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八回三义坊当锏受腌臢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内容: 词曰: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 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 伏枥悲 鸣,气吐青云漾。 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调寄“点绛唇”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 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 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 那个识他、重他? 还要奚落他。 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 ”小二道:“正是。 ”二人道:“秦大哥请了。 ”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 二人上坐。 叔宝主席相陪。 王小二看三杯茶来。 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 ”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 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 ”叔宝道:“有甚见教? ”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 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 说仍然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 ”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 ”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 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 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 ”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 “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 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 ”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 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 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 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 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 ’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 兄本衙门,不见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 凡事要自己活变。 ”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 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 ”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 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 你须照旧伏侍。 ”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 好似:在笼矍鸽(矍鸟)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 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 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 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 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带将起来。 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 ”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 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 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 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 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 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 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 ”叔宝道:“为何不要卖? ”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 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 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 ”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 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 “呀! 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 ”叔宝道:“要当银子。 ”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 ”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 ”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 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 ”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 ”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 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 ”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 ”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帐! 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 如今是铁枥木的,沉重。 ”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 ”主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 ”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 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 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论。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 ”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 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甚么金宝玩物不成? ”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 ”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 ”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了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 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 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 ”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 ”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 ”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怎么所在? ”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 ”叔宝道:“甚么时候去? ”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 ”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 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 小二掌灯牵马出槽。 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 ”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 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 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 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 叔宝敢怒而不敢言。 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 只得接扯拢头,牵马外走。 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 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 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 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鞴鞍辔、捎行李了。 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囗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 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 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 因见那马囗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 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 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 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 看马的驰骤杂囗,不记其数。 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 不要挨倒了他。 ”合唇合舌的淘气。 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 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 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 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头丧气,何况于你! ”常言道得好;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 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吨睡着的。 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柴进城来卖。 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秋收之后,还有青叶在上。 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 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 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 ”那时马嚼青柴,不得溜缰。 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 ”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 ”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 ”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党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 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 ’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 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 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 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 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 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 ”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 ”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 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 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 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 但见:碧流萦绕,古木阴森。 碧流莺绕,往来鱼腾纵横;古木阴森,上 下鸟声稠杂。 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 若非旧 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人庄。 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 ”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钅包,鬃尾都结在一处。 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 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 叔宝心酸,也不去理他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 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 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 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 ”马见主人拍项吩咐,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 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 正是: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 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 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 ”雄信道:“可是黄骠马? ”老汉道:“正是黄骠马。 ”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金,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 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 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 雄信善识良马。 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 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峻(山曾),却也分毫不动。 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 此马妙处,正是: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 ”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 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 ”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 ”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 ”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 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 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 ”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 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 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 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引些细料来回话。 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 吃下一斗蒸热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 ”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 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 ”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 ”雄信进去取马价银。 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 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 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 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 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 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 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 ”叔宝道:“就是齐州。 ”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 正是: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5-02-08 23:37:3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36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