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回自夸诩龟鹭罹灾唱道情韩湘动众 内容: 得逍遥处且逍遥,不学人间两路跑。 赶得东时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抛。 庄生曳尾轻人爵,列子乘风重草茅。 祸福总缘时下彩,世情争似道情高。 不说湘子隐形在绿杨树下。 且说那绿杨树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鹤的时节,同那个香獐游戏的所在。 那香獐被吕师贬谪在深潭底下,已经一十八载,终日眼气吞精,指望一个出头日子,又不见鹤童来度他。 正在没法,只见岸口有霞光霭气,晓得是神仙经过,便伸头探脑,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缘,凑遇大仙经过,望慈悲方便,救拔则个。 ”湘子听见声音,明晓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声问道:“汝是恁么妖怪? 敢在深水下面兴风作浪,阻我仙轺? ”香獐道:“我是一个香獐,十八年前曾与鹤兄结为伴侣,终日在此闲游戏耍。 忽然一日,有钟、吕两位神仙在此经过,度化鹤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语冲突了他,把我贬在这潭水底下。 待鹤兄成仙了道,果证飞升,才来度我。 我悬悬望眼,再不见鹤兄到来。 今日幸遇大仙,实是三生有幸,万望救度弟子,脱离毛畜,超出爱河,再不敢作歹为非,自贻伊戚。 ”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师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 ”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来得急了,不曾带得金丹,教我把恁么度你? 只有交梨、火枣在此,权且与汝二枚。 那鹤童已成仙了,不久就来度汝,汝且安心宁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 ”言罢,把火枣、交梨丢下水去。 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顿觉境地清凉,五内宁谧,点头称谢,风恬浪静。 湘子遂敛那祥光,依旧坐在那绿杨树下。 话不絮烦。 却说那江潭中间,有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深凹之处,养活已经百十余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飞不上天,向来跟着香獐、白鹤做个小妖儿。 自从香獐遭贬,鹤童托胎去后,他便逐日在这潭口晒衣游玩,遇着人来,连忙缩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 这一日虽值天时炎热,气宇觉得清朗,龟儿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头来,四下里一望,见湘子坐在绿杨树下,他也不认得是旧日主人家,只说是渔翁来捉他的,连忙缩了头,浮浮沉沉的不动。 正是:背负一团瓢,蹄攒四马腰。 风云难际遇,衣晒在江皋。 那龟儿在水里浮来淌去,就是一块浮石一般。 湘子欲待点化,怕他不醒头,正在犹豫之际,忽有一只鹭鸶望空飞来,这鹭鸶也是历了百十个春秋,经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内的鱼儿、虾儿,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这时正飞来寻鱼虾儿吃,见绿沉沉的一块漾在水面上,他只说是一块石头,茸茸的绿草儿生满在上面,一径展翅停下来,站在他背上吃水。 这龟儿觉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儿游来歪厮缠他,便昂起头来一看,见是只白鹭鸶,心中不忿,大声喝道:“你是何物? 敢大胆立在我背上? ”那白鹭鸶吃了一惊,道:“清平世界,朗荡乾坤,你是何物,敢来作人言? ”绿毛龟道:“我是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此多年,无生无死。 你是那里来的泼鸟,敢吐人言,明来欺我? ”白鹭鸶道:“我生长在华岳山中,展翅在瑶池碧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 汝这般龌龊东西,虽能见梦于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钻之苦,只合藏头缩颈,曳尾泥涂! 谁许汝浮沉碧浪,荡漾清波,口作人声,惊人忤物? ”绿毛龟道:“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鳞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介虫三百六十,我为之长。 汝虽然翔汉冲霄,不过是羽虫之未,有恁么手段,敢胡说漫天大活? ”鹭鸶道:“世上只有鹦鹉能言,鸲鹆念佛,再不曾见乌龟说话。 ”龟道:“石言于晋,无情之物且然,况我有灵心,何足为异? ”鹭鸶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说我长,今日结为兄弟何如? ”龟道:“各将本身胜处说来,说得过的便是哥。 ”鹭鸶道:我占先了。 遍体白翎,洒洒扬扬,不让千年朱顶鹤。 绿毛龟道:满身金线,闪闪烁烁,何殊百岁紫衣鼋。 白鹭鸶道:我立水窥鱼,影落寒潭成璞玉。 绿毛龟道:我朝阳向日,壳留池畔赛含珠。 白鹭鸶道:我举翼傍红霞,锦绣窝中添个太真仙子。 绿毛龟道:我挺身浮绿水,藻萍深处现出碧眼胡儿。 白鹭鸶道:我顶有丛丝,谩说江边濯锦。 白鹭鸶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绿毛龟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须臾度脱尘寰。 白鹭鸶道:我立在清水潭边,清白羽毛堪入画。 绿毛龟道:我趴在绿杨树下,绿莎甲胄更惊人。 两物正在那里角口,不曾见得高下。 不想一个猎户一步步挨将近来,见白鹭立在那里伸头展翅,就像与人说话的一般,他便兜起金丝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鹭一箭就射倒了。 这正是:左手开弓右手推,穿杨百步有神威。 虽然不中南山虎,白鹭翻身一命亏。 那绿毛龟见白鹭鸶被箭射倒,正叹息间,谁知一个渔翁撑着一只小船,荡在深潭岸口。 绿毛龟见船势来得汹涌,连忙伸开四足望水深处就走。 那渔翁看见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铁叉照着龟头叉将去。 那龟被铁叉一下,就叉开了圆壳,流出许多鲜血来。 真个是:一把铜叉丈二长,锋尖铦利胜神枪。 眼明手快无空放,乌龟今日见阎王。 不一时两个畜生都死于猎户、渔翁之手。 湘子才现出形来,叹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信非虚语。 ”叹息未完,想得起来道:“我领了玉帝敕旨,离却金殿去朝参过王母娘娘,就该去辞别两个师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对师父说一声,这是我有罪了。 ”连忙腾云驾雾,赶到洞府,叫清风、明月禀知钟、吕两师。 两师道:“湘子领旨去度冲和子,有恁事又转来? ”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领了宝贝金书,又蒙王母娘娘赐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县度化叔父韩愈,登真了道,证果朝元,特来拜辞师父,望师父指教一二。 ”两师道:“他现做高官,享大禄,如何便肯弃舍修行? 汝须要多方点化,不负玉帝差遣才好。 ”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区处? ”两师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时,缴还金旨便了。 ”湘子道:“谨遵严命。 ”正是:古洞闲云已闭关,香风缥缈遍尘寰。 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来,将头上九云巾捺在花篮里面,头挽阴阳二髻,身上穿的九宫八卦跨龙袍,变作粗布道袍。 把些尘土搽在脸上,变作一个面皮黄瘦、骨格伶仃、风魔道人的模样,手拿着渔鼓、简板,一路上唱着道情。 且说那道情是何等样说话? 有《浪淘沙》为证:贫道下山来,少米无柴。 手拿渔鼓上长街,化得钱来沽美酒,自饮自筛。 渔鼓响声频,非假非真。 不求微利与鸿名,一任狂风吹野草,落尽清英。 湘子打动渔鼓,拍起简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 那街坊上人不论老的、小的、男子、妇人,都哄拢来听他唱。 见湘子唱得好听,便叫道:“疯道人,你这曲儿是那里学来的? 再唱一个与我们听。 ”湘子道:“俗话说得好,宁可折本,不可饿损。 小道一路里唱将来,不曾化得一文钱,买碗面吃,如今肚中饥了,没力气唱不出来。 列位施主化些斋粮与小道吃饱了,另唱一个好的与列位听何如? ”众人齐声道:“酒也有,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个饱罢。 ”那湘子便打着渔鼓、简板,口中唱道:〔遍地锦〕十岁孩童正好修,元阳不漏可全周。 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净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浑家,活鬼同眠不怕他。 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珑七宝塔。 三十以上火烟缠,却似蚕儿茧内眠。 浑身上下丝缠定,不铺芦席不铺毡。 四十年来男女多,精神耗散损中和。 思量若是从前苦,急急修来也没窠。 五十以上老来休,少年不肯早回头。 直待元阳都耗散,恰似芝麻烤尽油。 六十以上老干巴,孙男孙女眼前花。 那怕个个活一百,皂角揉残一把渣。 七十以上顷刻慌,妻儿似虎我如羊。 若有喜来同欢喜,若有忧愁只自当。 一个老儿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 耳聋眼瞎没人扶,苦在人间有何益? 众人听罢,个个夸奖说好。 也有递果饼与他吃的,也有递酒肴与他吃的,也有出铜钱银子与他,说道:“风师父,你拿去自买些吃。 ”也有递尺布,寸丝、麻鞋、草履之类,说道:“与师父结个缘。 ”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几个果子,其余酒肴并铜钱、银子、布丝、鞋子之类,随手又散与市上乞丐。 众人便向前劝道:“这些物件,是我们布施与你的,如何就与了乞丐? 莫不是嫌我们不好,不识人知重么? ”湘子道:“贫道出家人,全靠施主们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轻重? 只是从古至今,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是人近不得的东西,贫道怎敢饮酒受财,以生余事? ”便又点动渔鼓,唱一套《玉交枝》道:贪杯无厌,每日价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 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 又不是周晏相沾,槽腌着葛仙翁,曲埋着张孝廉。 恣狂情谁与砭? 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 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 酒呵! 播声名天下嫌。 么待谁来挂念? 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甫皆虚艳。 把西子比无盐。 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 为龙釐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 可曾悔恋子秾纤? 碎鸾钗,闲宝奁,这风情怎强谵? 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 笑男儿,自着鞭;叹青娥,藏刀剑。 色呵! 播声名天下嫌。 么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 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 煞强如牢把铜山占。 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 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 斗量珠,树系缣i,刑伤为美妹、杀伐因求剑。 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 财呵! 播声名天下嫌。 么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 夷门燕市皆为僭。 空僝僽—,在威严。 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沟堑。 尽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泪横沾。 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 惊惶博浪椎,寂寞乌江剑。 恁忘了? 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 气呵! 播声名天下嫌。 到不如我道人呵! [ 醉乡奉] 打渔鼓高歌兴添,采灵芝快乐无厌。 大叫高呼,前这后掩。 腾云驾雾,霎时间游遍九天。 一任旁人笑我颠。 众人听罢,尽皆喝采道:“这道人虽然有些害疯,恰是博古通今,知文达理,不比那街坊上弄嘴头哄骗人的野路货。 ”那递酒与湘子的道:“师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难为我买来这片心。 况且酒是人间之禄,神仙祖代传留下的,就是刘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 享天祭地,也用着太羹玄酒。 师父今日便吃几杯,也不为害。 ”湘子被他劝不过,只得吃上几杯,不觉醺醺佯醉,倒在地上。 众人见他醉了,便问道:“疯道人,你家在哪里? 安身何处? 这般醉倒,谁人扶你回去? ”内中有一个人道:“这个道人倒也有趣,我们问他一个的确,做个手轿儿抬了他去罢。 ”湘子见众人唧唧哝哝的碎聒,便踉踉跄跄,立起身来,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酒醉眼难开,倒在长街。 人人笑我不咍咳。 动问先生居何处? 家住蓬莱。 众人见他唱,一齐拍手笑道:“师父道情虽是唱得好,你想是苏州人么? ”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县人,不是苏州。 ”众人道:“原来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实,慢说空心话。 ”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贫道不打诳语不瞒天,句句说的是实话,为何说我空心? ”转身就走。 人人都道:“你看这疯子! ”一下里跟着他跑去。 正是:世上肉眼欠分明,当面神仙认不真。 虎隐深山君莫问,安排牙爪便惊人。 毕竟不知湘子走到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5-05-17 23:05:5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895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