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七原憎 内容: 浮邱子曰:贵必因于坚白,贱必因于淄磷,爱必施于君子,憎必施于小人。 既憎小人,又憎君子,好苛比者也,无伟识者也,寡和平之度者也,颠倒而莫能自立者也。 既憎小人,又媚小人,不律己者也,无真骨力者也,多隐忍暖昧之私者也,狡诈而卒以自辱者也。 昔张说为承旨,朝士多趋之,王质、沈瀛相与言曰:“吾侪当以诣说为戒。 ”无何,质潜往说,瀛先在焉。 田令孜为中尉,召朝贵饮酒,张濬耻于众中拜之,乃先谒令孜于隐处,谢酒焉。 且夫以诣说为戒,以众中拜令孜为耻,此非醉梦之馀而有夜气之存也邪? 然而质、瀛卒不能不诣说,濬卒不能不饮令孜之酒,是谓既憎小人,又媚小人。 昔袁盎为赵谈所害,沮其参乘,乃其见上礼周勃甚恭,则曰:“丞相非社稷臣,卒有廷尉之祸焉。 ”徐有贞因裁制石亨辈,是以见放,乃其倡复辟之举,则曰:“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焉。 ”且夫以谈为不可参乘,以亨辈为不可不裁制,此虽圣智而尸予夺,岂能加予其意也邪? 然而勃非谈比,何以挤于盎之一言? 谦非亨比,何以死于有贞之手? 是谓既憎小人,又憎君子。 《诗》曰:“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吾恶知夫今之树门窦以纳奔走,卖气炎以生恐愒,收徒党以广称誉,是何为者邪? 吾恶知夫今之标忠謇以欺朋侪,饰淡泊以嗤仕进,违寤寂以作硬语,是何为者邪? 吾恶知夫今之觅阶梯而贱行检,工鬼蜮而反常料,匿肺肝而逃众觉,是何为者邪? 譬彼善淫而有私奔之女,对丈夫以贞介自誓,对狂且则不胜其连卷便嬛焉。 於乎! 憎小人而自名之,岂非对丈夫以贞介自誓之谓邪? 媚小人而自利之,岂非对狂且不胜其连卷便嬛之谓邪? 是何为者邪? 吾恶知夫今之席儒名而谈功利,变祖制而构事会,剉士气而生瑕垢,是何为者邪? 吾恶知夫今之举大体而腾非毁,见古心而笑迂阔,障独是而敢谁何,是何为者邪? 吾恶知夫今之眩是非以桡义例,历旦夕以更品题,证首尾以成矛盾,是何为者邪? 譬彼猛火起于长林深谷之间,荡除荒秽斯可矣,而香草名木、珍禽奇兽钧受其焦烂焉。 於乎! 憎小人而诃止之,岂非荡除荒秽之谓邪? 憎君子而攻抵之,岂非香草名木、珍禽奇兽钧受其焦烂之谓邪? 是何为者邪? 《诗》曰:“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是故古之圣贤善用憎者,析其类,俾勿慁;守其闲,俾勿迁。 舜,大圣也,流共工而命伯禹;武,大圣也,僇蜚廉而释箕子。 是谓既憎小人,勿憎君子,是谓勿慁。 闵子,大贤也,不为季氏宰;孟子,大贤也,不与右师言。 是谓既憎小人,勿媚小人,是谓勿迁。 勿慁之谓智,勿迁之谓断。 智且断,是故小人无幸心,君子无失算。 无失算,是故君子交通欢芗若弟兄。 无幸心,是故小人畏之若雷电。 且夫理固有不可握也,而论固有不可解也。 我以为君子交通欢芗若弟兄,小人畏之若雷电邪? 庸讵知乎小人憎君子,则护持君子者何其少? 君子憎小人,则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何其多邪? 《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婚姻孔云。 ”是故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不曰君子教迪小人,则曰君子非毁小人;不曰君子屏剔小人,则曰君子倾挤小人。 是故石显以萧望之为谮诉,元载以颜真卿为诽谤,吕夷简以范仲淹为离间,严嵩以王宗茂为诬诋。 此皆造亡为有,吹幻成真,搦直弦而作曲钩,污素衣而变黄尘。 而今之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何取义焉? 此必与小人有亲故者也,有请寄者也,有贿者也。 乃至并无亲故、并无请寄、并无贿,而浮于听睹、劣于识察,则谓小人诚受非毁也、倾挤也而信之矣。 此必与君子有仇雠者也,有意见者也。 乃至并无仇雠,并无意见,而訾其激卬,骇其健决,则谓君子诚施非毁也、倾挤也而信之矣。 此必其人毋以贤达为节者也,毋以大君之命为重者也,毋以人物为意者也。 乃至虽以贤达为节,虽以大君之命为重,虽以人物为意,而手操高下之枋,目眩然疑之辨,则谓君子好为己甚,因而挫君子之锋、长小人之焰也,而颠倒摧错之矣。 《诗》曰:“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恩之,躬自悼矣。 ”是故人心之死久矣,其孰医之? 而孰详之? 虽然,人心死而君子之心不死也。 是何也? 其道足以树乎其躬,其德足以实乎其心,其气足以昌乎其言,其志足以壹乎其行。 是故浮云自销也,明月自烛也,稂莠自删也,嘉禾自新也。 明月有时而受浮云之累,累去而明月自存。 嘉禾有时而受稂莠之累,累去而嘉禾自存。 君子有时而受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之累,累去而君子自存。 夫累而能存,存而能永,君子之所以大于万物也。 是故大于万物,谓之君子;小于万物,谓之小人。 夫小于万物,是不得不在大于万物者操纵歙辟之内矣。 《诗》曰:“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 ”是故君子而訾小人、扶清议、塞私誉也,曾是以为非毁邪? 君子而绌小人、扶直道、塞曲庇也,曾是以为倾挤邪? 屈原嫉谗谄,汲黯轻刀笔,陆贽斥聚敛,苏轼攻新法,此非毁邪? 清议邪? 周公诛管叔,孔子僇少正,诸葛亮废廖立,朱熹劾唐仲友,此倾挤邪? 直道邪? 《春秋传》曰:“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 ”今不辨其孰为鹰鹯,孰为鸟雀,而概君子以不适于中,启小人以无所不至,无乃不可乎? 且以清议为不适于中,以私誉为适于中;以直道为不适于中,以曲庇为适于中,则无乃天下之大缪不然者乎? 清议,元气也。 直道,初心也。 清议如铎,直道如鼎,元气如天,初心如日,而惜乎其杂袭晦塞,匪一朝一夕之故矣。 自冠履倒而纪纲坏,自纪纲坏而世风庳,自世风庳而直道废,自直道废而是非移。 自功利横而性情汩,自性情汩而人材贱,自人材贱而清议降,自清议降而好恶反。 譬彼洪水滔天,而置败舟其中,则岂有不颠覆之理乎? 虽然,洪水可骇,而天下之涉江湖者未尝绝;败舟可惜,而天下之操舟楫者未尝穷。 天垂其变,人莫不蹈其常也。 大廷之是非可移,而通国之是非不可移。 一代之好恶可反,而千岁之好恶不可反。 我偾其末,人莫不归其根也。 无人而无涕泣也,则无人而无初心也;无人而无初心也,则无人而无直道也。 无代而无功德也,则无代而无元气也;无代而无元气也,则无代而无清议也。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 ”今以大廷而欺通国,通国之目视手指至矣;以一代而欺千岁,千岁之目视手指至矣。 此岂仅如十手、十目之比乎? 然而且蠢蠢焉以通国为不足畏,以千岁为不足忧,以亲戚怨畔、道涂非议为责我太苛,以史乘讥刺、野老流传为与我无损,是犹车覆于坂而曰匪马之罪,衣敝于笥而曰匪虫之罪,是何为者邪? 发布时间:2024-12-22 22:46:5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9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