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内容: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得是十三妹他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熏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扐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 ”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他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他的行藏,作个说客。 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 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 邓九公是昨日合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倭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断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 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 ”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兴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甚么‘纪献儿唐’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甚么糖,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 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 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 猫闹么! 坐下啵! ”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 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眼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枨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 邓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讲! ”那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 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等狂态,笑些甚么? 快讲! ”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 “邓九公道:“喂,先生! 你这也来得过逾贫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未从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 他自己是何等脚色! 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 慢说别的,只他那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路,广有机谋;就便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 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不了了事? 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 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 我方才这一阵闹,敢是闹的有些孟浪。 然虽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 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 ”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 也要说个明白! ”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 他便把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 ”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 我劝你早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 你若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 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一场辛苦? ”姑娘道:“嗯,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利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 ”先生道:“非也。 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 ”姑娘又道:“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 以姑娘的本领,又那怕他甚么猛将,甚么谋臣? 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 ”姑娘道:“梦话! 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 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 ”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负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 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 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 ”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 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甚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合他讲。 ”便道:“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稳着。 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飞龙天子。 ”姑娘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岂有此理! 尤其梦话! 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 ”尹先生道:“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 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说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 ”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 陪了个笑儿,叫了声“先生”,说:“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列公,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 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来的人。 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 这其中还括包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 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 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说书的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演说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这话从何说起? 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 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 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 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名纪望唐,次名纪献唐。 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名纪成武,一名纪多文。 那纪望唐自幼恪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 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草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动。 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扑进房来,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草。 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杰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 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 年交七岁,纪太傅便送他到学房随哥哥读书。 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 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搬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 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辟空而来的十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入得讲这“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的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 他便问道:“先生讲的‘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话,我懂了。 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 ”先生瞪着眼睛向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 那羔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 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 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 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 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 怎的说得物不晓得五常! ”先生这段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 他便说道:“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 ”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 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么分别?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 ”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 将人比畜,放肆! 放肆! 我要打了! ”拿起界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甚吗? 你敢打二爷? 二爷可是你打得的? 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 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 ”吧,照着那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脚子,倒在当地。 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 ”只是他那里肯受教? 还在那里顶撞先生。 先生道:“反了! 反了! 要辞馆了! ”正然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 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陪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诲之。 ”那先生摇手道:“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是这等不欢而散。 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叫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 倘还叫他‘由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弟兄两个各从一师受业。 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那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缰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 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 大家顽耍。 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 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跤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扐兵[满语:牵马的奴仆],这项人便叫作“家将”。 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 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合那群孩子每日练习。 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来,算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顽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 他却搬张桌子,又摞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 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针,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顽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 他那爱马也合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 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 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止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 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溺来。 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 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 ”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强强的头来。 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 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 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 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 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辞馆而去。 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的快,才没挨打。 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 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锈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合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 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 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杵杆。 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 ”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 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 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 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 让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 因问道:“先生何来? 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 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 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 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 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 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 ”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属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占抱负。 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 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 请问尊寓在那里? 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 ”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 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 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 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十脡两餐,也任尊便。 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 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 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 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合公子快谈。 ”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 ”说罢,辞了进去。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 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 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 ”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 ”纪献唐道:“可又来! 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 ”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 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 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 ”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 从此他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 他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骗马作耍。 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 他看着大乐。 正在顽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 他听了道:“谁听曲儿呢? ”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 走,咱们去看看去。 ”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 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顽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 ”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 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 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有个不会! ”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 ——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都学得心手相应。 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 先生便把丝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 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 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 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 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 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 ”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甚么新的去? 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 彼此顽起来,倒也解闷。 ”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顽意儿不同。 这些顽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得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 先生你那里学得来! ”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 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 ”他听了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 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 ”先生道:“天晚何妨! 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 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 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 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合公子交交手,顽回拳看。 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 ”纪献唐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 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 ”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 但觉一件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只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 闹了半日,才觉出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 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 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 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顽顽杆子罢!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 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 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 来! 来! ”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 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顽着热闹些? ”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 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 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 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 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档里只一缴,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 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 孟浪! ”纪献唐一咕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 我一向直是瞎闹! 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 ”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我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 顾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 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 ”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 ”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 只是没第二条路,只有读书。 ”纪献唐皱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 ”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 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 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 作不得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 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 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 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书里交代过的,纪献唐原是个有来历的人,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炼揣摩起来。 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 转年会试,又联捷了进士,历升了内阁学士。 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 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合他寸步不离,便要请他一同赴任。 顾先生也无所可否。 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 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贴合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 ’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 ”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敁敠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 ”又看那本书封的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 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上写道: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开府矣。 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常,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 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 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宕间迟君相会也。 切记! 切记! 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 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 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 秘书一本,当于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 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贴,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 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 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 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 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 朝廷并加赏他的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褂,四开禊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列公,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 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 谁想他倚了功高权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了一片空谈! 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渐渐的放纵起来。 又加上他那次子纪多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 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 又私行盐茶,私贩木植。 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入荐章,作到副参道府。 后来竟闹到私藏铅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 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 当朝圣人是何等神圣文武! 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 便有内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 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 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 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 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免给功臣为奴,独把他那助桀为虐的次子纪多文立斩。 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 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踅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 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多文求配,续作填房。 这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纡尊降贵合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 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 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 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 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 ”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老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道他“刚愎任性,遗误军情”。 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抹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 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掐在监牢。 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 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这等的一个孝义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 偏偏的又有个老母在堂,无人奉养。 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 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 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 无奈他又住在这山旮旯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 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他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 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 这又叫作无巧不成话。 列公,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 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 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 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 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 邓九公合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 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 却说十三妹起先听了那尹先生说他这仇早有当今天子替他报了去了,也只把那先生看作个江湖流派,大言欺人。 及至听他说的有本有源,有凭有据,不容不信,只是话里不曾听他说到纪家求婚一节。 又追问了一句道:“话虽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见得这便是替我家报仇? ”尹先生道:“姑娘,你怎么这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你家这桩事,便在原参的那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内,岂不是替你报过仇了? ”姑娘又道:“先生,你这话真个? ”尹先生道:“圣谕煌煌,焉得会假! ”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问你,你这句话可大有关系,不可打一字诳语。 ”尹先生道:“且无论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报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来拦你? 况你这样不共戴天的勾当,谁无父母,可是欺得人的? 你若不见信,只怕我身边还带得有抄白文书一纸,不妨一看。 只不知姑娘你可识字? ”邓九公道:“岂但识字,字儿忒深了! ”那尹先生听了,便从靴掖儿里寻出一张抄白的通行上谕,递给邓九公,送给姑娘阅看。 只见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儿上,把张一团青白煞气的脸,渐渐的红晕过来,两手扶了膝盖儿,目不转睛的怔着望了他母亲那口灵,良久良久,默然不语。 列公,你道他这是甚么原故? 原来这十三妹虽是将门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弯弓击剑的事,这拓驰不羁,却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只因他一生所遭不偶,拂乱流离,一团苦志酸心,便酿成了这等一个遁踪空山游戏三昧的样子。 如今大事已了,这要说句优俳之谈,叫作“叫化子丢了猢狲了——没得弄的了。 ”若归正论,便用着那赵州和尚说的“大事已完,如丧考妣”的这两句禅语。 这两句禅语听了去好像个葫芦提,列公,你只闭上眼睛想,作了一个人,文官到了入阁拜相,武官到了奏凯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岂不是人生得意的事? 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时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再如天下最乐的事,还有比饮酒看戏游目快心的么? 及至到了酒阑人散,对着那灯火楼台,静坐着一想,就觉得像有一桩无限伤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来,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恁般光景。 邓九公合褚家夫妻看了,还只道自从他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见他落下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这个原由,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劝他。 只见他闷坐了半日,忽然浩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万福,道:“谢天地! 原来那贼的父子也有今日! ”转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谢道:“先生,多亏你说明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这荡。 我倒不怕山遥水远,渴饮饥餐,只是我趁兴而去,难道还想败兴而回? 岂不画蛇添足,转落一场话靶? ”回身又向邓九公福了一福,道:“师傅,我合你三载相依,多承你与我掌持这小小门庭,深铭肺腑,容当再报! ”邓九公正说:“姑娘,你这话又从那里说起? ”只见他并不回答这话,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声,望空叫道:“母亲! 父亲! 你二位老人家可曾听见那纪贼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 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只是你养女儿一场,不曾得我一日孝养,从我略有些知识,便撞着这场恶姻缘,弄得父亲含冤,母亲落难,你女儿早办一死,我又上无长兄,下无弱弟,无人侍奉母亲,如今母亲天年已终,父亲大仇已报,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着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识不知的黄泉之下,好不逍遥快乐! 二位老人家,你的神灵不远,慢走一步,待你女儿赶来,合你同享那逍遥快乐也! ”说着,把左手向身后一绰,便要绰起那把刀来,就想往项下一横,拚这副月貌花容,作一团珠沉玉碎! 这正是:为防浊水污莲叶,先取钢刀断藕丝。 要知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发布时间:2025-01-13 00:21:40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22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