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之三拉面子小民吃苦转口风上宪垂青 内容: 话说韦陀镇地保同着分司差役接连三日来到车师爷船上伺候,总说师爷拜客去了。 非但吊验牙帖的公事毫无动静,竟然师爷的面没曾见过。 只得商议着,公司邵老师跟前禀明情由,暂且销差,邵老爷也就准了。 然而心里有点诧异。 又过了五六天,也不见车师爷来传差役。 叫底下人去瞧瞧,可是回去了? 底下人去了一回,道:“没有回去。 两条炮船,一条座船挂着‘新阳厘局’的旗帜,泊在集水垅。 不过船里头人也没有似的静悄悄的,不知何故? ”原来邵分司接事不过两个月光景,不很懂得这门子的弊病,而且最欢喜做点事情。 料想必有作怪的事情。 便吩咐:“伺候! ”居然鸣锣喝道,坐着四人蓝呢大轿来到集水垅,拜会车师爷。 号房踏到船头,一迭连声的嚷着:“接帖! 接帖……! ”座船里鬼也找不到一个。 还是炮船上有个水手钻出舱来道:“你们那来的! ”号房道:“本镇巡司邵大老爷来拜车师老爷的。 ”那水手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 ”号房心里好笑,挡驾也没有这样形状的。 便笑了一笑道:“你们管带呢? 我们老爷也要拜会呢。 ”水手又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 ”号房没法,只得上岸来,回了情形。 邵分司非常纳罕,回到衙署请文案刘师爷前来商议。 那刘师爷是黄冈人,号夫生,倒十年来的老公事了,地方情形十分明白,所以历任终是留的。 刘师爷笑道:“不瞒东家,这里的几个绅董实在闹得不成话了。 至于查验牙帖,一年两次,也是例行公事,各省通是一样。 原有闹点把戏的,因为办这差事的人终是似官非官、似商非商的一流人物,所以把戏闹得多了。 然而终没有本镇的把戏闹得奇怪发噱。 本镇领帖行铺以花、米六陈为大宗,其余土货坊作,不过几家罢哩,所以遇到验帖师爷到来,终归天成行业董徐兰薰一人经手。 有一趟,曾经串出一个土妓来,算徐董的家眷,同查帖师爷相与了几天,查帖师爷非但没有弄到一个钱,倒叫徐董诈了一票去。 ”刘师爷道:“这却不然。 这是各专局调剂文案的优差。 照规矩本镇是最容易弄钱的区处。 本镇领帖行铺大约有八九十家,然而只怕没有一半拿得出帖的。 假如捐一张一帖,最是次等也要花到三百多两银子。 所以查到私设行家,不是十吊、八吊的话头了。 其实查帖师父是拿不到几多的,终是徐董一人包去。 这会子姓车的师爷,只好又让徐董捉弄了,光景又是葬在女人身边的故伎了。 ”邵分司听了,皱皱眉道:“这种样子忒不成话了! 兄弟倒要办一办。 地方上也容不得徐董这样的人。 ”刘师爷道:“这件事,晚生也想过好几回了,却不容办的。 何也呢? 终是没凭没据的事。 并且专局里开破了一个调剂差使,非但不见情,还要回护哩。 ”邵分司正在没主意的当儿,只见报道:“本镇学务董事、绅士赵瑞仁被匪杀害,支解尸身。 请老爷火速到场相验。 抓拿凶犯。 ”等情。 邵分司虽是喜事的人,然而却很不愿意干这赔钱不讨好的案子。 愣了一会儿道:“怎了? 怎了? 这种凶手那里去捉? 一定是大盗了。 他们杀了人,一定是回山寨中去快乐了。 叫、叫、叫我那里去拿凶犯? 这种糟事情为什么不早两个月闹出来? 那就前任的干系了。 ”还是刘师爷有主见,道:“东家不要着忙! 杀害赵绅的凶犯晚生已有个把握了。 前天小溜子一案,不是赵绅送的吗? 东家徇了赵绅的面子,责了小溜子三百板子,枷号七日。 赵绅还要枷在他的门首,东家也依了,当日晚生就说赵绅名声儿很坏,那小溜子虽是驾船的,其实是个安分良民。 晚生原仔细这案子的内容,实为赵绅图奸小溜子的妹子,吃小溜子辱了一场,因此赵绅陷小溜子‘偷载禁物’。 若说‘偷载禁物’的案子,顶真办起来也不止枷责的罪犯。 东家只瞧那赵绅是个学务董事,以为一定是个正人君子,多听了他的一句话。 当时,晚生也说了两遍,东家只是不信。 如今的罪犯一定要疑在小溜子身上了。 但是小溜子这人不似杀人的人。 东家拿获了小溜子,只逼他供出同党,这案子就有头脑了。 列位,如今官幕两途似乎没一个有见识的人。 做官的,居的分位越大越糊涂;作幕的,处的官地衙门越大越没见识。 何也呢? 只为糊涂遇着没见识的,便可气味相投,和衷共事。 只看刘师爷研究赵绅一案,明若观火,见识是高远了。 然而,言语亦极刚硬。 幸而处这起码的衙门,芝麻大前程的东家,还可存身的牢。 只消处了州县东家。 少不得要闹脾气了。 所以衙门越小倒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 不是做书的标奇立异,恭维起刘师爷来,也不过遇事论人罢哩! 闲言少叙。 且说邵分司急得汗珠如黄豆大,道:“这尸可以不相,横竖决计是有份的了。 一个尸身宰瞎了五七块还好说无份吗? ”刘师爷笑了一笑道:“诚如东家高论。 然而,这里是有刑名的分司,不比离县较近的区处。 且把尸场应酬过了。 一面详县;一面严拿凶犯。 这么着也可稳住尸亲,从长设计。 ”邵分司依着办理过了。 过了三日,府县公文先后到来,说他:“本镇酿成如此巨案,颟顸懈怠不问可知,着即撤委。 所有钤记立交新阳厘局委员尹令暂行权理。 ”看罢,恍惚头顶上浇了一勺冷水。 急忙袖了公事,跑到刘师爷房里,给他看了。 刘师爷道:“东家倒委屈了! 县里详报府里,一定张皇其辞,说是‘土匪作乱,杀害绅民,焚劫衙署。 ’一定是这样措辞的。 ”邵分司道:“地方上没有这种事,上司跟前也可以乱说得的吗? 只怕不是的。 ”刘师爷笑道:“东家没有细心体会呢! 照这案子也不会撤委,即使办得撤委的地步,又不是军务重事,即日交差,立提回剩况且这里是巡检衙门,县丞借护已是衔缺不当。 虽然还是常有的事。 因为县丞人浮于缺,并且差使也少;巡检缺分较多,人员极少。 正途分发的实在有限,有钱捐官做的情愿多拼几个钱捐个县丞,一保就是知县了。 谁高兴捐这个呢? 所以少了。 如今派新阳厘局老总尹令暂行兼摄衔缺,岂不更其差远了。 不当乱事办,决无此理! 况且新阳离此六十里,牛头堡分司离此不过三十里,这当中就显而易见了。 ”邵分司听了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 当年刚直公不过兵科给事衔办理大营事务,竟然署藩台护抚台,还有道台、知府等。 一经失守,便把在防印信交给督、抚两司权理的,也很多呢! 既如此,我们失算了。 倒不曾报个‘民变’上去,不但不撤任,倒可以将来得保地步。 ”刘师爷正色道:“晚生果然想不到。 即使想到,也断断不肯作这孽,使地方百姓遭一番荼毒。 ”邵分司道:“这也不要紧呀! 停一天再打个禀上去说‘平静了’,就完了。 反而还可以得个随摺保举呢! ”刘师爷笑道:“呀呀呼! 上头岂肯任你起灭自由? 不派营兵下来,那里肯歇手呢? ”正在谈论之际,报道:“新阳镇厘局尹老爷来拜。 ”邵分司以为虽是后手,究竟官位大了,只得“挡驾”。 跟手捧了铃记、文卷等项,到尹大令舟中交割,立刻动身。 刘师爷道:“晚生也不愿在这儿了。 情愿同东家到省城里去玩一趟,碰碰机会看。 ”邵巡检倒也欢喜,只怕回省去吃上头的倒蛋。 刘师爷很有见识,同他商量商量,其实是一个要紧人。 并且曾经说过要同车师爷和六陈董事徐兰薰为难。 倘使刘师爷连下去,尹某人、车某人跟前说起了,不是又是结了一点怨? 我署事日子虽则不多,吃后手吹毛求疵起来,还是吃不祝所以同了刘师爷一起走了,岂不省事! 于是一径回剩在路上,已听得纷纷传说:省里藩、臬都有调动,已见明文。 邵巡检同刘师爷商议道:“趁这上头纷纷迁调之际,还是赶紧回省呢,还是逗留他几日? ”刘师爷道:“笑翁身上本来没事,依兄弟主意还是赶紧回省为是。 或是遇个机会出来,也料不定的。 ”邵巡检便催促船家,星夜赶行。 有天,已抵省城南门外大马头。 齐巧新任蕃台船只刚到,合省文武印委正在纷纷禀见。 打听得蕃台姓黄,江西臬台升调过来的,却是黄大军机的兄弟,绰号“黄三乱子”的就是他。 邵巡检听得明白,不禁手舞足蹈,忘记了身在船上,几一脚踏空掉到长江里去。 刘师爷连忙拖住了。 嚷道:“笑翁仔细,仔细! 船上的交道不是玩的。 况且又是长江里头呢! ”邵巡检欢喜得说不成话来,但说:“方伯,方伯……! 把兄,把兄……! ”刘师爷明知是熟人了,也觉高兴,忙道:“笑翁快说给兄弟听呢。 这么着方伯的绰号叫做‘黄三乱子’,笑翁怕不成了‘邵大乱子’呢! ”邵巡检愈加好笑起来,道:“这倒是个吉兆。 黄三乱子做到藩台,邵大乱子不怕做到抚台吗? ”说着又笑了一阵。 笑罢,乃道:“黄三乱子,我同他是总角之交。 他是苏州人。 小时节在他的舅舅家里念书,所以他到松江来。 我也从他的舅舅念书的,所以从同窗朋友上投机起来就拜了把子。 他同我大三岁,因是把兄,这会子老把子聚在一块儿,还怕什么? 就是你老哥的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说着便整顿衣冠,拿手本去禀见。 刘师爷道:“按理要邀还宪帖呢。 ”邵巡检道:“这个把戏呢,我是知道的。 但是我们的交情不比寻常,索性让我去当面问他,要还不要吧? ”刘师爷道:“只怕使不得! ”邵巡检道:“管他使得使不得哇! ”于是拢船上岸,转到大码头。 把手本递到号房里,号房看了一看,“哼”了一声,道:“这是何苦来哇? ”邵巡检低了头答应了几个“是”。 明知号房看他官小,决计见不到的,所以说何苦来呢? 就是首府、首县在码头上办差,见了心里也觉好笑。 邵巡检认得是首府江大人、首县朱大老爷,忙过去请安,江大人同朱大老爷都大剌剌的待理不理似的。 及至听说一迭连声的“请……”,先是江大人急忙翻转笑容来道:“老哥,大小请哩! 请吧,请吧! 见了下来,我们谈天呢。 ”朱大老爷直是:“老哥外套皱了。 ”拖拖扯扯了一阵;靴子上遭了一点泥,拿手巾出来同邵巡检拂拭了一会儿,直送到船头上,方才一揖而别。 差官引至中舱,里头吩咐出来道:“请邵大老爷房舱相见。 ”邵巡检心里欢喜,知是老把兄,并不拿大,和头里的交情一样。 一时进入房船。 黄三乱子已站在那里了,嚷道:“老弟久违了。 ”邵巡检便要磕头请安。 黄三乱子一把拖住道:“我们老朋友别闹空把戏。 并且我还没接事,原可以随随便便的。 ”于是分宾坐下,黄三乱子还说不了几句话,已觉腰酸背痛,打了个呵欠道:“老弟不是外人,我齐巧要过瘾。 忽听得你来了,忙着请见,还没抽两口。 我们躺躺谈吧。 老弟这东西还罢不来吗? ”邵巡检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只为禁得利害,设法子戒了。 头里觉着苦得很,要做官也说不得了。 如今倒也舒齐了。 ”黄三乱子笑道:“那末功名小的苦了。 我还不是一样抽着这东西吗? 瘾也加的越多了;官也升的越快了。 去年今日,还不是在云南做同知吗? ”说着哈哈大笑。 这当儿已至内舱,有两个侍妾慌着避开。 黄三乱子道:“不忙。 这是邵家老弟,嫡亲兄弟也不过这样罢了。 见个礼吧! ”邵巡检赶着口称“宪姨太太”,报名请安。 黄三乱子笑道:“到底老弟在行得很。 ”邵巡检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呀! ”又道:“待卑职烧几口敬大人抽,赏卑职一个脸。 ”黄三乱子道:“很好,很好! 我们一块儿开灯抽烟。 在上海玩的时候,兴致最浓。 到今日,也不过五年光景罢。 当时我原说,你也捐个同知玩玩。 你不高兴,说什么‘不卑小官’这句子出在四书里头的,不然也像我这样一保知府,跟手捐升道台,使些手脚归了特旨班,补粮道,陈臬开藩不过几个罢哩。 可惜同知任上吃了苦了! 足足三年。 不然这儿督抚也做了好些时了。 你弄这个起马官,有甚玩味! 自己不惭愧吗? 邵巡检道:“知今大人栽培了,也不在乎官阶的大小哩! ”黄三乱子本是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抽过了十来口烟,又是提起精神谈个不了。 直到吃过夜饭,邵巡检方才下来,连忙起了行李同刘师爷一块回到公馆。 太太、少爷好生欢喜,又替刘师爷收拾了一个卧房。 刘师爷知是藩台知己,决定有大大的出息。 于是非常巴结。 过天,黄三乱子到任之后,想来想去把老把弟委个什么差使方为合式? 无奈何邵巡检班次极小,好点的差使够不上,且委了本衙门监印,再想法子吧。 其实藩台监印是州县丞的差使,巡检已是非分了。 刘师爷由邵巡检的吸引,黄三乱子便派在文案上办事,这会儿的刘师爷合着一句俗话,叫做“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 且说合省的候补人员知道监印邵巡检是藩台的亲信人,那一个不钻门子拉交情呢? 要知邵巡检端的如何得意,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4-12-18 00:24:19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70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