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艺增篇第二十七 内容: 《尚书》曰:“协和万国”,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化诸夏并及夷狄也。 言协和方外,可也;言万国,增之也。 夫唐之与周,俱治五千里内。 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侥、跋踵之辈,并合其数,不能三千。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尽於三千之中矣。 而《尚书》云万国,褒增过实以美尧也。 欲言尧之德大,所化者众,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万国。 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於千亿。 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 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 案后稷始受邰封,讫於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 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 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 《诗》云:“鹤鸣九皋,声闻於天。 ”言鹤鸣九折之泽,声犹闻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穷僻,名犹达朝廷也。 〔言〕其闻高远,可矣;言其闻於天,增之也。 彼言声闻於天,见鹤鸣於云中,从地听之,度其声鸣於地,当复闻於天也。 夫鹤鸣云中,人闻声仰而视之,目见其形。 耳目同力,耳闻其声,则目见其形矣。 然则耳目所闻见,不过十里,使参天之鸣,人不能闻也。 何则? 天之去人以万数远,则目不能见,耳不能闻。 今鹤鸣从下闻之,鹤鸣近也。 以从下闻其声,则谓其鸣於地,当复闻於天,失其实矣。 其鹤鸣於云中,人从下闻之,如鸣於九皋。 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於天上也? 无以知,意从准况之也。 诗人或时不知,至诚以为然;或时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 诗人伤早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 夫早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 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廪囷不空,口腹不饥,何愁之有? 天之旱也,山林之间不枯,犹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 山林之间,富贵之人,必有遣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也。 ”非其无人也,无贤人也。 《尚书》曰:“毋旷庶官。 ”旷,空;庶,众也。 毋空众官,置非其人,与空无异,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怀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纯贤,非狂妄顽嚚,身中无一知也。 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职,皆欲勉效在官。 《尚书》之官,《易》之户中,犹能有益,如何谓之空而无人? 《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 今《易》宜言“阒其少人”,《尚书》宜言“无少众官” 。 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无人,亦尤甚焉。 五谷之於人也,食之皆饱。 稻粱之味,甘而多腴。 豆麦虽粝,亦能愈饥。 食豆麦者,皆谓粝而不甘,莫谓腹空无所食。 竹木之杖,皆能扶病。 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 或操竹杖,皆谓不劲,莫谓手空无把持。 夫不肖之臣,豆麦、竹杖之类也。 《易》持其具臣在户,言无人者,恶之甚也。 《尚书》众官,亦容小材,而云无空者,刺之甚也。 《论语》曰:“大哉! 尧之为君也。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传曰:“有年五十击壤於路者,观者曰:‘大哉! 尧德乎! ’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 ”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 言荡荡,可也;乃欲言民无能名,增之也。 四海之大,万民之众,无能名尧之德者,殆不实也。 夫击壤者曰:“尧何等力? ’”欲言民无能名也。 观者曰:“大哉! 尧之德乎! ”此何等民者,犹能知之。 实有知之者,云无,竟增之。 儒书又言:“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 ”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 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人年五十为人父,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 太平之世,家为君子,人有礼义,父不失礼,子不废行。 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贤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 今不能知尧,何可封官? 年五十击壤於路,与竖子未成人者为伍,何等贤者? 子路使子羔为郈宰,孔子以为不可:未学,无所知也。 击壤者无知,官之如何? 称尧之荡荡,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贤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议让其愚。 而无知之,夫击壤者,难以言比屋,比屋难以言荡荡。 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尧之德也。 《尚书》曰:“祖伊谏纣曰:今我民罔不欲丧。 ”罔,无也;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 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无不,增之也。 纣虽恶,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语,欲以惧纣也。 故曰:语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 增其语欲以惧之,冀其警悟也。 苏秦说齐王曰:“临淄之中,车毂击,人肩磨,举袖成幕,连衽成帷,挥汗成雨。 ”齐虽炽盛,不能如此。 苏秦增语,激齐王也。 祖伊之谏纣,犹苏秦之说齐王也。 贤圣增文,外有所为,内未必然。 何以明之? 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 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 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 然祖伊之言民无不欲,如苏秦增语。 《武成》言血流浮杵,亦太过焉。 死者血流,安能浮杵? 案武王伐纣於牧之野。 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 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 且周、殷士卒,皆赍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 言血流杵,欲言诛纣,惟兵顿士伤,故至浮杵。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见,星霣如雨。 ”《公羊传》曰:“如雨者何? 非雨也。 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 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 君子修之,‘星如雨’。 ”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时《鲁史记》,曰“雨星不及地尺如复”。 君子者,谓孔子也。 孔子修之,“星如雨”。 如雨者,如雨状也。 山气为云,上不及天,下而为雨。 星陨不及地,上复在天,故曰如雨。 孔子正言也。 夫星霣或时至地,或时不能,尺丈之数难审也。 《史记》言尺,亦以太甚矣。 夫地有楼台山陵,安得言尺? 孔子言如雨,得其实矣。 孔子作《春秋》,故正言如雨。 如孔子不作,不及地尺之文,遂传至今。 光武皇帝之时,郎中汝南贲光上书言:“孝文皇帝时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 ”颂美文帝,陈其效实。 光武皇帝曰:“孝文时不居明光宫,断狱不三人。 ” 积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恶居下流。 夫贲光上书於汉,汉为今世,增益功美,犹过其实,况上古帝王久远,贤人从後褒述,失实离本,独已多矣。 不遭光武论,千世之後,孝文之事,载在经艺之上,人不知其增,居明光宫,断狱三人,而遂为实事也。 发布时间:2025-01-07 20:40:28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19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