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三杂述 内容: ○卓吾论略滇中作孔若谷曰:吾犹及见卓吾居士,能论其大略云。 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 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 居士曰:“卓与笃,吾土音一也,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 ”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同梓人,改正矣。 ”居士笑曰:“有是乎? 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 且夫卓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 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 ”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时维阳月,得全数焉。 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幼而孤,莫知所长。 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 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 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 ’则可知矣。 ”论成,遂为同学所称。 众谓“白斋公有子矣”。 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 此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 吾大人何如人哉? 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 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 因自怪。 欲弃置不事。 而闲甚,无以消岁日。 乃叹曰:“此直戏耳。 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 ”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 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 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侥也。 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 ”遂就禄,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 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 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 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 吾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 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 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 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 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 ”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之上。 居上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肛。 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温陵居上。 ”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哉! ”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上云。 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卒迁南雍以去。 数月,闻白斋公没,守制东归。 时倭夷窃肆,海上所在兵燹。 居上间关夜行昼伏,除六月方抵家。 分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陴击柝为城守备。 盖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 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以自活。 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 馆复十余月,乃得缺,称国子先生,如旧官。 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 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 余闻之,叹曰:“嗟嗟! 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 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 ”吊之。 入门,见居士无异也。 居上曰:“吾有一言,与子商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俗,恐取不孝讥。 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 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 此归必令三世依土。 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余以半归,即可得也。 第恐室人不从耳。 我入不听,请子继之! ”居士入,反覆与语。 黄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 若见我不归,必死。 ”语未终,泪下如雨。 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 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 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 ”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沟洫间。 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 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 居士曰:“嗟哉,天乎! 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 纵与,必不受,肯求之! ”遂归。 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 长女随艰难日久,食稗如食粟。 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 老媪有告者曰:“人尽饥,官欲发粟。 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 ”宜人曰:“妇人无外事,不可。 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 ”邓君果拨己俸二星,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 三年衣食无缺,邓君之力也。 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 回首天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 入门见室家,欢甚。 问二女,又知归未数月,俱不育矣。 ”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问葬事,及其母安乐。 居上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乃知妇人势逼情真。 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屐齿之折’也! ”至京,补礼部司务。 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忍,独不闻‘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 ”盖讥其不知止也。 居士曰:“吾所谓穷,非世穷也。 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 吾十年余奔走南北,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 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焉。 ”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 ”居士曰:“然,余实窄。 ”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甚,又自号思斋居士。 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 虽然,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累他方也。 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 ”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 他年有顾虎头知居士矣。 ”遂著论,论其大略。 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士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 或曰:“居士死于白下。 ”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 ”○论政篇为罗姚州作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然一时,可谓盛矣。 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后并至。 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 何其济济尤盛也! ”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 惟余知府一人不类。 虽然,有多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 ”唐公闻余言而壮之。 是春,两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 余固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 盖余尝闻于有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 有仕于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 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 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 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 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 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 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 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 于是有旌别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 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 至人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 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惊也’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 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 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 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 君谈说及此乎? 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 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 否也? 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何心隐论何心隐,即梁汝元也。 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 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 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 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 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 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 人杀鬼杀,宁差别乎。 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 公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 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 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 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 公乌得免死哉! 削讥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 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 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 然则公非畏死也? 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 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 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 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 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 吾故援孔子以为法,则可免入室而操戈。 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 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 独本无名,何以死为? 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 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 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 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 盖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 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 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 然公岂诚不畏死者! 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 时无鲁朱家,谁为脱季布? 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 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 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 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 公之死顾不重耶! 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 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 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 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 亡固其自取矣。 ”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吾以为此无足论矣。 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 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 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 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 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 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 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夫妇论因畜有感夫妇,人之始也。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 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 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 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 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 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 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 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 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 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 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 故吾究物始,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 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 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 何也? 恐天下惑也。 夫惟多言数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 《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 资始资生,变化无穷。 合太和,各正性命。 ”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 乾为夫,坤为妇。 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 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 可以如此也夫! ○鬼神论《生民之什》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祓无子。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首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 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讦,厥声载路。 ”朱子曰:“姜嫄出祀郊媒,见大人鉴履其拇,遂欣欣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有娠,乃周人所由以生之始也。 周公制祀典,尊后稷以配天,故作诗以推本其始生之样。 ”由此观之,后稷,鬼子也;周公而上,鬼孙也。 周公非但不讳,且以为至祥极瑞,歌咏于郊谛而以享祀之,而自谓文子文孙焉。 乃后世独讳言鬼;何哉? 非讳之也,未尝通于幽明之故而知鬼神之情状也。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夫子之敬鬼神如此。 使其诬之以为无,则将何所不至耶? 小人之无忌惮,皆山于不敬鬼神,是以不能务民义以致昭事之勤,如临女以祈麝陟之飨。 故又戒之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夫有鬼神而后有人,故鬼神不可以不敬;事人即所以事鬼,故人道不可以不务。 则凡数而渎,求而媚,皆非敬之之道也。 夫神道远,人道迩。 远者敬而疏之,知其远之近也,是故惟务民义而不敢求人于远。 近者亲而务之,知其迹之可远也,是故不事谄渎,而惟致吾小心之翼翼。 今之不敬鬼神者皆是也,而未见有一人之能远鬼神者,何哉? 揲蓍布卦,卜地选胜,择日请时,务索之冥冥之中,以徼未涯之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其谄渎甚矣。 而犹故为大言以诳人曰:“佛、老为异端,鬼神乃淫祀。 ”慢侮不信,若靡有悔。 一旦缓急,手脚忙乱,祷祀祈禳,则此等实先奔走,反甚于细民之敬鬼者,是可怪也! 然则其不能远鬼神者,乃皆其不能敬鬼神者也。 若诚知鬼神之当敬,则其不能务民之事者鲜矣。 朱子曰:“天,即理也。 ”又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 ”夫以天为理可也,而谓祭天所以祭理,可欤? 以鬼神为良能可也,而谓祭鬼神是祭良能,可欤? 且夫理,人人同具,若必天子而后祭大地,则是必天子而后可以祭理也,凡为臣庶人者,独不得与于有理之祭,又岂可欤? 然则理之为理,亦大伤民财,劳民力,不若无理之为愈矣。 圆丘方泽之设,牲市爵号之陈,大祀之典,亦太不经,骏奔执豆者,亦太无义矣。 国之大事在祀,审如此,又安在其为国之大事也?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 ”不太可惜乎? ”钟鼓喤喤,磬管将将。 ”又安见其能“降福穰穰,怀柔百神,及河乔岳”也? 《周颂》曰:“念兹皇祖,陟降庭止。 ”若衣服不神,则皇祖陟降,谁授之衣? 昭事小心,然如在其上者,当从裸袒之形,文子文孙又安用对越为也? 《商书》曰:“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予享之。 ”周公之告太王、王季、文王曰:“乃元孙,不若旦多对多艺,能事鬼神。 ”若非祖考之灵,赫然临女,则尔祖我祖,真同儿戏;《金滕》策祝,同符新室。 上诳武王,下诳召、毕,近诳元孙,远诳太王、王季、文王,“多才多艺”之云,真矫诬也哉《玄鸟》之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又曰:“睿哲维商,长发其祥。 ”而朱子又解曰:“春分玄鸟降,有戎氏女简狄,高辛氏之妃也,祈于郊媒,乙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其后遂(为)有商氏,而有天下。 ”呜呼! 周有天下,历年八百,厚泽深仁,鬼之嗣也。 商有天下,享祀六百,贤圣之王,六七继作,鸟之遗也。 一则祖乙,一则祖敏,后之君子,敬鬼可矣。 ○战国论余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 夫春秋之后为战国。 既为战国之时,则自有战国之策。 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 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 况三王之世欤! 五霸者,春秋之事也。 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 盖是时周室既衰,天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讨之,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然后天下之势复合于一。 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事,群小构争,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力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 是以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 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 弟仲相桓,所谓首任其事者也。 从此五霸迭兴,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 百足之虫,迟迟复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 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 晋氏为三,吕氏为田,诸侯亦莫之正也。 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 其势不至混一,故不止矣。 刘子政当西汉之未造,感王室之将毁。 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宜,其见固已左矣,彼鲍、吴者,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区区褒贬,何足齿及! 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绳世,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 ○兵食论民之初生,若禽兽然:穴居而野处,拾草木之实以为食。 且又无爪牙以供搏噬,无羽毛以资翰蔽,其不为禽兽啖食者鲜矣。 夫天之生人,以其贵于物也,而反遗之食,则不如勿生,则其势自不得不假物以为用,而弓矢戈矛甲胄杰之设备矣。 盖有此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 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 食之急,故井田作;卫之急,故弓矢甲胄兴。 是甲胄弓矢,所以代爪牙毛羽之用,以疾驱虎豹犀象而远之也。 民之得安其居者,不以是欤! 夫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夫为人上而使民食足兵足,则其信而戴之也何惑焉。 至于不得已犹宁死而不离者,则以上之兵食素足也。 其曰“去食”“去兵”,非欲去也,不得已也。 势既出于不得已,则为下者自不忍以其不得已之故,而遂不信于其上。 而儒者反谓信重于兵食,则亦不达圣人立言之旨矣。 然则兵之与食,果有二乎? 曰:苟为无兵,食固不可得而有也,然而兵者死地也,其名恶,而非是则无以自卫,其实美也。 美者难见,而恶则非其所欲闻。 惟下之人不欲闻,以故上之人亦不肯以出之于口,况三令而五申之耶! 是故无事而教之兵,则谓时方无事,而奈何其扰我也。 其谁曰以佚道使我,虽劳不怨乎? 有事而调之兵,则谓时方多事,而奈何其杀我也。 其谁曰以生道杀我,虽死不怨杀者乎? 凡此皆矫诬之语,不过欲以粉饰王道耳。 不知王者以道化民,其又能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乎? 要必有神而明之,使民宜之,不赏而自劝,不谋而同趋;嘿而成之,莫知其然:斯为圣人笃恭不显之至德矣。 夫三王之治,本于五帝,帝轩辕氏尚矣。 轩辕氏之王也,七十战而有天下,杀蚩尤于涿鹿之野,战炎帝于阪泉之原,亦深苦卫生之难,而既竭心思以维之矣。 以为民至愚也,而可以利诱;至神也,而不可以忠告。 于是为之井而八分之,使民咸知上之养我也。 然搜狩之礼不举,得无有伤吾之苗稼者乎? 且何以祭田祖而告成岁也? 是故四时有田,则四时有祭;四时有祭,则四时有猎。 是猎也,所以田也,故其名曰田猎焉。 是故国未尝有养兵之费,而家家收获禽之功;上之人未尝有治兵之名,而入人皆三驱之选,戈矛之利,甲胄之坚,不待上之与也。 射疏及远,手轻足便,不待上之试也ˉ杀击刺,童而习之,白首而不相代,不待上之操也。 此其视搏猛兽如搏田兔然,又何有于即戎乎? 是故入相友而出相呼,疾病相视,患难相守,不得上之教以人伦也。 折中矩而旋中规,坐作进退,无不如志,不待上之教以礼也。 欢欣宴乐,鼓舞不倦,不待耀之以族旗,宣之以金鼓,献俘授域而后乐心生也。 分而为八家,布而为八阵;其中为中军,八首八尾,同力相应,不待示之以六书,经之以算法,而后分数明也。 此皆六艺之术,上之所以卫民之生者,然而圣人初未尝教之以六艺也。 文事武备,一齐具举,又何待庠序之设,孝弟之申,如孟氏画蛇添足之云乎? 彼自十五岁以前,俱已熟试而闲习之矣,而实不知上之使也,以谓上者养我者也。 至其家自为战,人自为兵,礼乐以明,人伦以兴,则至于今凡几千年矣而不知,而况当时之民欤! 至矣! 圣人鼓舞万民之术也。 盖可使之由者同井之田,而不可使之知者则六艺之精、孝弟忠信之行也。 儒者不察,以谓圣人皆于农隙以讲武事。 夫搜苗弥狩,四时皆田,安知田隙? 且自田耳,易尝以武名,易尝以武事讲耶? 范仲淹乃谓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则已不知兵之急矣。 张子厚复欲买田一方,自谓井田。 则又不知井田为何事,而徒慕古以为名,抵益丑焉。 商君知之,慨然请行,专务攻战,而决之以信赏必罚,非不顿令秦强,而车裂之惨,秦民莫哀。 则以不可使知者而欲使之知,固不可也。 故曰:“圣人之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至哉深乎! 历世宝之,太公望行之,管夷吾修之,柱下史明之。 姬公而后,流而为儒,纷坛制作,务以明民,琐屑烦碎,信誓周章,而轩辕氏之政遂衰矣。 ○杂说《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 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 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 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 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 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 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 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 盖工莫工于《琵琶》矣。 此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 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 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 此其故何耶? 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 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 《西厢》、《拜月》,乃不如是。 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 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 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 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 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惜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 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 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 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 ”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眇小矣。 呜呼! 今古豪杰,大抵皆然。 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 此自至理,非干戏论。 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 呜呼! 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欤! ○童心说龙洞山农叙《西厢》未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 ”夫童心者,真心也。 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 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 古之圣人,易尝不读书哉! 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 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 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盖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 所以者何? 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 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 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 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 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 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再。 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 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 何也?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长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 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 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 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 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 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 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 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蔽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 呜呼! 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心经提纲《心经》者,佛说心之径要也。 心本无有,而世人妄以为有;亦无无,而学者执以为无。 有无分而能、所立,是自挂碍也,自恐怖也,自颠倒也,安得自在? 独不观于自在菩萨乎? 彼其智慧行深,既到自在彼岸矣,斯时也,自然照见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本无生死可得,故能出离生死苦海,而度脱一切苦厄焉。 此一经之总要也。 下文重重说破,皆以明此,故遂呼而告之曰:“舍利子,勿谓吾说空,便即着空也! 如我说色,不异于空也;如我说空,不异于色也。 然但言不异,犹是二物有对,虽复合而为一,犹存一也。 其实我所说色,即是说空,色之外无空矣;我所说空,即是说色,空之外无色矣。 盖但无色,而亦无空,此真空也。 故又呼而告之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无空可名,何况更有生灭、垢净、增减名相? 是故色本不生,空本不灭,说色非垢,说空非净;在色不增,在空不减。 盖亿之也,空中原无是耳。 是故五蕴皆空,无色、受、想、行、识也;六根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也;六尘皆空,无色、声、香、昧、触、法也;十八界皆空,无限界乃至无意识界也。 以至生老病死,明与无明,四谛智证等,皆无所得。 此自在菩萨智慧观照到无所得之彼岸也。 如此所得既无,自然无挂碍恐怖与大颠倒梦想矣,现视生死而究竟涅槃矣。 岂惟菩萨,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亦以此智慧得到彼岸,共成无上正等正觉焉耳,则信乎尽大地众生无有不是佛者。 乃知此真空妙智,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出离生死苦海,度脱一切苦厄,真实不虚也。 然则空之难言也久矣。 执色者泥色,说空者滞空,及至两无所依,则又一切拨无因果。 不信经中分明赞叹,空即是色,更有何空;色即是空,更有何色;无空无色,尚何有有有无,于我挂碍而不得自在耶? 然则观者但以自家智慧时驰照,则彼岸当自得之矣。 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 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故言菩萨,则人人一矣,无圣愚也。 言三世诸佛,则古今一矣,无先后也。 奈之何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众也? 可使知则为菩萨;不可使知则为凡民,为禽兽,为木石,卒归于泯泯尔矣! ○四勿说人所同者谓礼,我所独者谓己。 学者多执一已定见,而不能大同于俗,是以入于非礼也。 盖礼之礼,大人勿为;真己无已,有己即克。 此颜子之四勿也。 是四勿也,即四绝也,即四无也,即四不也。 四绝者,绝意、绝必、绝固、绝我是也。 四无者,无适、无莫、无可、无不可是也。 四不着,《中庸》卒章所谓不见、不动、不言、不显是也。 颜子得之而不迁不贰,则即勿而不,由之而勿视勿听,则即不而勿。 此千古绝学,惟颜子足以当之。 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未闻好学者”。 虽曾子、孟子亦已不能得乎此矣,况濂、洛诸君子乎! 未至乎此而轻谈四勿,多见其不知量也。 聊且博为注解,以质正诸君何如? 盖由中而出者谓之礼,从外而入者谓之非礼;从天降者谓之礼,从人得者谓之非礼;由不学、不虑、不思、不勉、不识、不知而至者谓之礼,由耳目闻见、心思测度、前言往行、仿佛比拟而至者谓之非礼。 语言道断,心行路绝,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无扃钥可启,则于四勿也当不言而喻矣。 未至乎此而轻谈四勿,是以圣人谓之曰:“不好学”。 ○虚实说学道贵虚,任道贵实。 虚以受善,实焉固执。 不虚则所择不精,不实则所执不固。 虚而实,实而虚,真虚真实,真实真虚。 此唯真人能有之,非真人则不能有也。 盖真人亦自有虚实,但不可以语于真人之虚实矣。 故有似虚而其中真不虚者,有似不虚而其中乃至虚者。 有始虚而终实,始实而终虚者。 又有众人皆信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此其人犯虚怯之病。 有众人皆信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此其人犯色取之症。 真伪不同,虚实异用,虚实之端,可胜言哉! 且试言之。 何谓始虚而终实? 此加人没在大海之中,所望一救援耳。 舵师怜之,以智慧眼,用无碍才,一举而援之,可谓幸矣。 然其人庆幸虽深,魂魄尚未完也。 闭目噤口,终不敢出一语,经月累日,唯舵师是听,抑何虚也! 及到彼岸,摄衣先登,脚履实地,方无一死矣。 纵舵师复诒之曰:“此去尚有大海,须还上船,与尔俱载别岸,乃可行也。 ”吾知其人,摇头摆手,径往直前,终不复舵师之是听矣,抑又何实乎! 所谓始虚而终实行者如此。 吁! 千古贤圣,真佛真仙,大抵若此矣。 何谓始实而终虚? 如张横渠已为关中夫子矣,非不实任先觉之重也,然一闻二程论《易》,而皋比永撤,遂不复坐。 夹山和尚已登坛说法矣,非不实受法师之任也,然一见道吾拍手大笑,遂散众而来,别求船子说法。 此二等者,虽不免始实之差,而能获终虚之益,盖千古大有力量人,若不得道,吾不信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 彼其于己,实未敢自信也,特因信人而后信己耳。 此其于学,实未尝时习之而说也,特以易说之故,遂冒认以为能说兹心耳。 是故人皆悦之,则自以为是。 是其自是也,是于人之皆说也。 在邦必闻,则居之不疑,是其不疑也,以其闻之于邦家也。 设使不闻,则虽欲不疑,不可得矣。 此其人宁有实得者耶? 是可笑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 彼其未尝一日不与人为善也,是以人皆谓之舜也,然不知其能舍己从人否也。 未尝一日不拜昌言也,是以人皆谓之禹也,然不知其能过门不入,呱呱弗子否也。 盖其始也,不过以虚受为美德而为之,其终也,习惯成僻,亦冒认以为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安知其为怯弱而不能自起者哉! 然则虚实之端,未易言也。 盖虚实之难言也,以真虚真实之难知也。 故曰:“人不知而不温。 ”夫人,众人也。 众人不知,故可谓之君子。 若众人而知,则吾亦众人而已,何足以为君子。 众人不知,故可直任之而不愠。 若君子而不知之,则又如之何而不愠也? 是则大可惧也,虽欲勿愠,得乎? 世间君子少而众人多,则知我者少,不知我者多√有举世而无一知者,而唯颜子一人独知之,所谓“遁世不见知而不梅”是也。 夫唯遁世而不见知也,则虽有虚实之说,其谁听之! ○定林庵记余不出山久矣。 万历戊戌,从焦弱侯至白下,诣定林庵,而庵犹然无恙者,以定林在日素信爱于弱侯也〃林不受徒,今来住持者弱侯择僧守之,实不知定林作何面目,则此庵第属定林创建,名曰定林庵,不虚耶? 定林创庵甫成,即舍去,之牛首,复创大华严阁,弱侯碑纪其事甚明也。 大甫成,又舍去,之楚,仿余于天中山,而遂化于天中山,塔于天中山。 马伯时隐此山时,特置山居一所,度一僧,使专守其塔矣。 今定林化去又十二年,余未死,又复来此,复得见定林庵。 夫金陵多名刹,区区一定林庵安足为轻重,而旧椽败瓦,人不忍毁,则此庵虽小,实赖定林久存,名曰定林庵,岂虚耶! 夫定林,白下人也,自幼不茹荤血,又不娶,日随其主周生赴讲,盖当时所谓周安其人者也。 余未尝见周生,但见周安随杨君道南至京师。 时李翰峰先生在京,告余曰:“周安知学。 子欲学,幸毋下视周安! ”盖周安本随周生执巾屦之任,乃周生不力学,而周安供茶设馔,时时窃听,或独立檐端,或拱身柱侧,不不倚,不退不倦,卒致斯道,又曰:“周安以周生病故,而道南乃东南名士,终岁读书破寺中,故周安复事道南。 ”夫以一周安,乃得身事道南,又得李先生叹羡,弱侯信爱,则周安可知矣。 后二年,余来金陵,获接周安,而道南又不幸早死。 周安因白弱侯曰:“吾欲为僧。 夫吾迄岁山寺,只多此数茎发,不剃何为? ”弱侯无以应,遂约余及管东溟诸公,送周安于云松禅师处披剃为弟子,改法名曰定林。 此定林之所由名也。 弱侯又于馆侧别为庵院,而余复书“定林庵”三字以匾之,此又定林庵之所由名也。 弱侯曰:“庵存人亡,见庵若见其人矣。 其人虽亡,其庵尚存;庵存则人亦存。 虽然,人今已亡,庵亦安得独存;惟有记庶几可久。 ”余谓庵已不足记也,定林之庵不可以不记也。 今不记,恐后我而生者且不知定林为何物,此庵为何等矣。 夫从古以来,僧之有志行者亦多,独定林哉! 子独怪其不辞卑贱,而有志于圣贤大道也。 故曰:“贱莫贱于不闻道。 ”定林自视其身为何如者,故众人卑之以为贱,而定林不知也。 今天下冠冕之士,俨然而登讲帷,口谈仁义,手挥尘尾,可谓尊且贵矣,而能自贵者谁欤! 况其随从于讲次之末者欤! 又况于仆厮之贱,鞭箠之辈,不以为我劳,则必以为无益于充囊饱腹,且相率攘袂而窃笑矣。 肯俯首下心,“归礼穷士,日倚檐楹,欣乐而忘其身之贱,必欲为圣人然后已者耶! 古无有矣。 是宜记,遂为之记。 不记庵,专记定林名庵之由。 呜呼! 道不虚谈,学务实效,则此定林庵真不虚矣。 ○高洁说余性好高,好高则厢做而不能下。 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势仗富之人耳,否则稍有片长寸善,虽隶卒人奴,无不拜也。 余性好洁,好洁则狷隘而不能容。 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趋势谄富之人耳,否则果有片善寸长,纵身为大人王公,无不宾也。 能下人,故其心虚;其心虚,故所取广;所取广,故其人愈高。 然则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高人者也。 余之好高,不亦宜乎! 能取人,必无遗人;无遗人,则无人不容,无人不容,则无不洁之行矣。 然则言天下之能容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洁人者也。 余之好洁,不亦宜乎! 今世龌龊者皆以余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 谓余自至黄安,终日锁门,而使方丹山有好个四方求友之讥。 自住龙湖,虽不锁门,然至门而不得见,或见而不接礼者,纵有一二加礼之人,亦不久即厌弃。 是世俗之论我如此也。 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 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 此难与尔辈道也! 其颇说得话者,又以余无目而不能知人,故卒为所欺;偏爱而不公,故卒不能与人以终始。 此自谓离毛见皮,吹毛见孔,所论确矣。 其实视世之龌龊者仅五十步,安足道耶! 夫空谷足音,见似人犹喜,而谓我不欲见人,有是理乎? 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其略似人形,当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贱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贵也。 是以往往见人之长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礼而师事之,而况知吾之为偏爱耶! 何也? 好友难遇,若非吾礼敬之至,师事之诚,则彼聪明才贤之士,又曷肯为我友乎? 必欲与之为友,则不得不致吾礼数之隆。 然天下之真才真聪明者实少也。 往往吾尽敬事之诚,而彼聪明者有才者终非其真,则其势又不得而不与之疏。 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耶焉,则其势又不得而不日与之远。 是故众人咸谓我为无目耳。 夫使我而果无目也,则必不能以终远;使我而果偏爱不公也,则必护短以终身。 故为偏爱无目之论者,皆似之而非也。 今黄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为偏爱矣。 二上人其务与我始终之,无使我受无目之名可也。 然二上人实余于之苦心也,实知余之孤单莫可告语也,实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 吾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实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聪明,实以其笃实也。 故有德者必笃实,笃实者则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 二上人师事李寿庵,寿庵师事邓豁渠。 此豁渠志如金刚,胆如天大,学从心悟,智过于师,故所取之徒如其师,其徒孙如其徒。 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为我出气无疑也,故作好高好洁之说以贻之。 ○三蠢记刘翼性峭直,好骂人。 李百药语人曰:“刘四虽复骂人,人亦不恨。 ”噫! 若百药者,可谓真刘翼知己之人矣。 余性亦好骂人,人亦未尝恨我。 何也? 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 心善者欲人急于长进,意善者又恐其人之不肯急于长进也,是以知我而不恨也。 然世人虽不我恨,亦终不与我亲。 若能不恨我,又能亲我者,独有杨定见一人耳。 所以不恨而益亲者又何也? 盖我爱富贵,是以爱人之求富贵也。 爱贵则必读书,而定见不肯读书,故骂之;爱富则必治家,而定见不做人家,故骂人。 骂人不去取富贵,何恨之有? 然定见又实有可骂者:方我之困于鄂城也,定见冒犯暑雪,一年而三四至,则其气骨果有过人者。 我知其可以成就,故往往骂詈之不休耳。 然其奈终不可变化何哉? 不读书,不勤学,不求生世之产,不事出世之谋,盖有气骨而无远志,则亦愚人焉耳,不足道也。 深有虽稍有向道之意,然亦不是直向上去之人,往往认定死语,以辛勤日用为枷锁,以富贵受用为极安乐自在法门,则亦不免误人自误者。 盖定见有气骨而欠灵利,深有稍灵利而无气骨,同是山中一蠢物而已。 夫既与蠢物为伍矣,只好将就随顺,度我残年,犹尔责骂不已,则定见一蠢物也,深有一蠢物也,我又一蠢物也,岂不成三蠢乎? 作《三蠢记》。 ○三叛记时在中伏,昼日苦热,夜间颇凉。 湖水骤满,望月初上,和风拂面,有客来伴,此正老子耻眙时也。 杨胖平日好磕睡,不知此夜何忽眼青,乃无上事,欣然而笑,惊蝴蝶之梦周,怪铁杵之啖广。 和尚不觉矍然开眼而问曰:“子何笑? ”曰:“吾笑此时有三叛人,欲作传而未果耳。 ”余谓三叛是谁? 尔传又欲如何作? 胖曰:“杨道自幼跟我,今年二十五矣,见我功名未就,年纪又长,无故而逃,是一叛也。 怀喜本是杨道一类人,幸得湖僧与之落发,遂以此僧为师,以深为师祖。 故深自有怀喜,东西游行,咸以为伴,饮食衣服,尽与喜同。 今亦一旦弃之而去,托言入县闭关诵经。 夫县城喧杂,岂闭关地耶? 明是背祖,反扬言祖可以背李老去上黄柏,吾独不可背之以闭关城下乎? 虽祖涕泗交颐,再四苦留,亦不之顾,是三叛也。 ”余又问何者是三,不答,但笑,盖指祖也。 时有鱼目子、东方生、卯酉客并在座,鱼目子问曰:“虽是三叛,独无轻重不同科乎? ”东方生曰:“三者皆可死,有何轻重! 盖天下唯忘恩背义之人不可以比于夷狄禽兽,以夷狄禽兽尚知守义报恩也。 既名为叛,则一切无轻重皆杀! ”鱼目子曰:“深之罪,不须再申明定夺矣,若喜受祖恩养日久,岂道所可同乎? 使杨胖之待道有深万一,则道亦必守死而不肯叛杨以去矣。 二子人物虽同,要当以平日情意厚薄为差,况道之灵利可使,犹有过喜者哉! 故论人品则道为上,喜居中,深乃最下;论如法则祖服上刑,喜次之,道又次之。 此论不可易也。 ”东方生终不然其说,鱼目子因与之反诘不已。 公方生曰:“夫祖之痛喜,岂诚痛喜之聪明可以语道耶? 抑痛喜之志气果不同于凡僧耶? 抑又以人品气骨真足以继此段大事耶? 同是道一样人,特利其能饮食供奉己也,寝处枕席之足以备冬温夏凉之快己也。 此以有利于己而痛之,此以能利于彼而受其痛,报者施者,即时已毕,无余剩矣,如今之雇工人是已,安得而使之不与道同科也? ”二子既争论不决,而杨又默默无言,于是卯酉客从旁持刀而立曰:“三者皆未可死,唯老和尚可死,速杀此老,贵图天下太平! 本等是一个老实无志气的,乃过而爱之,至比之汾阳,比之布袋。 夫有大志而不知,无目者也。 盖有大志,而以爱大志之爱爱之,亦无目者也。 是可杀也。 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杀更又何待! ”持刀直逼和尚。 和尚跪而请曰:“此实正论,此实正论。 且乞饶头,免做无头鬼! ”呜呼! 昔既无目,今又无头,人言祸不单行,谅哉! ○忠义水浒传序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 ”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 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 《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 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 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 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 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问泄愤者谁乎? 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 其故可知也。 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 所以致之者可知也。 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 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 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 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 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 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 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 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 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 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 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 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 传其可不读欤!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 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 而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 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于城腹心,乌在乎? 在水浒。 此传之所为发愤矣。 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子由解老序食之于饱,一也。 南人食稻而甘,北人食黍而甘,此一南一北者未始相羡也。 然使两人者易地而食焉,则又未始相弃也。 独之于孔、老,犹稻黍之于南北也,足乎此者,虽无羡于彼,而顾可弃之哉! 何也? 至饱者各足,而真饥者无择也。 盖尝北学而食于主人之家矣。 天寒,大雨雪三日,绝粮七日,饥冻困碚,望主人而向往焉。 主人怜我,炊黍饷我,信口大嚼,未暇辨也。 撤案而后问曰:“岂稻粱也欤! 奚其有此美也? ”主人笑曰:“此黍稷也,与稻粱埒。 且今之黍稷也,非有异于向之黍稷者也。 帷甚饥,故甚美,惟甚美,故甚饱。 子今以往,不作稻粱想,不作黍稷想矣。 ”余闻之,慨然而叹,使余之于道若今之望食,则孔、老暇择乎! 自此专治《老子》,而时获子由《老子解》读之。 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称最,子由之引《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夫未发之中,万物之奥,宋儒自明道以后,递相传授,每令门弟于看其气象为例如者也。 子由乃独得微言于残篇断简之中,宜其善发《老于》之蕴,使五千余言烂然如皎日,学者断断乎不可以一日去手也。 解成,示道全,当道全意;寄予瞻,又当子瞻意。 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复见此奇特。 嗟夫! 亦惟真饥而后能得之也。 高同知奖劝序高系土官父祖作逆余尝语高于曰:“我国家统一寰宇,泽流区内,威制六合,不务广地面地自广,盖秦皇所不能臣,汉武所不能服者,悉入版图矣。 若于羽之格,东渐西被,朔南暨及。 以今视之,奚啻千百耶! 然此人能言之矣,吾且言其设官分职以为民极者,与子扬厉之可乎? “夫滇南迤西,流土并建,文教敷洽,二百余年矣。 盖上采前王封建之盛制,下不失后王郡县之良规者也。 夫前有封建,其德厚矣,而制未周;后有郡县,其制美矣,而德未厚。 惟是我朝,上下古今,俯仰六王,囊括并包,伦制兼尽,功德盛隆,诚自生民以来之圣之所未有也。 故余谓若我圣朝卜世卜年,岂特丕若有夏,勿替有殷,且兼成周有道之长,衍汉、唐、宋无疆之历,万亿斯年,未有艾矣。 此岂直为小臣祝愿之私哉! 其根本盛者,其枝叶无穷,理固然耳。 “尔高氏之先,吾不知其详矣。 自为内臣以来,我高皇帝怜其来归而不忍迁之也,则使之仍有土之业;因其助顺而不忍绝之也,则使之与于世及之典。 又念其先世曾有功德于民,而吾兵初不血刃也,则授以大夫之秩,以延其子孙而隆其眷。 夫当混一廓清之日,摧枯拉朽之际,谋臣猛将,屯集如云,设使守汉、唐之故事,或因其来归也,而待以不死,可若何? 或因其效顺也,而遂迁之内地,使不得食其故上之毛,可若何? 虽其先或有功德,而没世勿论也,其又若之何? 故吾以谓我租宗之恩德至厚也。 “且今之来此而为郡守州正县令者,岂易也哉? 彼其读书曾破万卷,胸中兵甲亦且数十万:积累勤矣。 苟万分一中选,亦必迟回郎署十余年,跋涉山川万余里。 视子之爵不甚加,而亲戚坟墓则远矣。 然犹日惶惶焉以不得称厥职是惧,一有愆尤,即论斥随之,与编户等矣。 其来远,其去速,其得之甚难,而失之甚易也。 如此回视吾子安步而行,乘马而驰,足不下堂阶,而终身逸乐,累世富贵不绝,未尝稽颡厥廷,而子孙秩爵与流官埒。 是可不知其故乎? “且夫汗马之功臣,其殊勋懋伐载在盟府,尚矣。 乃其后嗣不类,或以骄奢毁败,虽有八议,不少假借。 外之卫所,其先世非与于拔城陷阵之勋,则未易以千户赏,况万户乎。 今其存者无几矣。 幸而存,非射命中,力搏虎,则不得以破格调;其平日非敬礼君子,爱恤军人,则不可以久安:亦既发炭矣。 惟土官不然。 若有细误,辄与盖覆;若有微劳,辄恐后时。 郡守言之监司,监司言之台院,而赏格下矣。 “夫同一臣子,同一世官也,乃今以郡守则不得比,以卫所世官则不得比,以功臣之子孙则又不得比,其故何哉? 盖功臣之子孙,恐其恃功而骄也,则难制矣,故其法不得不详,非故薄之也。 若郡守,则节制此者也,非大贤不可;卫所世官,则拥卫此者也,非强有力知礼义亦不可:故宜其责之备耳。 夫有拥卫以防其蔓,有节制以杜其始,则无事矣,故吾子得以安意肆志焉以世受有爵之荣,是其可不知恩乎? 知恩则思报,思报则能谨守礼而重犯法,将与我国家相为终始,无有穷时,其何幸如之! ”余既与高子时时作是语已。 今年春,巡按刘公直指铁,大敉群吏,乃高子亦与奖赏。 然则高子岂不亦贤哉! 高子年幼质美,深沉有智,循循雅饬,有儒生之风焉。 其务世其家以求克盖前人者,尤可嘉也。 于戏! 余既直书奖语,悬之高门,以为高氏光宠矣,因同官之请,又仍次前语以贺之,其尚知恩报恩,以无弃余言,无负于我国家可也! ○送郑大姚序昔者曹参以三尺剑佐汉祖平天下,及为齐相,九年而齐国安集。 严助谓汲长孺任职居官无以逾人,至出为东海,而东后治。 今观其所以治齐治东海者,实大不然。 史称汲黯戆,性倨少礼。 初授为荥阳令,不受,耻之;后为东海,病卧闺阁内,岁余不出。 参日夜饮醇酒,不事事。 吏舍日饮歌呼,参闻之,亦取酒张坐饮歌呼;与相应和。 此岂有轨辙蹊径哉! 要何与于治而能令郡国以理也? 《语》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庄以莅之’之不以礼,未善也。 ”以余所闻,则二子者,将不免以其不正之身,肆于民上。 不庄不正,得罪名教甚矣。 而卒为汉名相,古之社稷臣者,何也? 岂其所以致理者或自有在,彼一切观美之具有不屑欤? 抑苟可以成治,于此有不计欤? 将民实自治,无容别有治之之方欤? 是故恬焉以嬉,遨焉以游,而民自理也? 夫黄帝远矣,虽老于之学,亦概乎其未之闻也。 岂二子者或别有黄、老之术,未可以其畔于吾之教而非诋之欤? 吾闻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 虽赐也,亦自谓不可得闻矣,岂其于此实未有闻,而遂不知求之绳墨之外也? 余甚疑焉,而未敢以告人。 属郑君为大姚令,乃以余平昔之所疑者质之。 夫大姚,滇下邑也,僻小而陋,吾知君久矣其不受也。 观君魁然其容,充然其气,洞然不设城府。 其与上大夫言,如对群吏,处大庭如在燕私,偃倨似汲黯,酣畅似曹参。 此岂儒者耳目所尝睹记哉! 君独神色自若,饮啖不辍,醉后耳热,或歌诗作大字以自娱,陶陶然若不以邑事为意,而邑中亦自无事。 嗟夫! 君岂亦学黄、老而有得者耶! 抑天资冥契,与道合真,不自知其至于斯也! 不然,将俱儒者窃笑而共指之矣,而宁能遽尔也耶! 吾与君相聚二载余矣,亦知君之为人矣,今其归也,其有不得者乎? 夫渊明辞彭泽而赋“归去”,采菊东篱,有深意矣。 刺史王弘,一旦二十千掷付酒家,可遂谓世无若人焉一知陶令之贤乎? 阮嗣宗旷达不仕,闻步兵厨有酒,求为校尉。 君既耻为令矣,纵有步兵之达,莫可告语,况望有知而大用君者,亦惟有归去而已。 行李萧条,童仆无欢,直云穷矣,能无恸乎! 如君作达,皆可勿恤也。 君第行,吾为君屈指而数之,计过家之期,正菊花之候,饮而无资,当必有白衣送酒如贤刺史王公者,能令君一醉尔也。 李中丞奏议序代作传曰:“识时务者在于俊杰。 ”夫时务亦易识耳,何以独许俊杰为也? 且夫俊杰之生,世不常有,而事之当务,则一时不无,若必待俊杰而后识,则世之所谓时务皆非时务者欤? 抑俊杰之所识者,必俊杰而后识,非俊杰则终不能识欤? 吾是以知时务之大也。 奏议者,议一时之务,而奏之朝廷,行之邦国,断断乎不容以时刻缓焉者也。 奏议多矣,而庸独称陆宣公者,则以此公之学有本,其于人情物理,靡不周知,其言词温厚和平,深得告君之体,使人读其言便自心开目明,惟恐其言之易尽也。 则真所谓奏议矣,然亦不过德宗皇帝时一时之务耳。 盖德宗时既多艰,又好以猜忌为聪明,故公宛曲及之,长短疾徐,务中其肯綮,以达乎膏肓,直欲穷之于其受病之处,蠹弊之源,令人主读之,不觉不知入其中而不怒,则奏议之最也。 若非德宗之时,则又乌用此哉? 汉有晁、贾:晁错有论,贾谊有策。 今观谊之策,如改正朔,易服色,早辅教等,皆依仿《周官》而言之。 此但可与俗儒道,安可向孝文神圣之主谈也。 然三表、五饵之策,推恩分王之策,以梁为齐、赵、吴、楚之边,剖淮南诸国以益梁而分工其子。 粱地二千余里,卒之灭七国者,梁王力也。 孰谓洛阳年少,通达国体,识时知务如此哉! 至今读其书,犹想见其为人,欲不谓之千古之俊杰,不可得矣。 若错之论兵事,与夫募民徙边,屯田塞下,削平七国等,皆一时急务,千载石画,未可以成败论人,妄生褒贬也。 盖时者如鸷鸟之趋时,务者如易子之交务,稍缓其时,不知其务则殆,孰谓时务可易言哉! 其势非天下之俊杰,固不能以识此矣。 宋人议论太多,虽谓之无奏议可也,然苏文忠公实椎陆忠宣奏议矣。 今观其上皇帝诸书与其他奏议,真忠肝义胆,读之自然恸哭流涕,又不待以痛哭流涕自言也。 然亦在坡公时当务之急耳,过此而徽、钦,则无用矣。 亦犹晁、贾之言,只可对文、景、武三帝道耳,过此则时非其时,又易其务,不中用也。 余读先贤奏议,其所以尚论之者如此。 今得中丞李公奏议读之,虽未知其于晁、贾何如,然陆敬舆、苏子瞻不能过也。 故因书昔日之言以请教于公,公其信不妄否? 如不妄,则愿载之未简。 ○先行录序代作言一也,有先行之言,有可行之言,又有当行之言。 吾尝以此三言者定君子之是非,而益以见立言者之难矣。 何谓先行之言? 则夫子之告子贡是已。 既已先行其言矣,安有言过其行之失乎? 何谓可行之言? 则《易》也,《中庸》也,皆是也。 《易》曰“以言乎远则不御”,是远言皆可行也:“以言乎迩则静而正”,是迩言皆可行也:“以言天地之间则备”,是天地之间之言皆可行也。 《中庸》曰:“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 ”夫夫妇能行,则愚不肖者自谓不及,贤智者自谓过之,皆不可得矣,其斯以为可行之言乎? 既曰可行之言,则言之千百世之上不为先,行之千百世之下不为后;则以言行合一,先后并时,虽圣人亦不能置先后于其间故也。 若夫当行之言,则虽今日言之,而明日有不当行之者,而况千百世之上下哉! 不独此也,举一人而言,在仲由则为当行,而在冉求则为不当行矣,盖时异势殊,则言者变矣。 故行随事迁,则言焉人殊,安得据往行以为典要,守前言以效尾生耶? 是又当行之言不可以执一也。 夫当行而后言,非通于道者不能,可行而后言,非深于学者不能。 若中丞李公,真所谓通于道、深于学者也,故能洁已裕人,公恕并用,其言之而当行而可行者乎! 乃今又幸而获读所为《从政集》者,则又见其在朝在邑,处乡处家,已往之迹皆如是也,所谓先行其言者也。 某是以知公之学,实学也,其政,实政也,谓之曰《先行录》,不亦宜乎! 然既先行其言矣,又何不当行之有? 又何不可行之有? ○时文后序代作时文者,今时取士之文也,非古也。 然以今视古,古固非今;由后观今,今复为古。 故曰文章与时高下∵下者,权衡之谓也。 权衡定乎一时,精光流于后世,易可苟也! 夫千古同伦,则千古同文,所不同者一时之制耳。 故五言兴,则四言为古;唐律兴,则五言又为古。 今之近体既以唐为古,则知万世而下当复以我为唐无疑也,而况取士之文乎? 彼谓时文可以取士,不可以行远,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时矣。 夫文不可以行远而可以取士,未之有也→家名臣辈出,道德功业,文章气节,于今烂然,非时文之选欤? 故棘闱三日之言,即为其人终身定论。 苟行之不远,必言之无文,不可选也,然则大中丞李公所选时文,要以期于行远耳矣。 吾愿诸士留意观之。 张横渠易说序代作横渠先生与学者论《易》久矣,后见二程论《易》,乃谓其弟于曰:“二程深明《易》道,吾不如。 ”勇撤皋比,变易而从之,其勇也如此。 吾谓先生即此是《易》矣。 晋人论《易》,每括之以三言: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 是易简,一《易》也。 又曰不易乎世。 是不易,一《易》也。 又曰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是变易,又一《易》也。 至简故易,不易故深,变易故神。 虽曰三言,其实一理。 深则无有不神,神则无有不易矣。 先生变易之速,易如反掌,何其神乎! 故吾谓先生即此是《易》矣。 作《易说序》。 ○龙溪先生文录抄序《龙溪王先生集》共二十卷,无一卷不是谈学之书;卷凡数十篇,无一篇不是论学之言。 夫学问之道,一言可蔽,卷若积至二十,篇或累至数十,能无赘乎? 然读之忘倦,卷卷若不相袭,览者唯恐易尽,何也? 盖先生学问融贯,温故知新,若沧洲瀛海,根于心,发于言,自时出而不可穷,自然不厌而文且理也。 而其谁能赘之欤! 故余尝谓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盖逆料其决不能条达明显一过于斯也。 而刻板贮于绍兴官署,印行者少,人亦罕读。 又先生少壮至老,一味和柔,大同无我,无新奇可喜之行,故俗士亦多不悦先生之为人,而又肯读先生之书乎? 学无真志,皮相相矜,卒以自误,虽先生万语千言,亦且奈之何哉! 今春,余偕焦弱侯放舟南迈,过沧洲,见何泰宁。 泰宁视龙溪为乡先生,其平日厌饫先生之教为深,熟读先生之书已久矣,意欲复梓行之,以嘉惠山东、河北数十郡人士,即索先生全集于弱侯所。 弱侯载两船书,一时何处觅索。 泰宁乃约是秋专人来取,而命余圈点其尤精且要者,曰:“吾先刻其精者以诱之令读,然后粹其全以付天下后世。 夫先生之书,一字不可轻掷,不刻其全则有沧海遗珠之恨;然简帙浩繁,将学者未览先厌,又不免有束书不观之叹。 必先后两梓,不惜所费,然后先生之教大行。 盖先生之学具在此书,若苟得其意,则一言可毕,何用二十卷;苟不肯读,则终篇亦难,又何必二十卷也。 公在我后人,不得不冀其如此而读,如此而终篇,又如此而得意于一言之下也。 ”泰宁之言如此,其用意如之何? 秋九月,沧洲使者持泰宁手札,果来索书白下。 适余与弱侯咸在馆。 弱侯遂付书,又命余书数语述泰宁初志并付之。 计新春二三月,余可以览新刻矣。 将见泰宁学问从此日新而不能已,断断乎其必有在于是! 断断乎其必有在于是! ○关王告文惟神,忠义贯金石,勇烈冠古今。 方其镇荆州,下襄阳也,虎视中原,夺老瞒之精魄,孙吴犹鼠,藐割据之英雄,目中无魏、吴久矣。 使其不死,则其吞吴并曹,岂但使魏欲徙都已哉! 其不幸而不成混一之业,复卯金之鼎者,天也。 然公虽死,而吕蒙小丑亦随吐血亡矣。 盖公以正大之气压狐媚之孤,虽不逆料其诈,而呼风震霆,犹足破权奸之党;驾雾鞭雷,犹足裂谗贼之肝。 固宜其千秋万祀,不同海内外足迹至与不至,无不仰公之为烈。 盖至于今日,虽男妇老少,有识无识,无不拜公之像,畏公之灵,而知公之为正直,俨然如在宇宙之间也。 某等来守兹土,慕公如生,欲使君臣劝忠,朋友效义,固因对公之灵,复反覆而致意焉。 此不知者,谓秉烛达旦为公大节。 噫! 此特硁硁小丈夫之所易为,而以此颂公,公其享之乎? ○李中溪先生告文公从幼嗜学,到老不倦;人无微不收,言无诞而下录;诞言靡信,公意弥笃。 盖众川合流,务欲以成其大;土石并砌,务欲以实其坚,是故人智若愚焉耳,公之向道,其笃也如此。 平生禄入,尽归梵宫;交际间遗,总资贫乞,六度所称布施忍辱精进者,公诚有之。 李赘曰:“公踌倜傥非常人也,某见其人,又闻其语矣。 世庙时,驾幸承天,公为荆州。 惟时有司不能承宣德意,以致纤夫走渴,疫死无数。 公先期市药材,煮参蓍,令置水次,役无病者。 后筑堤障江,人感公,争出力,至于今赖焉。 夫其所市药费,不过四五百金耳,而令全活者以万计,又卒致其力筑堤,为荆人世世赖。 公之仁心盖若此矣。 公初第,由翰林出为县令,又由侍御史复出为郡守。 盖慈祥恺悌,虽于人无不爱,然其刚毅正直之气,终不可以非法屈挠,故未四十而挂冠以老。 又能以其余年肆力于问学,勇猛坚固,转不退轮,为海内贤豪驱先,非常人明矣。 余等或见而知,或闻而慕。 今其死矣,云谁之依! 地阻宫羁,生刍曷致? 为位而告,魂其听之。 且余等与公同道为朋,生时何须识面;同气相应,来时自遍十方。 惟愿我公照临法会,降此华山,钟鼓齐鸣,俨然其间。 不贵荣名,无谓可乐,此但请客时一场筵席耳,薄暮则散去矣。 生年满百,未足为寿,以今视昔,诚然一呼吸之间也。 平昔文章,咸谓过人,不知愚者得之,徒增口业,智者比之,好音过耳,达人大观,视之犹土直也。 “有子万事足”,俗有是言也。 不曰扬子云《法言》,白乐天《长庆》,人至于今传乎? 使待嗣而后传,则古今有子者何限也。 须知孔子不以孔鲤传,释迦不以罗喉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则公可以抚掌大笑矣。 勿谓道家法力胜禅家,道家固不能离道而为法也。 勿谓服食长生可冀,公固不死矣,何用长生乎? 勿谓灌顶阳神可出,公固精神在天矣,又何用劳神求出乎? 公但直信本心,勿顾影,勿疑形,则道力固自在也,法力固自在也,神力亦自在也。 再致我公:为我传语李维明。 维明者,自下人,名逢阳,别号翰峰,仕为礼部郎。 于贽为同曹友,于沆为同年友,皆同道雅相爱慕者。 故并设位,俾得与公会云。 ○王龙溪先生告文忆昔淮南儿孙布地,猗欤盛欤,不可及矣。 今观先生渊流更长,悠也久也,何可当哉! 所怪学道者病在爱身而不爱道,是以不知前人付托之重,而徒为自私自利之计,病在尊名而不尊己,是以不念儿孙陷溺之苦,而务为远嫌远谤之图。 嗟夫! 以此设心,是灭道也,非传道也;是失已也,非成己也。 先生其忍之乎? 嗟我先生,唯以世人之聋瞽为念,是故苟可以坐进此道,不敢解嘲也;唯以子孙之陷溺为忧,是故同舟而遇风,则胡、越必相救,不自知其丧身而失命也。 此先生付托之重所不能已也。 此余小子所以一面先生而遂信其为非常人也。 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独先生尔矣。 先生今既没矣,余小子将何仰乎! 嗟乎! “嘿而成之,存乎其人;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先生以言教天下,而学者每咕哗其语言,以为先生之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糟粕也,先生不贵也。 先生以行示天下,而学者每惊疑其所行,以为先生之不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精神也,是先生之所重也。 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故因闻先生之讣也,独反覆而致意焉。 先生神游八极,道冠终古;夭寿不二,生死若一。 吾知先生虽亡,固存者也。 其必以我为知言也夫! 其必以我知先生也夫! ○罗近溪先生告文戊子冬月二十四日,南城罗先生之讣至矣,而先生之没,实九月二日也。 夫南城,一水间耳,往往至者不能十日余,而先生之讣直至八十余日而后得闻,何其缓也! 岂龙湖处僻,往来者寡耶? 而往来者非寡,直知先生者寡也? 然吾闻先生之门,如仲尼而又过之,盖不啻中分鲁矣。 其知先生者,宜若非寡,将实未闻好学者,以故虽及门,而终不知先生之所系于天下万世者如此其甚重也耶? 夫惟其视先生也不甚重,则其闻先生之讣也,自不容于不缓矣。 余是以痛恨先生之没,而益值先生之未可以死也。 有告我者曰:“先生欲以是九月朔辞世长往,故作别语以示多士∴士苦不忍先生别,于是先生复勉留一日与多士谈,谈竟矣,而后往耳。 今先生往矣,无可奈何矣,于是多士始乃拭泪含哀,共梓先生别语以告四方之士。 若曰得正而毙,吾师无忝曾参矣;扶杖逍遥,吾师不愧夫子矣。 岂惟不惜死,又善吾死,吾师至是,真有得矣。 大力其师喜,故欲梓而传之。 ”嗟乎! 先生之寿七十而又四矣,其视仲尼有加矣,夫人生七十,古来所希。 寿跻古希,虽恒人能不惜死,而谓先生惜死乎? 何以不惜死为先生喜也? 且夫市井小儿,辛勤一世,赢得几贯钱钞,至无几也。 然及其将终也,已死而复苏,既瞑而复视,犹恐未得所托然者。 使有托也,则亦甘心瞑目已矣。 先生生平之谓何,顾此历代衣钵,竟不思欲置何地乎? 其所为勉留一日者何故? 或者亦恐未得所托矣。 如使有托,虽不善死,亦善也。 使未有托也,则虽善死,先生不善也,又何可以善死称先生也? 吾谓先生正当垂绝之际,欲恸不敢恸之时,思欲忍死一再见焉,而卒不可得者,千载而下,闻之犹堪断肠,望之犹堪堕泪,此自是其至痛不可甘忍,而谓先生忍死而不惜可乎? 盖惜死莫甚于先生者,吾恐更有甚于多士之惜先生之死也。 何也? 天既丧余,余亦丧天;无父则望孤,无子而望绝矣,其为可悲可痛皆一也。 若如所云,则千圣之衣钵,反不如庸夫之一贯。 市井小儿犹不忍于无托也,而先生能忍之矣,又何以为先生也! 方闻讣时,无念僧深有从旁赞曰:“宜即为位以告先生之灵。 ”余时盖默不应云。 既而腊至矣,岁又暮矣;既而改岁,复为万历己丑,又元月,又二月,春又且分也。 深有曰:“某自从公游,于今九年矣,每一听公谈,谈必首及王先生也,以及先生癸未之冬,王公讣至,公即为文告之,礼数加焉,不待诏也。 忆公告某曰:“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 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 ’然此丁丑以前事也。 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 令某听之,亲切而有味,详明而不可厌,使有善书者执管侍侧,当疾呼手腕脱矣,当不止十纸百纸,虽千纸且有余矣。 今一何默默也? 且丙戌之春,某将杖锡南游,公又告某曰:“急宜上吁江见罗先生。 ’于时龙溪王先生死矣,戊子之夏,某复自南部来至,传道罗先生有书欲抵南都,云‘趁此大比之秋,四方士大和会,一入秣陵城,为群聚得朋计,’公即为书往焦弱侯所:“罗先生今兹来,慎勿更磋过! 恐此老老矣,后会难可再也。 ’既又时时物色诸吁江来者,稍道罗先生病。 语病,又稍稍张皇矣。 公告某曰:‘先生既病,当不果南下矣,然先生实无甚病也。 吾观先生骨刚气和,神完志定,胜似王先生。 王先生尚享年八十六,先生即不百岁,亦当九十,决不死也。 ’然某觇公,似疑罗先生病欲死者,而竟绝口不道罗先生死。 试屡问之,第云:“先生不死,先生决不死! ’今罗先生实死矣,更默默何也。 ”嗟乎! 余默不应,不知所以应也。 盖余自闻先生讣来,似在梦寐中过日耳。 乃知真哀不哀,真哭无涕,非虚言也。 我今痛定思痛,回想前事,又似大可笑者。 夫谓余不思先生耶? 而余实思先生。 谓余不知先生耶? 而余实知先生深也。 谓余不能言先生耶? 而能言先生者实莫如余。 乃竟口不言,心不思,笔不能下,虽余亦自不知其问说矣。 岂所谓天丧余,余丧天;无父何怙,无子而望孤者耶! 今余亦既老矣,虽不曾亲受业于先生之门,而愿买田筑室盾骸于先生之旁者,念无时而置也,而奈何遂闻先生死也! 然惟其不曾受业于先生之门也,故亦不能遍友先生之门下士而知其孰为先生上首弟子也。 意者宁无其人,特恨未见之耳。 言念先生束发从师,舍身从道;一上春官,蜚声锁院。 而出世夙念,真结肺肠;有道之思,恐孤师友。 于是上下四方,靡足不聘,咨询既竭,步趋遂正。 饮河知足,空手归来。 越又十年,岁当癸丑,乃对明庭,释褐从政。 公庭讼简,委蛇乐多,口舌代呋,论心无兢。 胥徒令史,浑如其家。 即仕而学,不以仕废;即学称仕,何必仕优。 在朝如此,居方可知。 自公既然,家食何如:堂前击鼓,堂下唱歌;少长相随,班荆共坐。 此则先生七十四岁以前之日恒如此也。 若夫大江之南,长河之北,招提梵刹,巨浸名区,携手同游,在在成聚,百粤、东瓯,罗施、鬼国,南越、闽越,滇越、腾越,穷发鸟语,人迹罕至,而先生墨汁淋漓,周遍乡县矣。 至若牧童樵竖,“钓老渔翁,市井少年,公门将健,行商坐贾,织妇耕夫,窃屦名儒,衣冠大盗,此但心至则受,不同所由也。 况夫布衣韦带,水宿岩栖,白面书生,青衿子弟,黄冠白羽,缁衣大士、缙绅先生,象笏朱履者哉! 是以车辙所至,奔走逢迎,先生抵掌其间,坐而谈笑。 人望丰采,士乐简易,解带披襟,八风时至。 有柳士师之宽和,而不见其不恭;有大雄氏之慈悲,而不闻其无当。 同流合污,狂简斐然;良贾深藏,难识易见。 居柔处下,非乡愿也。 泛爱容众,真平等也。 力而至,巧而中,是以难及;大而化,圣而神,夫谁则知。 盖先生以是自度,亦以是度人。 七十余年之间,东西南北无虚地,雪夜花朝无虚日,贤愚老幼贫病贵富无虚人,矧伊及门若此其专且久,有不能得先生之传者乎? 吾不信也。 先生幸自慰意焉! 余虽老,尚能驱驰,当不辞跋涉,为先生访求门下士谁是真实造诣得者∶即焚香以告,以妥先生之灵曰:“余今而后,而知先生之可以死也,真可以不惜死,真非徒自善其死者之比也。 ”而余痛恨先生之死之心可以释矣。 若孔子之与鲁君言也,直曰“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是谓无子而望绝也,先生不如是也。 ○祭无祀文代作窃以生而为人,不得所依,则不免冻馁而疾病作。 是故圣帝明王知而重之,仁人君子见而矜之,于是设养济之院,建义社之仓,以至邻里乡党之相周,车马轻袭之共敝,皆圣帝明王所谓茕独之哀,仁人君子之所以周急也。 而后四海始免怨号之夫矣,而岂徒然也哉! 死而为鬼,不得所依,则谁为享奠而废疠作。 是故圣帝明王哀而普度,仁人君子怜而设飨。 于是乎上元必祭,中元必祭,以至清明之节,霜降之夕,无不有祭。 盖我太祖高皇帝之所谆切,更列圣而不敢替者,又不独古圣昔王相循已也。 而后天下始无幽愁之鬼矣,而岂无谓也哉! 何也? 圣帝明王与仁人君子,皆神人之主也。 不有主,将何所控诉乎? 又何以谐神人而协上帝,通幽明而承天休也? 生人之无依者,又是何等? 若文王所称四民,其大概也。 死人之无依者,又是何等? 若我太祖高皇帝所录死亡,至详悉也。 是故京则祭以上卿,郡则祭以大夫,邑则祭以百里之侯,至于乡祭、里祭、村祭、社祭,以及十家之都,咸皆有祭。 而唯官祭则必以城隍之神主之。 前此一日,本官先行牒告,临期诣坛躬请,祭毕,乃敢送神以归而后妥焉。 此岂无义而圣人为之哉! 此岂谄黩于无祀之鬼,空费牲币以享无用,而太祖高皇帝肯为之哉! 今兹万历丁酉之清明,是夕也,自京国郡国,以至穷乡下里,莫敢不钦依令典,相随赴坛而祭,或设位而祭矣。 况我沁水坪上,仁人君子比屋可封,生人无依,尚仰衣食,鬼苟乏祀,能不望祭乎? 所恨羁守一官,重违乡井,幸兹读《礼》先庐,念君蒿之悽沧,因思亲以及亲,为位比郭,情僧讽经,自今夕始矣。 凡百无主鬼神,有饭一饱,无痛乏宗;有钱分授,无争人我:是所愿也。 抑余更有说焉:凡为人必思出苦,更于苦中求乐;凡为鬼必愁鬼趣,更于趣中望生乃可。 若但得饱便足,得钱便欢,则志在钱饱耳,何时得离此苦趣耶! 醉饱有时,幽愁长在,吾甚为诸鬼虑之。 窃闻《阿弥陀经》等,《金刚经》等,诸佛真言等,众僧为尔宣言,再三再四,皆欲尔等度脱鬼伦,即生人天,或趣佛乘,或皈西方者,诚可听也,非但欲尔等一饱已也。 又闻地藏王菩萨发愿欲代一切地狱众生之苦,此夕随缘在会,有话须听。 又闻面然大士统领三千大千神鬼,与尔等相依日久,非不欲尽数超拔尔等,第亦无奈尔等自家不肯何耳。 今尔等日夜守着大士,瞻仰地藏菩萨,可谓最得所主矣。 幸时时听其开导,毋终沉迷,则我此坛场,其为诸鬼成圣成贤,生人生天之场,大非偶也。 若是,则不但我坪上以及四境之无祀者所当敬听,即我宗亲并内外姻亲,诸凡有人奉祀者,亦当听信余言,必求早早度脱也。 虽有祀与无祀不同,有嗣与无嗣不同,然无嗣者呼为无祀之鬼,有嗣者亦呼为有祀之鬼,总不出鬼域耳。 总皆鬼也,我愿一听此言也。 我若狂言无稽,面然大士必罚我,地藏王菩萨必罚我,诸佛诸大圣众必罚我,诸古昔圣君贤相仁人君子必罚我。 兼我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以及列圣皆当罚我矣。 不敢不敢,不虚不虚。 谨告。 ○篁山碑文代作篁山庵在江西饶州德兴县界万山中,其来旧矣,而人莫知。 山有灵气。 唐元和间,有张庵孙者修真得道于此。 造胜国至元,里人胡一真又于此山修真得道去。 相传至今,山盖有二真人焉。 嗣后山缺住持,庵院几废,失今不修,将不免为瓦砾之场矣。 一兴一废,理固常然;既废复兴,宁独无待。 此僧真空之所为作也。 真空少修戒律,行游京师,从兴圣禅师说戒。 比还故里,才到舟次,忽感异梦:仿然若见观音大士指引入篁山修行者。 归而问人,人莫晓也。 真空遂发愿:愿此生必见大士乃已。 拨草穷源,寻至其地,果见大士俨然在于废院之中,真空不觉进前拜礼,伏地大哭。 于是复失心誓天,务毕此生之力修整旧刹,复还故物。 苦行斋心,戒律愈厉。 居民长者感其至诚,协赞募化,小者输木石,大者供粮米。 未及数年而庵院鼎新,圣像金灿;朝钟暮鼓,灯火荧煌。 盖但大士出现,僧众有皈,旦与山陬野叟、岩畔樵夫同依佛日,获大光明。 向之闷然莫晓其处者,今日共登道场,皆得同游于净土矣。 向非真空严持有素,则大土必不肯见梦以相招;又非发愿勤渠,礼拜诚笃,则居民又安有肯捐身割爱,以成就此大事乎? 固知僧律之所系者重也。 佛说六波罗蜜,以布施为第一,持戒为第二。 真空之所以能劝修者,戒也;众居士之所以布施者,为其能持戒也。 真空守其第二,以获其第一;而众居士出其第一,以成其第二。 可知持戒固重,而布施尤重也。 布施者比持戒为益重,所谓青于篮也。 众居士可以踊跃赞叹,同登极乐之乡矣,千千万万劫,宁复是此等乡里之常人耶! 持戒者宁为第二,而使世人尽居第二布施波罗蜜极乐道场,所谓青出蓝也。 僧真空虽居众人后,实居众人前,盖引人以皈西方,其功德益无比也,余是以益为真空喜也,向两真人已去,今戒真人复继之,千余年间,成三真人。 然戒真人念佛勤,皈依切,定生西方无疑。 它日如见向者两真人,幸一招之,毋使其或迷于小道,则戒真人之功德益溥矣。 兹因其不远数千里乞言京师,欲将勒石以记,余以此得与西方之缘。 戒真人见今度余也,余其可以不记乎? 若其中随力散财之多寡,随分出力之广狭,兴工于某年月,讫工于某时日,殿宇之宏敞,僧房之幽邃,以至斋堂厨舍井灶之散处,其中最肯协赞之僧众,最肯竭力之檀越,各细书名实于碑之阴矣。 ○李生十交文或问李生曰:“子好友,今两年所矣,而不见子之交一人何? ”曰:“此非君所知也。 余交最广,盖举一世之人,毋有如余之广交者矣。 余交有十。 十交,则尽天下之交矣。 “何谓十? 其最切为酒食之交,其次为市井之交。 如和氏交易平心,闵氏油价不二,汝交之,我亦交之,汝今久矣日用而不知也。 其三为遨游之交,其次为坐谈之交。 遨游者,远则资舟,近则谭笑,谑而不为虐,亿而多奇中。 虽未必其人何如,亦可以乐而忘返,去而见思矣。 技能可人,则有若琴师、射士、棋局、画工其人焉。 术数相将,则有若天文、地理、星历、占卜其人焉。 其中达士高人,未可即得,但其技精,则其神王,决非拘牵龌龊,卑卑琐琐之徒所能到也。 聊以与之游,不令人心神俱爽,贤于按籍索古,谈道德,说仁义乎? 以至文墨之交,骨肉之交,心胆之交,生死之交:所交不一人而足也。 何可谓余无交? 又何可遽以一人索余之交也哉? ”夫所交真可以托生死者,余行游天下二十多年,未之见也。 若夫剖心析肝相信,意者其唯古亭周子礼乎! 肉骨相亲,期于无,余于死友李维明盖庶几焉。 诗有李,书有文,是矣,然亦何必至是。 苟能游心于翰墨,蜚声于文苑,能自驰骋,不落蹊径,亦可玩适以共老也。 唯是酒食之交,有则往,无则止不往。 然亦必爱贤好客,贫而整,富而洁者,乃可往耳‘客为上,好贤次之,整而洁又次之。 然是酒食也,最日用之第一义也。 余唯酒食是需,饮食宴乐是困,则其人亦以饮食为媒,而他可勿论之矣。 故爱客可也,好贤可也,整而洁亦可也。 无所不可,故无所不友。 而况倾盖交欢,饮水可肥,无所用媒者哉! 已矣! 故今直道饮食之事,以识余交游之最切者。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余愿交汝,幸勿弃也。 ○自赞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 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 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 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豪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与物迕,口与心违。 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 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若居士,其可乎哉! ○赞刘谐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 时遇刘谐。 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 ”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 ”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 ”其人默然自止。 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闻而善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 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 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方竹图卷文昔之爱竹者,以爱故,称之曰“君”。 盖谓其有似于有斐之君子而君之也,直怫悒无与谁语,以为可以与我者唯竹耳,是故倘相约而谩相呼,不自知其至此也。 或曰:“王子以竹为此君,则竹必以王子为彼君矣。 此君有方有圆,彼君亦有方有圆。 圆者常有,而方者不常有。 不常异矣,而彼此君之,则其类同也,同则亲矣。 ”然则王子非爱竹也,竹自爱王子耳。 夫以王子其人,山川土石,一经顾盼,咸自生色,况此君哉! 且天地之间,凡物皆有神,况以此君虚中直上,而独不神乎! 传曰:“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已容。 ”此君亦然。 此其一遇王子,则节奇气,自尔神王,平生挺直凌霜之操,尽成箫韶鸾凤之音,而务欲以为悦己者之容矣,彼又安能孑然独立,穷年瑟瑟,长抱知己之恨乎? 由此观之,鹤飞翩翩,以王子晋也。 紫芝烨烨,为四皓饥也。 宁独是,龙马负图,洛黾呈瑞,仪于舜,鸣于文,获于鲁叟,物之爱人,自古而然矣,而其谁能堪之。 今之爱竹者,吾惑焉。 此其于王子,不类也。 其视放傲不屑,至恶也,而唯爱其所爱之竹以似之。 则虽爱竹,竹固不之爱矣。 夫使若人而不为竹所爱也,又何以爱竹为也? 以故余绝不爱夫若而人者之爱竹也。 何也? 以其似而不类也。 然则石阳之爱竹也,类也,此爱彼君者也。 石阳习静庐山,山有方竹,石阳爱之,特绘而图之,以方竹世不常有也。 石阳将归,难与余别,持是示余,何为者哉? 余谓子之此君已相随入蜀去矣,何曾别。 ○书黄安二上人手册出家者终不顾家,若出家而复顾家,则不必出家矣。 出家为何? 为求出世也。 出世则与世隔,故能成出世事;出家则与家绝,故乃称真出家儿。 今观释迦佛岂不是见身为净饭王之子,转身即居转轮圣王之位乎? 其为富贵人家,孰与比也? 内有耶输女之贤为之妻,又有罗喉罗之聪明为之儿,一旦弃去,入穷山,忍饥冻,何为而自苦乃尔也? 为求出世之事也。 出世方能度世。 夫此世间人,犹欲度之使成佛,况至亲父母妻儿哉! 故释迦成道而诸人同证妙乐,其视保守一家之人何如耶? 人谓佛氏戒贪,我谓佛乃真大贪者。 唯所贪者大,故能一刀两断,不贪恋人世之乐也。 盖但释迦,即孔子亦然。 孔子之于鲤,死也久矣,是孔子未尝为子牵也。 鲤未死而鲤之母已卒,是孔子亦未尝为妻系也。 三桓荐之,而孔子不仕,非人不用孔子,乃孔于自不欲用也。 视富贵如浮云,唯与三千七十游行四方,西至晋,南走楚,日夜皇皇以求出世知已。 是虽名为在家,实终身出家者矣。 故余谓释迦佛辞家出家者也,孔夫子在家出家者也,非诞也。 今我自视聪明力量既远不逮二老矣,而欲以悠悠之念证佛祖大事,多见其不自量也,上人又何为而远来乎? 所幸双亲归土,妻宜人黄氏又亡。 虽有一女嫁与庄纯夫,纯夫亦是肯向前努力者。 今黄安二上人来此,欲以求出世大事,余何以告之? 第为书释迦事,又因其从幼业儒,复书孔子生平事以为譬。 欲其知往古,勉将来,以不负此初志而已也。 ○读律肤说淡则无味,直则无情。 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沉着可思,则神伤而易弱。 欲浅不得,欲深不得。 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谐;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 不克谐则无色,相夺伦则无声,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 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 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 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 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 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 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谓自然也。 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 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 发布时间:2025-02-03 22:31:1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33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