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一回救穷途名显当官申冤狱庆流奕世 内容: 《画堂春》:从来惟善感天知,况是理枉扶危。 人神相敬依,逸豫无期。 积书未必能读,积金未必能肥;不如积德与孙枝,富贵何疑。 《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 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 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 至于刑狱一事,关系尤重。 存心平恕,则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则生者立死。 况受赇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鱼肉也! 古语有云: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士大夫事权在握,而不辨雪冤狱,矜恤无辜,不深负上天好生之心乎? 汉之时,有于公者,为狱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妇之冤。 尝自高大其门道:“吾子孙必有显者。 ”后子定国,果为廷尉,如其言。 唐之时,有何比干者,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同为刑官。 比干宽恕,多所平反。 时人为之语道:“遇来、侯必死,过徐、何必生。 ”一日,有老妪过其门,持筹九十余枚,与比干道:“君有阴德,子孙为公卿郡守,佩印绶者,当如此筹。 ”后果累世通显。 宋之时,有张庆者,为狱官,扫除狱舍,必使洁净;饮食狱囚,不至饥寒;有病者,医药之无少缺。 虽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孙亦登科第之报。 至若周兴、吉颈之徒,钳网为号,罗织成经,倾陷平民,流毒缙绅,终至身首异处,妻子宗族并受斩戮,其视善人之报为何如哉! 因缀俚言,聊以志感:丹笔无轻下,苍黔系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铛烹。 所责宽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犹清问,廷评可恣情? 扫墓近屠伯,索瓮请周兴。 何如于定国,高门世所荣。 报施应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说,还是事权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犹非难事。 今且说一个官卑职小,既无事权,又不爱钱沽誉,乃能明冤枉,出系囚,岂不是个极难的事么? 嘉靖年间,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县人。 少而无父,家事亦饶裕,为人倜傥不羁,轻财尚义。 曾习举子业,能诗文,考几次童生,时数不遇,不得入学,乡里之间,未免有诮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 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显。 乃收拾家中积蓄的东西,约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纳监。 一祥奉母之命,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人,即便起程。 南京古称金陵,又号秣陵,龙蟠虎踞,帝王一大都会。 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 其后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 王介甫《金陵怀古》词可证:《桂枝香》: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潇洒澄江如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露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豪华竞逐,恨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慢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尚唱,《后庭》遗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区字,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 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 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 虽迁都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 一祥行至城中,悦目赏心。 心下自忖道:“起文纳监,便要坐监,不得快意游玩,不如寻个下处游玩几日,再作区处。 ”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叶渡口,寻了一所河房住下。 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 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子。 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 一样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游玩,一连耍子了两三日,忽然过了武功坊,踱过了桥,步到子里去,但见:红楼疑岫,翠馆凌云。 曲槛雕栏,植无数奇花异卉;幽房邃室,列几般宝瑟瑶笙。 呕哑之声绕梁,氤氲之气扑鼻。 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书案诗筒,个个像文林学士。 不愁明月尽,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来,夙号迷魂之地。 做不尽风流榜样,赚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来无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门,见此光景,也觉有些心动。 况子里的旧话道:只怕你乖而不来,不怕你来而使乖。 故此再没有闯寡门的。 便极吝啬,也须歇几夜,破费数十金,方得出门。 又且有一班帮闲子弟撺掇起来,冷凑趣,热奉承,纵有老成识见,一时也难白走出来。 一祥又是风流洒落,不惜钱财的,一时间便看上了两个妮子,大扯手作用将起来。 那有一个不奉承他? 过了几日,竟叫仆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 中,凡嫖客的管家,却有粗使的梅香来陪睡的。 故此两仆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经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争名夺利之心,变作惜玉怜香之意。 这些纳监肥资,都做缠头花费。 不多时,也自消耗了一半。 算来纳监不成,不如纵心行乐。 况有帮闲之人,日夜和哄,吹弹歌舞,六博投壶,不由不醉卧其中,撒漫使用。 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 一日,帮闲辈请他到雨花台游赏。 左娇右艳,丝竹满前,假意儿趋承热络,实俗罄竭资粮,打发蛮子上路也。 看官,你道这个所在,可是轻易去得的? 这伙人可是相与得的? 姚君不察,尚然痛饮高歌,又复援笔题诗,以志其乐。 诗曰:昔日谈经处,今为游冶原。 莫愁曾系艇,灵运亦停辕。 分练澄江色,飞青木末轩。 从来佳丽地,得意肯忘言? 之,饥寒者衣食之。 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于诬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详察。 若遇便可言,亦肯为之解释。 自恨官卑职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 是以衙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 尝题小诗一首于壁上,诗曰:世道非淳古,人无画地风。 何时得刑措,令彼贯城空。 诗以言志。 观他诗意,与邵尧夫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大同小异,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 过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 大小官员,个个要去参见。 他也不免随班逐队,去走两遭。 你道察院衙门,何等尊严,这些小官儿,那里有他的说话分。 但是事体如此,不得不去。 一连去了三日,参见已毕,众官俱出。 一祥却已转身走了,忽然里边传叫姚知事。 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吓,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并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钱,料来没甚干系,便进去何妨。 ”遂急急的跑将进去见。 察院问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么? ”对道:“小官正是。 ”又问道:“到任几时了? ”对道:“到任十个月了。 ”又问带管司狱司事几时了。 对道:“才得五个月日。 ”察院又道:“你是个风流旷浪的人,如何做得这样的小官? ”一祥听得此话,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强对道:“不敢。 ”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挟妓饮酒的,便是你么? ”一祥听了这两句话,不知是何缘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团。 就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浑身颤抖个不了。 即便除下纱帽,磕头如捣蒜,口里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爷饶恕”。 察院笑道:“不要慌张。 我且问你,你在雨花台时,有一秀才,被难落魄,求你周济,你与他衣服银子,是有的么? ”一祥到此,心中又觉得安稳了些,连忙应道:“是有的。 ”察院道:“你还认得那人么? ”对道:“一时偶会,相别已久,却又认不起了。 ”察院又道:“你曾晓得他姓名么? ”又对道:“小官偶然资助,不曾问他姓名。 ”察院道:“即本院便是。 ”便叫道:“可起来作揖。 ”一面叫皂隶掩门。 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来,作了揖,站在侧边。 察院体统,一应小三司及府经历、县丞等官,并没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 故姚君虽然有旧恩于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 茶罢,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济还乡,幸叨科第,常思报恩,未得其便。 今幸于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 只是尊卑阔绝,体统森严,不便往来酬报。 君有济人利物之心,甚于狱中情由,必知其详。 其间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开几名来。 人得千金,本院当为释放,以报君恩。 ”一祥领命,谢茶而出。 只见衙门中人,伸头缩颈,在那里打听,是何缘故留茶,那些府县间抄日报的,即将此事报与两司各道府县各官去了。 府县官也有送帖来的,也有送礼来的。 你道是奉承这司狱司么? 总是奉承察院的相知。 姚君一到衙门,快活不可胜言,即唤本衙门书吏,把察院的说话,一一对他说了。 书吏皆贺道:“恭喜老爷,得此一桩大钱。 ”姚君笑道:“你们这些痴人! 若是我这等要钱,何不日常里也索搜赚几文? 我只因官卑职小,不能申雪冤枉,时以为恨。 今幸得上台老爷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风吹火,了我向来心愿,岂以得钱为喜! 若是要钱,那没钱的冤枉,毕竟不能出了。 ”书吏听这说话,口头虽称赞,心里都暗笑道:“那里有不要钱的人? 这是人面前撇清的话儿。 待他做出来,便见分晓。 ”遂说道:“老爷既不要钱,老爷知狱中有几个真冤枉? ”姚君道:“我一来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时常访问,牢中有七人真冤。 ”就把七人名字事迹,数将出来。 又道:“你们可将前因后迹,备细开述,叠成文卷,去开释他,我自不要一文。 其间有三四个富家,出得起的,你们可对他说,要他一二十两一个,也不为过。 ”狱吏登时到监中,与那七个人说了。 七人感谢不尽,即时著人到家,通了消息,斗起银子,与了吏书。 那班吏书又算计道:“本官虽说不要银子,那里便是真心? 况且他既晓得三四个是富家,察院老爷又说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几个斗二三千银子在此,待送文卷与他。 他若真不要时,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迟延两日,那时便可送进去与他。 ”大家商量已定,银子已斗端正。 过了数日,文案已成,吏书送与姚君看了。 拿了文案,即忙去见察院。 那时书吏方知其真不要钱,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开门,传将进去,这番却不是前边见的体统了。 一祥一边进去,察院便叫掩门。 一祥将文卷呈上,禀道:“知事平日体察狱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实系冤枉,蒙老爷钧谕,敢斗胆开呈,望老爷开天地之恩。 ”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 ”答道:“已约定释放之日,共谢知事七千金矣。 ”察院道:“既如此,足以报君之德矣。 君将此银归家恰老,逍遥林泉之间可也,何必为五斗粟折腰? ”一祥领命而出。 察院登时批准文书,七人登时出狱。 七家家属,扶老携幼,焚香顶礼,涕泣膝行,到衙拜谢,不必说起。 但是姚君既对察院说已得七千,其实不曾得一文。 若在他人得些银子,申他冤枉,也不为过。 即不然富者得银,贫者白说,也便是贤人君子了。 其最上者,不得银子,亦须与上台说明,以见我真实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 而今姚君不得银子,竟说得了七千,谁肯如此冒空名失实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财,又不邀己之誉,以讨上台的奖赏。 岂不大圣人、大菩萨的心肠? 只怕这样人,古今来不多见的。 次日,姚君即起文书告致仕。 察院只道他实实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书,挂冠而归,由是哄动一城。 司道府县,无人不钦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贿赂,雪冤理枉,诚有司宪臬所不及。 ”于是皆厚赠优礼以归。 七人族中纠集朋友,到三院动呈,叙其申雪冤狱,不受分文,盛德清风,可为世表,应入名宦祠中。 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实得七千银子,便回去已够了。 及见三学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银,真心释冤出枉。 大惊异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无二! 但是我原思报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误了他的前程。 ”即时批准,送入名宦祠中。 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从来能有几个? 此已是为德之报了。 及归至家,清风两袖。 孙虽入泮,而家业却是萧条。 家中大小,多埋怨他无算计,既不赚得银子,又赔了他一个小小前程,岂不是折本的事么? 姚君怡然而已。 年至九十余岁,忽然一日,梦见五六个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禀道:“某等来迎接老爷。 ”姚君梦中,也还认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 因问道:“你们为何到此? ”那些人道:“小的们蒙老爷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请于天帝。 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爷寿考,仍令老爷子孙世世贵显。 今老爷寿数将终,小的们前来眼侍老爷。 外边有轿,请老爷便行。 ”姚君听罢,便上了轿。 众人抬了,走到一衙门前落轿。 只见司阍人报将进去。 里面一位官员,出来迎接。 姚君仔细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却是带冕旒、穿衮龙袍,方才悟道:“是阎罗王了。 ”阎王便与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厅上。 却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里。 阎王却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 姚君推逊不肯坐。 阎王道:“君曾闻黄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么? 此间论德,非论位也。 ”姚君乃上坐了。 阎王道:“君有阴德。 昨日天符敕下,请君为太山刑曹。 君可归家,料理后事。 不久即当奉迎。 ”遂送了出来。 众人仍旧抬了转回。 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梦。 次早起来,对家中人道:“我昨得一梦,殆将死矣。 但你们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梦中见前时所救冤狱的人来接,说已请命于天帝,令我子孙贵显。 ”因指其孙道:“兴吾家者其在此子乎? 你们可不必忧贫了。 ”又备述梦中事体。 又道:“阎王对我说,不日来迎,一定死期将至。 你们可具汤,待我沐浴以俟。 ”家人如言具汤。 姚君浴毕,又道:“迎我者已在门矣。 ”合家都闻得异香满室,顷刻已逝。 其孙名永济,登万历戊戌进士,后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归家。 云礽俱有盛德,擅其世业,簪缨正未有艾。 七人请命天帝之言,毫厘不爽。 德行于阴,报食于显,确确有验。 当权君子,能不广行方便,诒厥孙谋乎? 诗曰:尝闻积德胜浮图,况造浮图不胜书。 数级已成四十九,积功应准百千余。 真称有谷诒孙子,那不高门建戟。 寄语当涂诸达者,好将丹笔换缨裾。 发布时间:2025-01-01 20:33:54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15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