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之二十二凤仙娘巧制游仙曲薄命女悲题绝命词 内容: 话说彰阳厅离城三十里,有个邓家堡,这土堡里头,共有二三百有家,一二千男女人口,一古脑儿都是姓邓,不作兴有第二个姓儿。 滥厕其间,这还是聚族而居的意思。 这邓家堡里最阔的是叫做邓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 所生一子、一女,那儿子叫做龙官,那女儿小名儿唤做凤奴。 那凤奴小姐姿色倒还平常,原来内才却是一等。 诗文词曲、书画琴棋无所不会,无不精通,有女才子之称。 可知那一个不慕凤奴小姐的名。 大凡年纪相仿没有对亲的小官,那一个不想攀这头好亲事呢? 若说这凤奴小姐的才华,做书的也形容不来。 只记得她有套曲子名叫做“游仙梦”,共是十三套,最是传诵一时,大江南北直达皇都,一般负名才子,公子王孙,无不慕其风采,想一见为幸。 做书的,不要传这凤奴小姐则已,若要传这凤奴小姐,这十三套“游仙梦”曲,不得不写在这儿,列位看了若是知音的,自然爱不释手哩,若是马马糊糊不懂这门子的调调儿,只怕也觉着字句清新,玲珑可爱呢。 游仙梦曲一十三支第二支小蓬莱八十身为宰相,如今几个时光,猛然惆怅,丹青易老,舟楫难藏。 第三支胜如花寒窗苦滞,选场瘦田中,蹇驴来往。 猛然间,撞入卿门平白地,天门看榜命直着。 簸箕无状,手爬沙,去开河运粮,手提刀去胡沙战场,险些儿剑死去阳,贬炎方受瘴,又富贵,八旬之上;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四支胜如花你年过迈自度量,说采战混无修养,为朝廷处理阴阳,自体上不知消长,这一病可能停当。 老夫人言词太抢,老相公尊性儿厮强,俺孝顺儿郎,爹爹拣口儿,咱尽情供养。 服了药,进些无恙。 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五支滴溜子骠骑的,骠骑的,驾前排。 当领圣旨,御医前往,直到平章宅上,他病患有干系,无虚诳,俺比他富贵,无聊百寮之上。 第六支榴花泣书生何德,毫发圣恩光垂老病,赐仙方。 微臣要挣挫,做姜公望,八旬外恁的郎。 当天恩敢忘? 原来生做鬼,也向丹墀,傍保家门。 全仗高公纪功劳,借重同堂。 第七支急板令尽余生丹心,注香盼阶前,斜阳寸光,待亲题奏章。 便战战兢兢写不成行,你整整齐齐记了休忘。 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八支急板令老天把相公命亡,老爷爷俺天公寿丧,且立起容堂,且立起容堂。 把一品夫人哭在中央。 列位官生哭在边旁。 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九支二郎神难训想,眼根前不尽的繁华,想当初,是打从这枕儿里去,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 向其间打滚,影儿历历端详。 难道这一惺惺都是谎,怎叫人不护着这枕儿,心怏忽突,帐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米黄粱。 第十支玉莺啼你堂餐多饱,鼻尖头还新厨饭香。 可知的,这黄粱是水火句。 当好枕儿边问你,那崔氏糟糠,可还挑黄粱,半箸与你儿郎豢养,终不然,水米无交,早滚熟了山河半饷。 你希迷想,怎不抱来时路,玉真重访。 第十一支御林风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 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什么张灯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似黄粱浮生,黍米都付与滚锅汤。 第十二支啄木儿成惊慌忒匆忙,敲破了枕函,我也无伎俩,可知你虽然寐语捱星怕,猛然间,旧梦游扬,你果然比黄莲苦辣,能供养比餐,刀痛涩,能回向,也要请个盟证,先生和你议久长。 第十三支滴溜子跟师父,跟师父,山悠水长,那证盟的,证盟的,他何人? 那方不离了邯郸道上,一匝眼,煮黄梁锅未响,六十载光阴,喏好是忙。 尾声俺识破了也,求仙日夜忙,喏这个小庵儿,唤做蓬莱方丈,待你热黄粱,又把俺一枕游仙耽误的广。 这一套“游仙梦”曲是凤奴小姐的平生第一个快心的笔墨。 真是设词命意,飘飘欲仙。 因此她自题个外号,叫做“小游仙子”。 哎! 这位小姐文才是超一流的,但是品行上头,不免落了俗套。 就是老底子的那许多野蛮小说上的,像是才子佳人。 这一句话也信奉的甚么似的。 她既然这么着的一位佳人,少不得要干些风流掌故,她便对针了。 “落难书生中状元,私订终生大团圆。 ”这一十四个大字,所以就落了俗了。 做书的曾说:大凡女子家,凭你有了才情姿色,一经白璧上遭了微瑕,便是才不才,佳不佳了。 这位凤奴小姐在做书的愚见看来,就所谓不才、不佳的一流人物了。 列位若不相信,请看下文的故事便了。 虽然埋没她的才情,也不是爱才如命的人的作为。 所以这套“游仙梦曲一十三支”便替她编入这部“官场秘密史”里头。 这“官场秘密史”原来有个规例,凭你有十分好的尺牍词章,不许纂人落了别的小说书的俗套,唯有这个却实在免不来,只得破例了。 做书的,待这位凤奴小姐,也算得至矣尽矣的了。 闲言少叙。 且说那凤奴小姐,有个表兄姓尤,就是第一卷里的尤心迥尤中书的侄子,这是娘舅家的表兄,叫做味兰,比凤奴小姐的年纪大着一岁。 还有一个姑母家的表弟,姓白名於玉,却比凤奴小姐小着一岁。 那味兰却是忠厚老成,内才外貌,但都比不上这於玉。 原来这白於玉,容姿俊雅,骨里凤骚。 所以凤奴小姐同於玉两个说得投机的,见了味兰却有点惧之。 那一年,邓子通做了一任华州司马,就不高兴做官了。 回到家里,看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应该婚嫁之年了。 但是女儿的才名远大,不肯轻易许人,就在亲戚中找个深知底细的儿郎,招个女婿,也是合适的。 合当有事,恰好白於玉、尤味兰一个知道姑丈回家来了,一个知道舅舅回家来了,都特地到来探望。 探望犹如约定似的,却在一个时间到来。 原来白於玉的家离着邓家堡九十里;尤味兰却远哩,直有三百六十里路。 刚好差不多的时间到来,邓子通非常喜欢,便留在家中住着,却起了择婿的意思。 岂知,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令媛千金早已使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权,自己择定了丈夫了。 而且私底下行过夫妻的大礼好些时了。 你道是谁? 原来就是姑母家的表弟白於玉。 而且还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兜在身上。 却是凤奴小姐自从她老子出去做官了,倒住着姑母家的日子来得比着自己家里住得多。 这会子听说老子要回来了,日子已定了,所以回到自己家里等着,回来的不过五七天罢了。 你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兜在身上呢? 说来也极不雅。 原来她身上已受了三个月光景的胎气,原是白於玉的嫡血,正在没做商量处。 岂知她老子邓子通跑回来,偏偏把这个尤味兰越看越爱,绝不容商量,竟然把女儿许给他了。 也不容他回去,一面写信给尤味兰的老子娘知道,一面留住了择日招赘成亲,并且叫白於玉也住着喝杯喜酒。 那就不得了哩,做出天翻地覆的事情来了。 那凤奴小姐听说老子作主,把自己许了尤家表兄,招赘的日期又是很速,但不知老子是什么意思,尤家、白家二位表兄弟的人品、才情,白家表弟那一件不胜过了尤家表兄呢? 一块在家里住着。 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难道比较还不懂得,怎配做人家的老子,自由自主替女儿选女婿。 别的都是闲话,就是家计上头,白家是财主,尤家是个穷读书人家,或许就是他的叔叔尤心迥名望儿漂亮,总之是个穷官吧。 现在虽则在四川捐了候补道,听说也很不得意,还算得他文名很不差,所以得了个学务上的差事,钻进了学务一门,苦了他,巴到署个提学使。 一来很烦难,二来即使巴到了,也不是发大财的营生,终究是他的叔叔呀,不是他的老子呀,所以做到督抚也不和他相干。 我的傻老子敢是为了这一点点鄙陋的思想,所以替奴招个木偶似的女婿吗? 哎! 我们中国的同胞姊妹就是这点子的不得自由,不能自己选择可意的郎君,可不苦楚吗? 别的终究是闲话,倒是肚子里的一点孽障不得了。 正想到这里,恰好白於玉掩进房来。 只见他含着一眶子的眼泪,巍巍浪声说道:“阿姊,大喜了,那像兄弟比方陌上人一般了。 ”凤奴小姐听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由不得眼泪如同珍珠断线,往下直流了一脸,颤着声道:“兄弟,你别把话来坑我,我不是这般样无情薄义的人,只是不能把我的心呕出来,交给你瞧哩。 ”白於玉道:“阿姊,你这么空心汤团教人家吃不得,若是不忘兄弟往日的可怜样儿时,难道也就这么着算了。 那是尤家嫂子哩,兄弟也不敢了。 阿姊,到底兄弟的一块血肉寄着阿姊肚里呢! 兄弟是可以忘的,将来孩子终究是尤家不肯认帐的。 那时,阿姊好做人吗? ”凤奴小姐一把握了白於玉的手道:“你这孽障要怎样的坑我呢? 我何尝就算这么着罢了,叫我那么着才好呢? 无奈只得死了吧。 我的好兄弟,亲爱的郎君,我一死报答了你,你可容得我的心,明白了吗? ”白於玉道:“阿姊,那便枉是才女了,这点小的事就料不来了。 ”凤奴小姐道:“兄弟,你叫我怎样的料理呢? 你若是有料理得来的法儿时,快教导我吧。 ”白於玉道:“阿姊既然动了一个‘死’字的念头,那便顶容易料理的了。 常言道:拚死无大难。 倘是就这么死了,可不合算吗? 万一侥幸成功,天赐你我的一段良缘,做了地久天长的夫妇,可不是因祸得福,遇难成祥吗? ”凤奴小姐忙道:“你说怎么样才得了呢? ”白於玉顿了一顿道:“说不得,说不得。 你也决不肯依我的。 我说也是徒然,横竖不在一时三刻的事,且待你把心决了再说吧。 ”说着,一溜烟跑出房去了。 这时节的凤奴小姐,竟仿佛痴了似的一般,唯有死的法儿,要算天字第一号无上上策。 至于才女的举动,到了临死的当儿,终有几首绝命词,还且要把存着的文儿、词儿、诗儿、曲儿的稿儿,须要检点一番,该留的留的,不该留的删了。 这位凤奴小姐也少不得张致一会儿。 等到更深人静之际,提起笔来,滴了几点眼泪放在砚台上,磨成了墨,醮饱笔墨在花笔上,挥就而成三首绝命词。 这诗果然做得好。 做书的既然破了例,少不得也要编在里头,使读书的哀其才而怜其遇,又怒其无状,更且使野蛮家庭有所感悟:结婚的事体,断断不可不使女孩儿家失了自由的特权,以致酿成不可思议的祸端。 有才如凤奴小姐,事到其间也不得然了。 就把绝命词记在下面:绝命词春风入樊圃,徘徊柴荆林。 绕树有幽鸟,相求怀好者。 阿侬若微省,三叹感苔岑。 时荣慕桃李,累世非独今。 枝干忽摧折,斧柯谁见寻。 灵禽尚无感,何与草木心。 莹莹桃李花,城东媚春日。 掩映琼玉姿,丽信无匹。 杂沓车马来,争慕艳阳质。 旋惊蜂蝶希,只觉流光疾。 不知弱女心,零落肯相失。 无言尚成蹊,含意睇秋实。 繁阴易茂树,群动交飞鸣。 奋翔一黄鹤,自谓人无争。 不知婆卢子,百韧犹营营。 稻粱淡无慕,鼎鼐潜相倾。 冥鸿却远引,不谅儿女心。 岂徒青云路,薮泽宜销声。 刚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知是白於玉来了,便放了笔,轻轻的把房门开了,默默无言。 白於玉也是默然。 拿起那三首绝命词,咿唔了一回。 其实还有几个字领略不来,便假做在行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 至于料理这件事的方法,非凡之容易。 ”凤小姐不禁欢喜道:“好兄弟,快说呢,快说呢。 ”要知白於玉说出怎样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4-12-18 21:25:25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7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