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十二 乙惭 内容: 浮邱子曰:政以人理,以人狂;国以人兴,以人亡。 是故树中正,则风雨和;耸偏曲,则妖孽章;积善良,则山川灵;纳奸邪,则百物荒;种枳棘,则良田败;养稂莠,则嘉禾伤;乳豺狼,则吞噬必;纵虺蛇,则毒焰张。 《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於乎! 小人用而国家焉有底乎? 且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是故君子必知历代之所以亡,则知非其人者之所以不祥。 夏不亡于商,而亡于赵良;商不亡于周,而亡于蜚廉;周不亡于犬戎,而亡于申侯;秦不亡于戍卒,而亡于赵高;汉不亡于莽、操,而亡于刘秀、华歆;晋不亡于五胡,而亡于何晏、王衍;隋不亡于唐,而亡于虞世基、封德彝;唐不亡于武氏而亡于李勣、许敬宗,不亡于朱全忠而亡于崔允;宋不亡于蒙古,而亡于王安石、蔡京;明不亡于流贼,而亡于刘瑾、魏忠贤。 原夫亡之之人,大底利禄薰心、锐于干进者,初指之差也;天人愤怒,不能自雪者,竟体之累也;毛羽丰满,骄行不顾者,厥焰之横也;事势骚杀,末可如何者,乃衷之耻也。 原夫论亡之者之人,大底祸变凌兢,涕泣而道者,后事之愚也;萌牙甫露,据理以断者,先觉之智也;天步艰难,委为自然者,浅夫之忨也;佞臣可斩,以厉其馀者,壮士之激也。 其在《十月之交》之七章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职兢由人。 ”其在《桑柔》之三章曰:“君子实维,秉心无竞。 谁生厉阶? 至今为梗。 ”言非其人,则其国随之以去也。 是故有国而不得其君者国如寄,有君而不得其臣者君如寄。 山不必恶,豺虎害之;川不必横,鲸鲵害之;父不必败,孽子害之;君不必非,秕臣害之。 是故中材而可为善之君,辅以中材以上之臣者昌,辅以中材以下之臣者亡;不学而美质地之君,辅以学而后为大臣、重臣者昌,辅以不学而为大臣、重臣者亡;有耻而好粉饰之君,辅以执德弘、信道笃之臣者昌,辅以亟功近名之臣者亡;英明而吝改过之君,辅以发强鲠固之臣者昌,辅以唯阿之臣者亡;心知忧危而不能振之君,辅以文经武纬、左宜右有之臣者昌,辅以罢软顽顿之臣者亡;血气衰而智慧减之君,辅以老成醇粹、方皇周挟之臣者昌,辅以枯庸蹇拙之臣者亡。 语曰:“有斧无柯,何以自济? ”是故君非桀、纣之暴,而臣无龙逢、比干之忠,则桀、纣胜;君非幽、厉之昏,而臣无芮伯、家父之贤,则幽、厉胜;君非秦皇之好惨覈,而臣知阿指从意如李斯者不止一人,则秦皇胜;君非汉武之好纷更,而臣能面折廷争如汲黯者曾亡一人,则汉武胜;君非梁武之好邪说,而道谀黩货之臣过于朱异、陆验,则梁武胜;君非隋炀之好淫行,而闭善逢恶之臣巧于裴矩、郭衍,则隋炀胜;君非李唐之秽乱宫壸,而协心辅政亡房、杜、姚、宋其人,直言亟谏亡魏徵、陆贽其人,戡乱定倾亡郭子仪、李光弼其人,蓄道德、能文章亡韩愈其人,则李唐胜;君非朱明之荼毒搢绅,而智擅韬钤亡刘基其人,身寄国本亡三杨其人,道尊儒服、绩懋疆场亡王守仁其人,气慑权奸亡杨继盛、黄道周其人,则朱明胜。 是曷故也? 运使之然也,制使之然也。 然而君子不以咎运之不昌,而以咎制之不祥。 且夫弋鸟者矫其矢,钓鱼者理其纶,物理且然,矧乃辨材、考绩而不详其制乎? 是故文法莫烦于吏胥,礼教莫淑于师儒,粉饰莫工于妾妇,骨幹莫耸于丈夫。 君以师儒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师儒报其君;君以吏胥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吏胥报其君;君以丈夫之道风其臣,则臣以丈夫报其君;君以妾妇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妾妇报其君。 於乎! 吏胥、妾妇之道而以为制,吏胥、妾妇之报而以为丰,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 语曰:“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 ”夫波之上者犹可使下,矧乃下下乎? 是故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大道之存也,不吏胥也。 赵高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而仁义塞,吏胥而已矣。 陈平不知钱谷,丙吉不问死人,三公坐论之遗也,不吏胥也。 张汤起刀笔为公卿,卒以诈败,吏胥而已矣。 诸葛亮躬校簿书,陶侃检摄众事,体兼而材有馀也,不吏胥也。 杨国忠取习文簿恶吏任之,以便己私,吏胥而已矣。 寇准择衙官而黜例簿,大臣柄政当如是也,不吏胥也。 王安石不谙治体,而变法度以申己意,创条例以梗物情,吏胥而已矣。 於乎! 苟为吏胥,则下下而已矣。 皋陶色如削瓜,仲尼面如蒙倛,亡损于圣人之尊也,不妾妇也。 苏秦骨鼻,张仪仳胁,咸掉三寸舌以媚当世之君,妾妇而已矣。 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乃其志气有大过人者,不妾妇也。 何晏为粉郎,王衍为宁馨儿,不能福其宗社,妾妇而已矣。 张九龄风威秀整,能使明皇见之精神顿生,不妾妇也。 杨再思谓莲花似六郎,妾妇而已矣。 裴度貌寝,韩琦声雌,然而令闻广誊施于身,不妾妇也。 严嵩疏眉目,大音声,而务为佞悦,妾妇而已矣。 於乎! 苟为妾妇,则下下而已矣。 其在《菀柳》之卒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此言下下者,必亡所不至矣。 亡所不至之谓何? 曰:“凡物之清浊美恶,能各从其类,各止其所乎? 不能尽尔也。 是必相欺焉,而更相化焉。 犬欺鹿,枭欺乌,橘柚化为枳,荃蕙化为茅。 唯人亦然。 凡为吏胥,逞其杂材,降其同列,匿其狡心,饰其邪说,辄谓师儒稽古为夸、守中为腐、诚意为伪、直气为忤;匪唯讥刺侮辱之,又多方以困顿耗萃之,是谓吏胥欺师儒。 凡为妾妇,施其软态,买其隆恩,利其流心,鼓其妖言,辄谓丈夫阳刚为过、精白为浅、远图为滞、独步为蹇;匪唯枝离胶葛之,又出力以琅汤凌轹之,是谓妾妇欺丈夫。 凡为师儒,有真理道与不真理道之别。 真理道也,则吏胥亡所跨越。 不真理道也,则深浅在于吏胥之心,而俾师儒职务稍纷、期会稍迫、智断稍差、应对稍拙,辄曰:“何苦而不吏胥哉? ”于是薄经典而师小慧,废礼法而甘贱行,捐夙昔而比匪人,猎涂轨而收捷得,匪唯尽弃其学而学焉,又入其中而千变万抮焉,是谓师儒化为吏胥。 凡为丈夫,有真骨力与不真骨力之别。 真骨力也,则妾妇亡所枉桡。 不真骨力也,则低卬在于妾妇之手,而俾丈夫丰棱稍剉、辨难稍窘、非毁稍崇、甘美稍阙,辄曰:“何苦而不妾妇哉? ”于是舍昂藏而学孅趋,束剀激而腾俳笑,堕昭晰而入迷芒,折峥嵘而坐傅会;匪惟前后判若两人焉,又取讥于时,而毋恤其丑焉,是谓丈夫化为妾妇。 於乎! 自吏胥欺师儒,而无义类矣;自妾妇欺丈夫,而无名分矣;自师儒化为吏胥,而无文采风流矣;自丈夫化为妾妇,而无心腹贤肠矣。 其在《小旻》之五章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 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 如彼泉流,亡沦胥以败。 ”是岂不为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者,发其咄嗟太息之声矣乎? 於乎! 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而君且媒媒晦晦,不知其臣不可倚杖;而君且巍巍翼翼,日与其臣造作太平;而君且悃悃款款,委其社稷遗孤之寄,以不彼外于臣;而君且睢睢盱盱,执其黜陟生杀之柄,以责报于臣也:难之难矣。 是故以吏胥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吏胥蠹蚀其君,不可言也。 以妾妇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妾妇妖孽其君,不可言也。 是曷故也? 吏胥之亟,则必为鼠狐,为稂莠;妾妇之亟,则必为鬼魅,为阴霾。 为鼠狐,为稂莠,则人材斩;为鬼魅,为阴霾,则世程晦。 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 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继自今,苏以《诗》《书》,驯以礼乐,树以忠介,箴以廉约,慑以威棱,铺以材略,倡以豁达,蒸以淳朴,取吏胥而师儒之,取鼠狐而凤皇、鹰隼之,取稂莠而芝草、琅玕之,取妾妇而丈夫之,取鬼魅而褒衣、博带之,取阴霾而甘露、祥霙之,不其振乎? 而惜乎其积重也。 积浍成江,积江成河,积河成海,不可障也。 积土成阜,积阜成山,积山成岳,不可铲也。 积吏胥成蠹蚀,积蠹蚀成忌讳,积忌讳成匮败,不可理也。 积妾妇成妖孽,积妖孽成煽诱,积煽诱成沦丧,不可支也。 是故鼠狐之亟,则不得复为凤皇、鹰隼;稂莠之亟,则不得复为芝草、琅玕;鬼魅之亟,则不得复为褒衣、博带;阴霾之亟,则不得复为甘露、祥霙。 於乎! 是帅斯代斯人而趋于必不可为臣之涂也。 必不可为臣,则必不可为君;必不可为君,则必不可为国。 是故风不摇,则叶不落;薪不积,则火不然;鸟不斗,则卵不破;马不蹶,则车不颠;奸言不骋,则视听不眩;疑谋不举,则作为不偏;衅巇不开,则边竟不裂;杀僇不惨,则黔首不冤。 语曰:“斧斤所斫,疮痏不息。 ”允若兹,其能泰然矣乎? 然而事乃有大缪不然者,今将大声疾呼而告之曰:“吏胥,亡天下者也。 妾妇,亡天下者也。 畴其受之,而畴其信之? 是曷故也? ”尔乃曰:“天实为之矣。 ”尔乃曰:“君自为之矣。 ”且夫曰:“君自为之“,此吏胥、妾妇之秘诀也! 曰“天实为之”,此吏胥、妾妇之遁辞也。 曰:“君为之,我毋能违君之命令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然之。 君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然之,恶能诘之? ”此吏胥、妾妇之胜具也。 曰:“天为之,我毋能不在天之气数之内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堪之。 天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堪之,恶能怨詈之? ”此吏胥、妾妇之敢状也。 曰:“我使之,而君为之,天下恶知其自我使之? 我请之,而君为之,天下即谓其自我请之,不谓其自我断之。 于是天下以为不然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君。 ”此吏胥、妾妇之老计也。 曰:“我实致之,而天为之,天下恶知我之实致之? 我稍稍忏悔之,而天为之,天下不第谓我之忏悔之,而信我之亡所实致之。 于是天下以为不堪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天。 ”此吏胥、妾妇之妙算也。 且夫阴莫阴于秘诀、遁辞,凶莫凶于胜具、敢状,利莫利于老计、妙算。 其在《召旻》之六章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 泉之竭矣,不云自中。 ”允若兹,则孰职其咎矣乎? 是故君子能治小人,小人可以化为君子。 小人即不化为君子,君子不可以不治小人,此君子之苦心正则也。 今也不然,心知其有之,而与为隐忍;目睹其有之,而与为闪烁;儿童、走卒恶其有之,而贵显者与为交通欢忻;远裔荒服哂其有之,而昵近者与为栖迟偃仰。 岂唯弗化之? 又幸其两利俱存,而弗治之。 岂惟弗治之? 又废察存厚,而不欲得之。 岂惟不欲得之? 又文饰于众,以为未曾有之。 故曰:今亡有焉。 虽然,非亡有也,其在《正月》之十一章曰:“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言有不得冒亡也。 是故长林必有可除之草,曲路必有可骇之津,秕臣必有可指之罪,晻国必有可罪之臣。 身为秕臣而无可指之罪者,巧弥缝也。 时为晻国而无可罪之臣者,竞阿偏也。 巧弥缝者,横其中而孙其外也;竞阿偏者,护其私而灭其公也。 横其中而孙其外者,群愚之所傅而独智之所僇也。 护其私而灭其公者,一瞬之所逃而千秋之所揭也。 独智之所僇者,匪以斧钺,而以岂弟也。 千秋之所揭者,匪以门户,而以和平也。 是故虽无可指,必有可指,欲盖弥彰,鬼神是使;虽无可罪,必有可罪,百千其喙,不能为解。 《书》曰:“象恭滔天。 ”然乎! 然乎! 虎食人,而曰“我非虎”。 虎乎! 虎乎! 其谁汝许乎? 枭食其子,而号于人曰:“我能锡汝以福。 ”枭乎! 枭乎! 其谁汝要乎? 盗胠箧探囊,而曰“我不为盗”,盗乎! 盗乎! 其谁不汝噪乎? 蛊中人于腹,而诡其所中之人曰:“我不负汝。 ”蛊乎! 蛊乎! 其谁不汝骇沮乎? 发布时间:2024-12-23 21:23:4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10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