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五尚特下 内容: 浮邱子曰:今天下盖有倜傥非常之材焉,是河岳英灵之气所结而生也,是《诗》《礼》敦庞之脉所递而存也,是荐绅士族不可少之模楷也,是社稷苍生不可断之性命也,是撢皇帝、王霸、道德、功力而准绳在心者也,是赅天地、民物、体用、本末而谋猷在世者也,是智足以研求而勇足以迈往者也,是文足以昌明而武足以击断者也,是出治不穷之具也,是拨乱反正之需也。 夫是之谓特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 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之所谓豪杰,岂非我之所谓特乎? 且夫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 特犹龙也,其孰知之? 而孰详之? 是故特则特矣,然而踔乎世,訾乎俗,愤乎心,腾乎气,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和煦短之;敏乎事,及乎时,果乎力,直乎体,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暇豫短之;捷乎思,明乎辨,备乎理,耸乎物,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简嘿短之;杖乎义,赴乎分,树乎己,先乎众,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孙让短之。 询以言,必有难;试以事,必有实;逮以躬,必有耻;涉以世,必有戒: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妥贴短之。 蒙以私,必有攻;护以偏,必有捄;匮以微,必有烛;浸以渐,必有障: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圆活短之。 非其想,勿以构;非其程,勿以趋;非其理,勿以索;非其命,勿以反: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机变短之。 非其人,勿以同;非其道,勿以商;非其仪,勿以举;非其法,勿以取: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时宜短之。 既树天,则抑人;既准古,则裁今;既重内,则轻外;既主此,则奴彼:于是名公巨人以不规摹短之。 宁暗也,毋自章;宁艰也,毋自易;宁鲜也,毋自多;宁瘠也,毋自肥: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福泽短之。 孟子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 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孟子之所谓乡原,岂非我之所谓名公巨人乎? 悲夫! 乡原,师李耳者也。 胡广、冯道,师乡原者也。 我之所谓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者也。 李耳“和其光,同其尘”,乡原得之,是以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故曰乡原师李耳。 乡原非之无举,刺之无刺,胡广得之,是以身坐阿附,而俾汉人以为中庸;冯道得之,是以斫坏礼义廉耻,而俾五代以为孔子:故日胡广、冯道师乡原。 推广之所以冒中庸,道之所以冒孔子,则亦和煦,则亦暇豫,则亦简嘿,则亦孙让,则亦妥帖,则亦圆活,则亦机变,则亦时宜,则亦规摹,则亦福泽。 推名公巨人之所以短特,由其少所见、多所怪者倜傥非常之材;乃其揣摩则熟之又熟,比拟则工之又工者,广而已矣,道而已矣:故曰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 且夫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从其类也;种枳则不得复为橘,种艾则不得复为兰,从其性也。 是故天地无终极,而乡原、而名公巨人者有代兴。 乡原有代兴,而天地之否塞无已时,则阖不自广、道而旁推之? 尔乃晏婴相齐以俭,曹参相汉以清静,揆其本末,则固师李耳、友乡原,而时或不离于豪杰之意者乎! 然而演乡原之脉落,辟名公巨人之阶梯,自婴、参始。 婴、参之甚,而为公孙宏;宏之甚,而为田千秋;千秋之甚,而为张禹、孔光、胡广、赵戒:是则纯乎媚世、工乎乱德,而豪杰之心理骨相索然以尽,岂非昔伐其枝而今更掘其根乎? 嗟失! 两汉之兴,道杂黄老,人习和同,岳岳者枯,睮睮者丰。 是故味道如董仲舒,骨鲠如汲黯,文义如贾谊、刘向,名节如郭泰、李膺,曾不得享厚糈而奏伟绩,或乃出死力以倾陷之,岂非不乡原之故,而人訾其异己乎? 自汉已降,弟靡波流,以至于魏晋六朝,所谓名材硕德非无一二之存,所谓媚世乱德则更仆悉数而不能终焉。 尔乃杨彪就秩于曹氏,王导钓誉于江左,崔光取容于拓拔,谢朏屑屑于齐、梁,何其耻也! 至若唐宋之兴,名材硕德甲于魏晋。 然而松柏之下,女萝傅焉;众贤毕集,乡原伏焉。 房、杜、姚、宋,不乡原者也,是以戡乱致治。 尔乃刺苏味道者以摸棱,刺卢怀慎者以伴食,此岂房、杜、姚、宋之伦比乎? 韩、范、富、欧,不乡原者也,是以献可替否。 尔乃刺张士逊者以和鼓,刺王珪者以三旨,此岂韩、范、富,欧之伦比乎? 自宋已降,名材硕德盛于有明,是故太祖功臣二十一,仁、宣致治以三杨,超然万夫之特也。 然而丑莫丑于“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谣,是亦乡原之媚世者而已矣,是亦乡原之乱德者而已矣。 且夫为天下之大乱者,则必为天下之大利者矣;为天下之大利者,则必为天下之大似者矣。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 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雅乐也;恶紫,恐其夺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是故孔子之恐其乱也,以其似;而后世之且信其不乱也,以其利。 曷利乎尔? 则为不臣之利,则为不君之利。 梁冀,不臣也,而利有广,则阖不自梁冀而旁推之? 凡与不成臣节者处,皆乡原也。 是故蔡义貌如老妪,行步俛偻,此霍光所以孽其邪谋也;孔光名儒,持禄保位,此王莽所以老其贼计也;牛仙客与时浮沈,陈希烈为人左右,此李林甫所以肆其阴诡也;裴冕老病易制,关播暗畏不言,此元载、卢杞所以厚其贪横也;何执中陆陆无所建明,此蔡京所以骋其凶谲也;王次翁工柔媚,无几微忤人,此秦桧所以坚其缪误也;李东阳俯首而已,此刘瑾所以资其浊乱也;魏广微惧而自明,此忠贤所以启其窥窃也。 故曰乡原为不臣之利也。 五代,不君也,而利有道,则阖不自五代而旁推之? 凡与不成君德者处,皆乡原也。 是故李斯分主过,此秦皇所以倡其无道也;公孙宏顺上旨,此汉武所以蓄其多欲也;陈群誉殿下,荀顗拜晋王,此曹、马所以售其狐媚也;褚渊惜身保妻子,此萧道成所以快其禅代也;李勣阿立昭仪为后,此武曌所以济其倾城也;范质、王溥惮帝英睿,每事请具劄子,此太祖所以废其坐论也。 王旦傅会天书,称大礼使,此真宗所以夸其淫祀也;解缙、黄淮不念旧君,铺陈文学,从容密勿,此燕王棣所以文其逆举也。 故曰乡原为不君之利也。 且夫宗庙、社稷、子孙、黎民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地、山川、草木、鸟兽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下聪察高材、蚤计熟筹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下激卬壮士、椎心泣血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是何故也? 利其毋桡我权、毋烛我奸、毋激我汙、毋非我非云尔。 利其心乎和煦,毋箴我狂;心乎暇豫,毋斗我捷;心乎简嘿,毋繁我辨;心乎孙让,毋涉我术;心乎妥帖,毋犯我险;心乎圆活,毋中我嫌;心乎机变,毋拒我计;心乎时宜,毋振我习;心乎规摹,毋贾我祸;心乎福泽,毋忘我德云尔。 语曰:“比目之鱼不相得,则不能行。 ”是故君不尧、舜,愿得乡原为使;臣不皋、夔,愿得乡原为侪。 尧、舜不乡原,不尧、舜者,此乡原之通津。 皋、夔不乡原,不皋、夔者,此乡原之曲窦。 盲于睹者,舍乡原而怒其目;聋于听者,舍乡原而逆其耳;此不尧、舜者之沈疴。 前乎我者,援乡原以固其交;后乎我者,援乡原以长其誉:此不皋、夔者之秘诀。 不乡原不可为使,于是愿为其使者,一风其众,众风其万;伏草莽,则以乡原为学;登王庭,则以乡原为政。 此不尧、舜者之所以毒官材。 不乡原不可为侪,于是愿为其侪者,父诏其子,师诏其弟;捧俎豆,则以乡原为尊;订衣冠,则以乡原为上。 此不皋、夔者之所以贼人伦。 不君唯恐不得乡原,乡原弥恐不得不君,于是度其为不君也,而不君之;度其稍不为不君也,俾其包羞丛悔,而亦不君之。 苟非不君,则不能借彼垢玩,便我私图;借彼惛愚,匿我拙举。 此不尧、舜而得乡原为使者之所以必遭蠹蚀。 不臣唯恐不得乡原,乡原弥恐不得不臣,于是度其为不臣也而不臣之;度其稍不为不臣也,俾其席独猎群,而亦不臣之。 苟非不臣,则不能借彼气炎,分我末光;借彼肥甘,资我馀润。 此不皋、夔而得乡原为侪者之所以必坐瓦裂。 且夫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也;与死人同病者,未尝生也。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於乎! 广、道即可师也,其唯改其不善以从善乎! 是故广之时,不为广者则有若李固、杜乔其人,匪唯弗以为中庸也,又视之如粪土,此非夫有特操者而能若是乎? 道既殁,能贬道者则有若欧阳修、司马光其人,匪唯弗以为孔子也,又夷为乱臣贼子之尤,此非夫有特识者而能若是乎? 宁学固、乔之不为广,以折名公巨人之为广者;毋俾名公巨人广而盈庭皆广,毋俾盈庭皆广而不获嘉言谠论之益。 此非夫有特济者而能若是乎? 宁学欧阳、司马之贬道,以折名公巨人之与道同归者;毋俾名公巨人道而盈庭皆道,毋俾盈庭皆道而不成杖节死难之忠。 此非夫有特患者而能若是乎? 且夫天下之能移人,亡若名公巨人者矣。 譬之风沙乎,风沙之所布覆,能使白日移为昏黑。 名公巨人之所好尚,能使君子移为小人。 尔乃诚体道、诚考道者,则必不在名公巨人操纵转移之内。 是何也? 其所谓和煦,我之所谓卑身贱体、说色微辞以顺从人者也。 其所谓暇豫,我之所谓媠谩亡状、行能亡算者也。 其所谓简嘿,我之所谓肤受而自吝、拙艰而自晦者也。 其所谓孙让,我之所谓志不帅气、筋驽肉缓而不前者也。 其所谓妥帖,我之所谓外示检括、内包垢玩,而訾议不入、夷犹自得者也。 其所谓圆活,我之所谓左萦右折,丈夫而蒙妇寺之态者也。 其所谓机变,我之所谓狐鼠凭黠、鬼魅作幻者也。 其所谓时宜,我之所谓赘行亡理、周容为度者也。 其所谓规摹,我之所谓名实亡所副、文质亡所底者也。 其所谓福泽,我之所谓圭组盛而纲纪衰、妻孥活而民物颠者也。 《诗》曰:“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於乎! 名公巨人乎! 毋俾天下万代之人为哲而独为愚乎! 毋我棘刺,而我药石,国其有瘳乎! 毋杖乡原,而杖豪杰,道其兴乎! 发布时间:2024-12-22 21:55:1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9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