黄,中央有片和碟子一样大的黑色陈年血迹----以及房门。 尽管这张床臭味扑鼻,在当下仍颇为诱人。 房门很坚固,上面插着一把钥匙。 因此我告诉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租下这个房间,从怀里掏出放钱的信封。 当她看见时,她哼了一声----我想她以为我是妓女。 贝斯特太太说:“现在我得告诉你,我是个规矩严谨的人,希望我的房客也是如此。 过去我曾和投宿的单身女子有些不愉快,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或是和谁见面,但有件事我不允许,那就是有男人出现在单身女子的房里…………”我说不会为她带来这样的困扰。 二在逃离史丹福丘后的几周里,我在贝斯特太太的眼中一定是古怪的房客。 我总是按时缴房租,却足不出户。 没人拜访我,也没有信件或卡片寄来;我顽固地守着房间,窗帘紧闭----在会发出声响的楼板上踱步,喃喃自语或是哭泣…………我想其他房客都认为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 然而,我的生活,那时对我来说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 在我的苦难中,我还能奔向何处? 我所有的伦敦朋友----丹蒂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男孩和弗洛拉----也都是凯蒂的朋友。 如果我去找他们,他们会说什么? 他们只会开心得知凯蒂和瓦尔特终于成为恋人! 如果我回到惠茨特布尔,家人会说什么? 不久前我才意气风发地离开,而这似乎正如我离开的那一天时,他们一直笃信的,外面的世界会挫减我的锐气。 失去她以后,我怎能回到家人身边重拾昔日生活? 因此,尽管我想象家人和朋友的信件寄达史丹福丘,搁在那里无人拆阅,也无人回信,以这些冷漠的响应判断,他们会以为我不理他们,很快便会停止写信,我还是无能为力。 就算我记得留下的物什----我的女装、薪水、来自歌迷和仰慕者的信件、卡片与有我名字缩写的锡制行李箱----记忆也是朦胧模糊,好像属于别人。 我想到《灰姑娘》与毁约弃演,不列颠剧院的人一定失望透顶,但我不在乎。 我以“艾仕礼小姐”之名住进新家。 如果有房客曾经看过舞台上的南儿金恩,现在不可能在我身上看见她----就连我自己也快认不出来。 我无法忍受带来的那些服装,将它们放在床底,仍旧塞在水手袋中,任由衣物发霉。 没有人来找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我躲了起来,消失无踪。 我抛弃了所有的朋友和快乐,以拥抱痛苦作为往后的生活。 一周----然后是另一周----然后又一周、又一周----我只是睡觉、哭泣、在房里踱步,不然就是呆站着,额头贴着肮脏的窗户,望着市集里的动物尸体被搬运和堆积,再被拖出去卖掉与带走。 我唯一见到的几张脸孔是贝斯特太太和玛丽----为我开门的小女孩,她帮我换夜壶,并带来煤炭和水,有时我会请她帮忙跑腿买香烟和食物。 当她递给我买来的东西时,表情说明了我有多怪异。 我不在乎她的害怕和惊讶。 除了我的悲伤以外,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对于我的悲伤,我以一种诡异又可怕的狂热去不停地自我放纵。 我确定自己那几周都没洗澡----当然也没换衣服,因为我没有别的洋装。 我早在之前就不再戴假发辫,让油腻的头发散落在耳上。 我不停地抽烟,手指从指甲到指节都泛黄了,却几乎滴食未进。 我喜欢看动物死尸在史密斯菲尔德拖进拖出,想到那些肉在舌头上,便令我恶心不已,我的肠胃只接受最淡而无味的食物。 宛如怀孕妇女,我养成一种奇特的胃口,只想吃甜的白面包。 我给玛丽一枚又一枚的先令,差遣她到康敦镇、白教堂区、灰屋区和苏活区去买贝果、牛角面包和希腊面包,以及中国商店里的馒头。 我把面包蘸在茶里,那是我用火炉上的锅子煮的,茶汁浓烈,加了炼乳使其变甜。 正是当初我和凯蒂在坎特伯里艺宫时,我煮给她喝的茶。 那味道像是凯蒂的味道,抚慰和苦痛同在其中。 三一周又一周地虚度了。 那些日子实在可怕,楼上的房客搬走了,换成一对有小孩的穷困夫妇,那孩子晚上因为腹绞痛而啼哭。 贝斯特太太的儿子交了女朋友,把她带回家,在楼下的客厅招待她茶和三明治,有人弹奏钢琴时,她唱歌伴和。 玛丽用扫帚打破一扇窗户,发出尖叫声----接着又在贝斯特太太卷起衣袖掴她耳光时尖叫。 这些是我从阴森的房里听到的声音。 这些声音或许可以给予安慰,只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安慰我了。 它们只让我留意一些事----都是些平凡的事! 接吻发出的声响、随着快乐或生气所扬起的快步声----一些我巳经抛之于后的事。 当我从布满灰尘的窗户望向外面的世界,与望着一群蚂蚁或一个聚集蜜蜂的蜂窝无异,我认不出来有任何事物曾属于我。 只有从春雷和逐渐暖和的天气,以及从史密斯菲尔德飘来渐趋浓厚的血腥味,我才发觉正慢慢进入春季。 我想:我可能会随着地毯和壁纸一起褪入虚无。 我可能会死,坟墓没人凭吊,也没人在意。 我可能会持续昏迷,直到天荒地老----我想我真的会----要不是后来发生一件事,没有什么会唤醒了我。 我住在贝斯特太太的房子里已有七八周,连一次也没出过房子大门。 我依然只吃玛丽带来的食物;尽管我只差遣她去买面包、茶和牛奶,她有时还是会买营养的食物劝我吃。 “你不吃的话会饿死的,小姐。 ”她会递给我从费灵顿路上的摊贩和馅饼店买回来的烤马铃薯、焰饼、鳗鱼肉冻,被数张报纸包成紧紧的小包裹,热呼呼地冒着水蒸气。 我吃下那些食物----就算她给我一包砒霜,我可能也会吃下去----我养成一个习惯,吃马铃薯或馅饼时,会在膝上抚平包裹的报纸,阅读大约十天前的新闻,包括偷窃、谋杀与拳赛的消息。 我以和眺望窗外东伦敦街景一样的麻木心情做这件事,但有一晚,当我抚平膝上的一张报纸,掸去皱褶上的馅饼碎屑时,我瞧见一个认识的名字。 那张纸是从一张廉价的剧院报纸撕下的,刊头写着剧院恋曲。 这些字出现在一个大标题上,顶端印有小天使的图案,下面则有三四个小标题----写着一些消息,像是班和蜜莉宣布订婚;闹剧杂耍演员即将结婚;哈维夫妇去度蜜月! 这些艺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在这些报道上多做停留,因为文章正中间是一篇专栏和一张照片,我一看见便恨不得撕裂双眼。 巴特勒和布利斯,专栏下着这样的标题,剧场界最幸福的新婚眷侣! 照片是穿着结婚礼服的凯蒂和瓦尔特。 我恍惚地望着那张照片一会儿,用手遮住报纸大叫----一声快速、尖锐又痛苦的大叫,仿佛那张报纸是炙热的,烫伤了我。 叫声转成低沉、粗哑的呜咽,不断延续,直到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气呼吸。 我很快便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贝斯特太太来到门口,好奇而畏惧地唤我的名字。 我停止吵嚷,稍微冷静下来,我不希望贝斯特太太进来房间,窥探我的悲伤,或说一些无益的安慰话。 我向她叫着我很好----只是做了一个恶梦,因此很难过。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离开的声音。 我再次看着膝上的报纸,读起照片旁的报道。 上面写瓦尔特和凯蒂三月底成婚,前往欧洲大陆度蜜月;凯蒂近期暂别舞台,预期将重回音乐厅----带着全新的表演登台,瓦尔特将担任她的搭档,上面写南儿金恩小姐在霍克斯顿的不列颠剧院演出时生病,现正忙于新事业的计划…………读到这句话,我突然感到一阵病态的渴望,不想抽咽,也不想哭----而是想笑。 我用手紧捂着嘴,像要阻止自己呕吐。 我似乎有一百多年没笑过,现在我担心听见自己大笑的声音,因为我知道一定很难听。 抑止住这股笑意后,我又回头看报纸。 我一开始打算毁了报纸,从中撕开或撕得粉碎,再投入火炉。 然而现在,我却发觉自己的视线离不开它。 我用指甲划过文章的边缘,缓慢而整齐地沿着划过的地方撕下。 剩下的报纸我扔进火炉,印有凯蒂和瓦尔特照片的新闻则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仿佛那是蛾的翅膀,摸太多次就会弄脏。 经过一番思考,我走向镜子。 镜子的镜面和镜框之间有道缝隙,我将报纸的边缘塞入其中。 现在那张纸悬在镜上,遮住了我在镜中的部分影像----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从任何角度都看得到他们。 我可能有点发烧,头脑却比一个半月前还清楚。 我凝视照片,继而望着自己。 我看见自己虚弱苍白,双眼肿胀且浮着紫色的黑眼圈。 我过去喜欢将头发保持得整齐光滑,如今变得又长又脏,双唇咬得几乎出血,衣服都是污垢,腋下还发出臭味。 我想:他们----这一对照片中微笑的伴侣----他们害我变成这样! 在漫长、悲惨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真是傻瓜,竟然任由他们这样对我。 我转过头走向房门,大叫玛丽的名字。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有点紧张,我告诉她我要洗澡,还要肥皂和毛巾。 她以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未有这样的要求。 她跑到地下室,楼梯很快便传来拖着澡盆的声音,还有从厨房传来锅子和水壶的铿锵声。 贝斯特太太很快就从客厅出现,再度受到吵闹声惊扰。 当我向她解释突然想洗澡时,她说:“喔,艾仕礼小姐,这真的是明智之举吗? ”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我想她以为我打算溺死自己,或在水中割腕自尽。 当然,我什么也没做。 我坐在热气氤氲的澡盆里一小时,凝视火炉或凯蒂的照片,用肥皂和毛巾轻柔按摩疼痛的四肢和关节,将生命注入其中。 我洗了头发,清除双眼、耳下、膝后、臂弯和两腿间的污垢,我将身体摩擦得又红又痒。 我想自己打了个瞌睡,在梦中有一个怪异、令人浮躁不安的景象。 我想起一位惠茨特布尔的女子,是我们的老邻居,我有好几年没想到她。 她在我还小的时候突然猝死,死因相当特别。 医生们说她的心脏变硬,表层变得坚韧,瓣膜功能不佳,于是心跳开始迟滞,最终完全停止。 她除了感到有点疲倦和喘不过气,一点征兆也没有。 她的心脏悄悄迈入死亡,乍然停止跳动。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和姐姐都吓坏了。 我们都很年轻,也受到妥善的照顾,身上的器官----而且是最重要的器官----可能会停止跳动、害死我们,而非维持生命,这种想法似乎非常吓人。 那女子死后一周,我们的话题都是这件事。 晚上我们会躺在床上发抖,担心地以冒汗的手指摩擦肋骨,留意不甚明显的脉搏,害怕微弱的节奏会变乱或变慢,以为我们的心脏就像逝去的可怜邻居一样,正在胸口深处偷偷变硬。 我从那个梦醒来,回到逐渐冷却的澡盆、暗淡无趣的房间和墙上的照片所在的现实中。 我发现因磨伤而发炎的手指放在胸骨上,探寻着下面逐渐变硬的器官。 然而这次,我似乎找到了它。 我身体的正中心有种黑暗、沉重和静止的存在,以往我并不知道它们在此生长,而今它们却给我某种慰藉。 我的胸口紧绷而疼痛,但我并未因此难受,也没有冒汗,我将双臂交叠于胸前,一如拥抱爱人般拥着我阴郁沉重的心。 或许,当我这么做时,瓦尔特和凯蒂正一起走在法国或意大利的街上;或许,他正靠着她,如同我摸自己一般摸着她;或许他们正在亲吻;或许他们正躺在床上…………我想过一千遍这样的事,为此咬唇哭泣,但现在我看着墙上的照片,感到自己的不幸因愤怒和沮丧而变得僵硬,就像心脏一样。 他们走在一起,受到全世界的祝福! 他们在街上拥抱,而旁人会感到幸福! 我一直像只可怜虫缩在这里,远离快乐、安慰和舒适。 我从澡盆起身,完全不管泼出来的洗澡水,再次拿起照片,但这次我将它揉成一团。 我大叫一声,在房间踱步,并非带着颓丧的心情踱步,而是为了活动四肢、感受自己重新找回生命。 我打开房间的窗户,倾身朝向黑暗,面对恒久灯火通明的伦敦夜晚,以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面对的声音和气味。 我想:我将再次走进世界,我将回到城市----他们已经把我关得够久了! 但是,喔! 当我隔天早上走到街上时真是恐怖----我发现那些街道有多繁忙、有多航脏、拥挤和吵闹难耐! 我住在伦敦巳经一年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过之前,我都和凯蒂或瓦尔特一起上街,通常也不走路,而是乘马车。 现在,尽管我向玛丽借了帽子和外套使自己服装得体,还是觉得像是裸身蹒跚走过克勒肯威尔。 这感觉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会在某个街角看见认识的脸孔,一张提醒我旧生活的脸,或是----最坏的情况----看见凯蒂的脸,靠在瓦尔特身边微笑,挽着他亲密并行。 这股恐惧使我胆怯退缩,因此被别人推挤得更厉害,也遭受咒骂。 那些咒骂似乎就像荨麻般尖锐,使我害怕颤抖。 男人们瞪着我看,并对我叫嚷----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紧抓、碰触、紧拧着我。 这也是我的旧生活没经历过的。 如果我现在带着孩子或包揪,有明确的前进目标,或是将目光放低,他们或许会让我平安通过,不受骚扰。 然而,如我之前所说,我在街上走走停停,无视于周遭人们的通行,我猜这样的女孩会招来男人的戏弄和挑逗…………那些人的目光和碰触有如诅咒般影响我,令我忍不住发抖。 我回到贝斯特太太家,用钥匙锁上房门,躺在发臭的床垫上瑟缩哭泣。 我曾想前景一片光明,但那些我以为会欢迎我的街道,却将我抛回之前的苦难中。 更糟的是,它们吓坏了我。 我想:我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我该如何活下去? 凯蒂现在有瓦尔特,凯蒂结婚了! 而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且无人过问。 我是个孤寂的女孩,身处于一个偏爱绅士淑女的城市,一个女孩孤身走在城里,只会招来旁人的目光。 那天早上我发现了这个道理。 我本该早点发现,从我和凯蒂一起唱的歌中发现。 我心想:这真是个残酷的玩笑,有那么多次,我都穿着绅士的装束,在伦敦的各大剧院舞台上昂首阔步,现在竟因自己的女孩子气,而害怕走上街头! 我沮丧地想,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我倏地坐起身。 我想起那天在史丹福丘时,凯蒂说过的话----我太像个男孩了。 我想起自己穿上长裤亮相时,丹蒂太太的反应:她太逼真了。 当时我穿的西装是瓦尔特在除夕夜送给我的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现在在我这里,就放在床下,和我从不列颠剧院带出的服装一起塞在水手袋里。 我从床垫滑下,倒出袋里的衣物,过了一会儿,所有服装便全在地板上。 它们躺在我身边,在暗淡的房间里看起来是如此不可思议地美丽和生动:这些是我上一个生活的血肉,在它们的缝线和皱褶里,藏有剧院的气味和歌声,以及我过去的热情。 有一下子我颤抖地坐着:害怕那些回忆会将我打倒,再次令我哭泣。 我差点就将服装放回袋里----但我吸了一口气,让手保持不动,湿润的双眼逐渐干涸。 我将手放在胸上----放在给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拾起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甩了几下。 由于水手袋很坚固,除了皱得很严重,西装丝毫无伤。 我穿上西装,加上衬衫和领结。 我变得太瘦,长裤松垂到腰上,我的臀部变得更窄,胸部比以前更扁。 只有那件愚蠢、皱缩的中性外套破坏了我伪装成男孩的期望----但外套上的缝线仍旧塞缝在一起。 火炉上放着一把刀,是我用来切面包的,我抓起刀割断缝线。 很快地,那件外套又回复成原本属于男性的剪裁。 我想:只要将头发理齐,再穿一双正式的男鞋,任何人----即使是凯蒂! ----在伦敦街头看见我,也绝不会知道我是女孩。 四当然,在我能实行大胆的计划前,还有一两项障碍要克服。 首先,我得好好重新认识这座城市:我又花了一周的时间,每天在费灵顿和圣保罗的街上闲逛,才使我能自在接受男人们的推挤、咆哮和瞪视。 还有一个问题----假如我真的要穿着男装在街上行动----我该在哪里换装? 我并不想整天当男孩,我也不想放弃贝斯特太太家的房间。 假如哪天我穿着长裤在贝斯特太太面前出现,我可以想象她脸上的表情。 她会以为我已经完全疯狂,可能会叫医生或警察来。 她势必会将我赶出去,我将再度无家可归。 我一点也不希望那样。 我需要一个远离史密斯菲尔德的地方,其实我需要的是一间更衣室。 就我所知,没有这样的地方供我躲藏。 我确定那些在海马克皇家剧院的妓女,都在皮卡迪利的公共厕所里换装----当门上的牌子写着有人时,她们在洗手台前化妆,换上华丽的服装。 这对我来说是明智之策,却不是可仿效的计划,因为要是有人瞧见我身穿丝织纹布西装、头戴硬草帽,从女厕出来时,反而会使计划失败。 然而,置身于西区的娼妓生活中,的确使我想出解决之道。 刚开始我每天都到苏活区,注意到那里有许多房屋挂着床位论时出租的招牌。 起初我天真地觉得奇怪,有谁会想在那里睡一小时? 后来我了解没人会想,那些房间是用来让妓女带客人进去的,带进床上----但不是为了睡觉。 有天我站在柏威克街旁巷口的一个咖啡摊前,看着其中一栋那种房子的入口。 我发现,不时会有一群男女往来于门口,除了一位坐在门口椅子上,向他们收钱、目露淫光的老女人外,没人会注意那些男女----而她的警觉心只维持到接过钱币,递给客户钥匙为止。 我相信就连一匹童话剧用的迷你马也能进入门内,只要妓女的手牵住缰绳----还有准备妥当钱币----没有人会停下手上的事,回过头来看…………因此几天后,我将服装放进袋子,到那栋房子要求一个房间。 老女人打量着我,露出不悦的微笑,当我给她先令时,她扔给我钥匙,点头示意我进入她身后漆黑的走道。 那把钥匙黏答答的,房间门上的把手也黏答答的。 这栋房子非常可怕,又湿又臭,墙壁薄如纸张,以至于我打开袋子,摊开衣服时,能听见从上下左右的房间传来交易的声音----都是些呻吟声、拍打声、咯咯笑声,以及床垫震动的声音。 我换得很快,在每一声呻吟声和窃笑声中,变得愈来愈不确定,也愈来愈胆怯。 不过当我用房里有裂痕与血迹的镜子注视自己时,我笑了,知道决定是正确的。 我之前从房东太太的厨房借来一把熨斗烫平西装的皱褶,也先用缝纫剪刀修剪头发,现在再用口水抹顺发流。 我将洋装和皮包留在椅子上,走到楼梯口,锁上身后的房门----我新的黑暗之心一直跳得像时钟一样快。 如我所料,当我通过老鸨时,她根本没抬头,因此我有点迟疑地走在柏威克街上,迎面而来的目光都会让我略微退缩,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有人大叫:“一个女孩! 这里有一个扮成男人的女孩! ”但那些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只擦身而过,便往后面的女孩而去。 没有人大叫,我开始挺直身子走路。 在圣路加教堂的转角处,有个推手推车的男人轻擦了我一下,他大叫:“没事吧? 小伙子! ”接着有个卷刘海的女人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将头倾向我说:“帅哥,你看起来真是活力充沛。 要不要参观一个我很熟的地方…………”五第一次扮装的成功使我大胆了起来。 我又前去苏活区扮装,然后走得更远;我又去那里,接着又去…………我成了柏威克街妓女户的常客----那位老鸨每周为我保留三天房间。 当然,她早就发现我来这里的目的----不过,从她给我房间时眯起的视线来看,我想她一直不确定我究竟是来她房子换男装的女孩,还是来换下女装的男孩。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每次去那里,我都会发现新技巧,使扮装更趋完美。 我去理发店剪掉使我柔弱的头发。 我买了鞋袜、衬衣、内裤和连身内衣。 我用绷带试着使不明显的胸部曲线变得更加模糊,我会在鼠蹊部放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或手套,模仿突起的阳具。 我无法描述自己有多快乐----你一定想象不出现在的我有多快乐。 我在贝斯特太太家度过太多悲惨的时光,在自己的房里自怨自怜,一如墙上的壁纸,褪去了希望和颜色。 尽管我不停哭泣,整个伦敦也绝不会被洗刷褪色,现在我终于能自在地走在伦敦街上----就像个穿着讲究的英俊男孩一样昂首阔步,旁人永远投以羡慕的目光,而非嘲笑的眼神----我知道,这么做仅是出于虚荣的自我满足。 我会想:让凯蒂看看现在的我,当我还是女孩时,她不要我----所以让她看看现在的我! 我想起一本母亲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内容是说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女人,扮成保母回来照顾骨肉的故事。 我想:如果能再见到凯蒂,并像个男人般爱她一再揭露我的真实身份,伤她的心,就像她伤我的心一样! 就算我这么想,我还是没有尝试和凯蒂联络,而巧遇她的可能性----看见她和瓦尔特一起----仍旧使我畏惧发抖。 六月来临,到了七月,她绝对已从蜜月假期返回,我从未看见她的名宇出现在任何剧院或音乐厅的海报上。 我也从没买过一份剧院报纸,寻找她的名字----因此不知道她成为瓦尔特的妻子后,生活过得如何。 我只会在自己的梦中看见她。 在那些梦里,她依然甜美可爱、依然呼唤我的名字并让我吻她。 不过,最后瓦尔特的手臂依然会搭在她布满斑点的肩上,她会将愧疚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瓦尔特。 现在当我从这样的梦醒来时,我不会哭泣,只会让这些梦化为驱策我回到柏威克街的动力。 我想:这些梦增添了我扮装的才能。 六奇妙的是,直到八月某晚,夏天最炎热的时期结束之际,当我在伯灵顿拱廊闲逛时,我才发现自己扮得有多好。 那时大约九点,我原本在走路,停在一家烟草店的橱窗前,欣赏展示的商品,像是雪茄盒、雪茄夹、银质牙签和玳瑁发梳。 那是个炎热的月份,我不再穿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改穿之前唱《猩红热》那首歌时的装束----一套卫兵的制服,还有一顶雅致的小帽。 我解开喉头上的纽扣,好透透气。 我站在那里时,才发现身旁有个人。 那人先是和我一起站在橱窗前,不动声色向我缓缓靠近,现在距离我真的非常近----近到我的手臂能感到他手臂上的体热,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没转头仔细瞧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的鞋子擦得很亮,而且相当精致。 经过一两分钟的沉默后,他开口:“这是个舒适的夜晚。 ”我依旧没转头,只是同意他的话----完全不耍嘴皮子----今夜的确颇为舒适。 “你是在欣赏橱窗里的摆饰吧? ”他接着说。 我点点头,随即转头看他,他看起来很愉快。 “我看得出来,咱们是臭味相投! ”他有绅士的声音,却将语调压得很低。 “我不抽烟,却发现自己无法抗拒不了一家上好烟草店的诱惑。 那些雪茄、刷子、雪煎夹…………”他以手示意,“烟草店非常具有阳刚味,你不觉得吗? ”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比喃喃自语稍微大声一点。 他以同样的口气说话,但说得非常快:“你要做吗,二等兵? ”他的话使我眨眼,“你说什么? ”他以老练的目光迅速环视四周,动作滑顺得犹如一只上了油的家具脚轮,他望回我。 “你想玩玩吗? 可有房间让我们待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尽管老实说,我对这个主意有些动摇。 他一定以为我在调情,微笑着舔舔胡须。 “你不是吗?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卫兵都知道怎么玩…………”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我上周才人伍。 ”他再度微笑,“一名新兵! 你还没和其他男孩做过吧? 一个像你这么俊美的男孩? ”我摇摇头。 “好吧,”----他咽着口水----“要不要和我做? ”“做什么? ”我说。 他敏捷油滑的目光再度出现,“用你漂亮的屁眼服侍我----或用你漂亮的嘴。 不然用你漂亮的手摸我的裤裆也可以。 不管怎样,士兵,都依你的意愿,我只求你停止对我调情。 我硬得像扫帚,痛得想喷出来。 ”在这段惊人的交谈中,我们持续打量烟草店的橱窗摆饰,丝毫不受影响。 他不断低语,以同样压低的语调诉说淫秽的提议,他的胡须几乎纹风不动,便让话语通过。 我想:任何旁观者都会以为我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想法令我微笑。 我用和之前一样的调侃语气说:“那你要给我多少? ”听到这句话时,他露出讥讽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但是在僵硬的表情下,我也发现一股热情----他似乎非要我不可。 他说:“一枚金镑换吸一口或一首罗伯特,”----他指的当然是罗伯特布朗宁的诗。 “半枚畿尼换一句浪语。 ”我假装摇头,将帽子倾向他旋即离开,完成对他的嘲弄。 他不耐烦地半转过身,我看见他腰上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是一条扁平的金制表链,挂在一件俗丽的条纹背心上。 我再次望着那男人的脸,现在有从橱窗里映射出的灯光照在其上,他的胡须和头发都是浓密而带着姜色的。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双颊颇为凹陷,但整体而言,他看起来就像瓦尔特,就像凯蒂同床共枕和亲吻的瓦尔特。 这个想法对我有种特别的效果。 我开口说话----但那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不是我。 我说:“好吧,我做。 我要----摸你,代价是一金镑。 ”他变得煞有其事。 当我走开时,他还在橱窗前徘徊一会儿,随后才跟上来。 我并未走向我的老妓女户,感到非常疑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却知道不该和他共处一室,免得让他有机可乘。 我走向附近的一条小巷,那里有个隐蔽的角落,底下有个妓女当成厕所使用的栅栏。 当我走进去时,有个女子走出来,紧压着双腿间的裙子抹干自己,她对我使了个眼色。 当她走后,我站着等待,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便出现了。 他用报纸遮住裤裆,当他拿开报纸时,我看见那里的突起有如一个瓶子。 我有点慌张,不过他站在我面前,看起来满脸期待。 当我开始解他裤子的纽扣时,他闭上双眼。 我掏出他的阳具观察,我从来没有看过,也没这么靠近过,而且----我无意冒犯任何男士----那看起来相当可怕。 不过剧院里总有黄色笑话,我很清楚它的功用。 我紧握着它上下摆动,我确定技巧非常生涩,尽管他似乎并不介意。 “真是又大又粗。 ”我说,我知道每个男人都希望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种赞美。 那人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喔,真希望你亲我那里,你的嘴如此完美----就像女孩。 ”他低语。 我放慢节奏,又看了他紧绷的阳具一眼,当我跪下时,好像是别人在跪下,而不是我自己。 我想,这就是瓦尔特的味道! 我将他的体液喷在鹅卵石上,他万分感激地向我道谢。 “有没有可能,”他扣上纽扣,“在同样的地点再见到你? ”我无法回答----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他递给我一枚金镑,犹豫片刻后靠近我,亲吻我的脸颊。 这个举动让我退缩,他发觉我在颤抖,却有所误解,一脸渴望的模样。 他说:“不,你不喜欢那样,你们这些士兵小伙子,对不对? ”他的口气很奇怪,当我看着他时,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他的兴奋之前使我觉得古怪,现在,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异常体贴。 当他转身离开小巷时,我留在那里,浑身发抖----并非难过,而是有种诡异的滋味。 那男人长得很像瓦尔特,而我因为凯蒂的缘故,以某种怪异的方式取悦他,这让我恶心。 但是他不像瓦尔特,可以在选择的地方取得欢愉。 他的欢愉最后转变成一种悲伤,他的爱是如此猛烈而隐晦,使他必须在恶臭弥漫的小巷中,透过陌生人得到满足。 我知道这种爱。 我知道当你展露狂跳的心,畏惧自己这么做的当下,心跳声会变得太大声,继而背叛你,那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压抑着心跳,却还是被心跳声背叛了。 而今,我又背叛了一个人,就像我自己一样。 我将那男人的金镑放到一旁,走到莱斯特广场。 这里是我在西区随意游荡时,总会避开或匆匆走过的地方。 我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和凯蒂、瓦尔特同行,我通常不会因这段回忆造访这里。 然而今晚,我却怀有目的地走向那里,我走向莎士比亚雕像,当时我们坐的地方,我倾身靠向雕像,凝望当时所看的景象。 我想起瓦尔特说我们在伦敦最中心的位置,我知道是什么让这颗巨大的心脏跳动? 是游艺表演! 那天下午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全世界的游艺表演集中在一个神奇之处。 我看到了贫与富、美丽与污秽、白人与黑人,全都并肩而置。 我看到他们形成一个广大而和谐的整体,兴奋地想着我将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天地,成为凯蒂的朋友。 从那时起,我对世界的观感大为改变! 我得知伦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更陌生和五花八门;我也得知,不是所有伟大的表演都能用普通人的双眼看见;城市的每个分子并非全然平顺地聚合,而是互相摩擦、推挤与重叠,使得有些分子出于恐惧,选择自我隐蔽,只对一些可以信赖的人显现。 现在,我非常不明智地被一个神秘分子发现,并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我望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 那里一共有三百、四百,也或许有五百个男人。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和我刚才接触的男士一样? 就在我思索这个问题时,我瞧见有个人刻意看我这里----然后是另一个人。 从我以男孩的模样重回世界之后,或许便招来许多这类目光,不过我之前不曾注意,也不以为意。 而今我明确地注意到了----我又开始颤抖,和之前一样带着满足和轻蔑。 我穿上长裤,原本是为了避免男人的视线,却发觉自己现在成了这类男人的目光焦点。 这些男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和那个男人一样----这也没什么好苦恼的,就像是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复仇。 有一两周,我继续游荡并四下观望,学着我先前颠踬进入的世界的各种仪态和举止。 走路和观看是这个世界的主调:你走在路上,使自己被人观看;你观看别人,直到找到喜欢的一张脸孔或一个身影,有人点头、使眼色、摇头,有目的地走进巷子或寄宿公寓…………一如我所说,我起初并未参与这些眼神交换,只是从中观察,发现上千次探询的眼神----我对其中一些采取非常挑逗的态度,不过顷刻便置之不理。 后来某天下午,又有一位男士靠近我,对我而言,他和瓦尔特有些神似。 他只是要我把手放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一连串淫秽的话语----这似乎没什么,就算我有所犹豫,相信他也不会发现。 我开出条件----又是一枚金镑----把他带去我服侍之前那个人的角落。 他的阳具相当小,我再度撒谎赞美又大又粗。 “你是个俊美的男孩。 ”事后他向我耳语,毫不犹豫便付了钱。 和最初开始表演事业时一样容易,也是命中注定,我轻易改变自己的扮装身份,成为男妓。 发布时间:2025-08-11 22:35:28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241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