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之二查牙帖师爷得意教方法和尚多情 内容: 话说车小霞车孝廉,却是徽州府休宁县人,与杨厚夫杨观察是姑表兄弟。 向在江西粮道那里办文案。 因为喜嫖兼赌,把饭票闹破了。 于是跑到湖北来找杨观察。 不到几天,齐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阳的厘差,就荐了去。 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馆拜会,接谈之下,尹大令大为对劲。 但是文案一席,厘局老总滕观察已荐了一个姓梅的。 这车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若是给他别的事情,光景一年不兴的。 小小局面请两位文案,那末何苦来呢? 杨观察的面子又是却不得。 小霞这人其实漂亮,兜底一想:横竖皇上家的钱,多花几个,干我什么? 正在踌躇,只见小霞陪笑道:“再翁起程的日子没有定吗? ”尹大爷道:“已检准了,就是后天。 小翁的行李,兄弟打发底下人到宝寓来龋我们都是要好的,可以随随便便。 若要闹这虚架子,那就乏味了,兄弟是最不欢喜的。 回来我们一块儿喝酒,一搭地玩耍。 假如拘拘束束,一个儿挂着东家的脸子,一个儿拿着老夫子的张致,兄弟先说在前,断断乎不作兴。 ”小霞道:“最好! 最好! ”又谈了些别的,告辞走了。 过了一日,尹大令雇了三条大号红船,带了司巡人等,赶赴新阳,择日到差。 一切排场,不必细说。 且说那新阳离省八百余里,与陕西接壤,是个极热闹的区处。 原有“小汉口”之名。 尹大令得了这个优差心里高兴,还在其次;倒是新阳这个地方有几处特别的玩笑场坞。 尹大令、车孝廉在这门子上很是气味相投,且都欢喜抽几口鸦片烟。 这时节已是禁烟的饬令森严,非同儿戏。 尹大令就在这点子为难,到底在局子里公然抽鸦片烟,似乎说不去。 有天,车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吃我找到一个好去处来哩! ”尹大令装着抽鸦片烟的样子,道:“可是这个吗? ”车孝廉道:“不但这个方便,还有更甚于此的好处哩! ”尹大令听说嘻开了嘴,只应道:“嗬嗬嗬! ”车孝廉又道:“这里东明巷里头有所丛林,叫做‘观云寺’,寺里的长老唤做竹虚和尚。 这竹虚和尚从前在上海时,同我很知己的。 后来我去江西了,就此分手,迄今已有五六年了。 方才在街上闲逛,齐巧又撞着了他,便邀我去寺吃了茶。 岂知这寺里很有几处曲廊洞房。 好个秘密抽大烟的去处。 这是一件好事情。 再翁可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就是‘下蔡’,本来有好女子的地方。 这里风俗最喜佞佛,凡是朔望,倾城士女排家的入庙烧香,又是这观云寺为总汇之处。 所以不要说初一、十五这两天观云寺里自朝至暮,有千百个好妇女,看个满饱。 就是平常日子也陆续不断,每天里只怕也有五七个、三二十个,那怕风雨雪也没有脱空的日子。 据竹虚和尚说很有些标致的呢! ”尹大令道:“竹虚和尚,这名儿好熟! 当巧我在上海办织呢,公司的事情,曾经有个竹虚和尚是会相面、算命的。 ”车孝廉道:“一点不错。 他在上海英国租界,那条马路上? 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面是座戏园子,那个周凤林就在这座戏园子里唱戏的。 竹虚和尚贴准在对面借了一楼一底的房屋,开那个叫什么‘灵山下院’? 上海人叫做‘佛店’。 ”尹大令抢口道:“不错! 不错! 就是此人。 我也有些认得的。 既然有这个去处,我们就去找找他。 ”车孝廉道:“这时儿已有五时钟了,索性吃了夜饭去。 ”尹大令便连声催厨子开夜饭。 底下人回道:“米还没有下锅呢。 ”尹大令大喝道:“混帐! 王八羔子这是什么时候了? 米还没下锅。 当差这么拖沓贻误要公,这还了得! 拿帖儿送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门去打二百板子,好叫他狗腿上受用。 ”车孝廉悄悄的道:“快别这样,这时儿原还早哩。 我们私底干的事,吃不住风浪的,就是半夜里抽几口烟,保不住他们有点觉着。 如今禁令何等严密,当差使的人员更非寻常可比,他们虽是不敢搅什么乱子出来,然而还是施点子小恩小惠,使他们感激,到底安心些。 就是倪方伯开缺的,归根结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闹出来的把戏吗? 所以这些下人们面上还是模模糊糊不会吃亏。 总而言之,大抵做官的人结不得一点子怨在外面。 常言道‘小鳅生大浪’,真真说煞不错的。 ”尹大令点点头道:“小翁说得是。 兄弟到底年轻,阅历还浅,很有些见不到的事情。 然而,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兄弟还怕谁? ”车孝廉凑上一步道:“嗬! 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寻常的交际,竟有肌肤之亲吗? ”尹大令愣了一愣,想索性吹一吹,卖卖风流。 便微微的一笑道:“小翁我们是知己,说说也不在乎! 不过外头露不得风声的。 若说十三姨,是最赏识兄弟的。 不信将来见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爷的面貌像兄弟呢? 还是像老头子? 就是这差事,虽说是不很好的,然而谋的人竟有几十个。 里头王爷哩、大军机哩,这么大的帽子还弄不到手,兄弟竟取之宫中然。 小翁想吧? ”车孝廉道:“原来如此! 那末外边的谣言不足凭信了。 ”尹大令道:“谣什么? ”车孝廉道:“其实没关系的。 不过说再翁这会子花得不少呢! 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万金之谱的首饰,并且跑上房的施大爷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杠去。 这么着,那是没有的事儿哩! 不用说吧。 但是晚生到这里日子不多,官场交际一点不知道。 不过这么行贿谋差,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昌言无忌没有影响的呢,倒也罢了。 若如果然有这样的事,不怕人知道的吗? ”尹大令笑道:“如今的世界还有些公道吗? ”正说到这里,开进夜饭来了,尹大令道:“别说闲话了。 吃了夜饭,干我们的公事要紧。 假如要晓得这里的情形,得个当儿再说吧。 ”于是匆匆的抓了两碗饭,盥洗已毕,也不带底下人,同车孝廉从后门里溜了出来。 道:“这里到观云寺有多少路? ”车孝廉道:“大约半里路吧? ”说着一直扑奔观云寺来。 原来这观云寺在马陵山下,门外有百十株红柳树,果然是个绝大丛林。 中间竖额朱底金字写着:敕建观云禅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不错了! 这里是朱元璋披剃之处。 ”进了大殿,车孝廉道:“竹虚和尚的静室在东首里进去的,我们找去。 ”尹大令道:“如此香火极盛的大丛林,怎地不见和尚? ”说着,恰恰撞着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项上留着一圈三寸来往的刘海发,穿着蟹壳青江绢道袍。 见了尹大令、车孝廉连忙陪笑道:“两位老爷,客厅里待茶。 ”车孝廉笑道:“大和尚呢? ”那小沙弥道:“师父在房里。 ”车孝廉道:“这位是厘金局总办尹大老爷,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 我便是姓车,方才来过的,多是要好很的。 小师父就引我们房里去。 ”那小沙弥认了一认,道:“车老爷,方才同师父一块儿回来的? 我竟眼钝得很,一会儿就认不真了。 ”说着笑了。 尹大令、车孝廉也笑了一笑。 跟着小沙弥弯弯曲曲走了十来间屋子,穿过了两三层院子,忽觉鼻子里一阵鸦片烟气。 接着小沙弥推进那间小屋子道:“师父。 车老爷、尹老爷来哩。 ”竹虚和尚在烟榻上一骨碌爬起来,笑迎着。 车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 竹虚和尚深深的打个问讯,认了认道:“尹老爷很是面善,那里会过来? ”尹大令道:“大和尚前儿在上海会过好多回哩! 而且贱造,也曾请教过呢。 ”竹虚和尚大笑道:“如此是老朋友哩! ”说着让尹大令、车孝廉上炕抽烟。 跟便叫小沙弥泡茶、掌灯。 谈了几句应酬闲话。 又说:“前天听说厘金局的武老爷期满了,接办的是姓尹。 不料是我的尹老爷,又是车孝廉车老爷在一块儿,多是老朋友,那是十分好哩。 ”尹大令道:“大和尚如有见教,我终办得到。 我初办这个局面,地方上的情形还不清楚。 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请教,请教! ”竹虚和尚道:“出家人也不晓得什么的。 不过车老爷是文案师爷,恭喜! 恭喜! 这个时际可以弄两个哩。 ”车孝廉道:“这个时际,我竟不晓得。 怎么可以弄两个呀? ”竹虚和尚道:“哇哇哇! 不错,不错! 尹老爷是头一次当这差使,车老爷又向在江西,也不是厘务事情。 我们多是知己,敢不效劳效劳,帮着老爷多弄两个快乐快乐。 ”尹大令、车孝廉都说道:“大和尚慈悲方便,我们的气运便济了。 不但这个,还有别的,求大和尚方便呢! ”竹虚和尚哈哈大笑道:“力有所建,自然报效。 且说正经的,现在是秋收之际,六陈铺户都该请领部帖,才能设肆买卖,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隐盛,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 但是厘金局的文案师爷位置虽高,其实是个苦恼事情,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钱,终不过拿几吊薪水罢哩。 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满交御,也要看东家的出手交情,多少送几个,大抵情形也不过几百吊钱吧。 辛苦一年,一古脑儿只怕够不上一千吊钱。 所以历来查照的一件差事,终是调剂文案师父的。 ”车孝廉道:“阿呀坏了! 大和尚,若是他们玩出这个把戏来,那末不得了! 休说弄不来几个,只怕还要花两个呢。 那是我没有带钱来浇裹在这门子上。 ”竹虚和尚忙掩住车孝廉的嘴道:“车老爷可别乱嚷嚷。 可知道对面虽无人,隔墙防有耳,吃他们打探去了还了得吗? 老实说‘千里为官,只为钱’,不然,老远的跑出来做什么来呢? 和尚没有别的孝敬,但望老爷们多摸两个回去快乐快乐,就是和尚替菩萨立言了。 ”说得车孝廉、尹大令都笑起来。 笑了一阵,尹大令道:“大和尚,我同你商量,局子里房屋不宽舒,还且罗唣的很,不好办事。 我同车老师两个同你大和尚借几间幽静点的房屋来住,租钱贵些倒不妨,只要大和尚答应就是。 ”竹虚和尚笑道:“说那里来的话? 我们这里,历来贵局里的老爷都欢喜借这里做公馆,凡事便宜些。 只有前任武老爷这老头儿,性子儿来得古怪,不放和尚在眼里,和尚就有点不高兴他。 他也不要问和尚租屋子,和尚也没工夫同他拉交情。 不是和尚扯口。 问问他办这个差使够得上比较吗? 交卸下来不怕他不当了当头,才得走路呢? ”尹大令忙陪笑道:“兄弟一来是生手,再则素来没有留心厘务上的交道,诸事求大和尚栽培! ”竹虚和尚一听尹大令的话非常暗喜,没口子的拉着“老朋友”三个字来敷衍。 尹大令也是欢喜,以为得了个帮手,着实灌了好些米汤。 过了几天,尹大令、车孝廉搬到观云寺去祝接着车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 暂且搁一搁。 单说尹大令奉藩台交下来的那位文案师爷,却是姓梅花的“梅”,号养仁。 四川夔州府秀才。 当初藩台没有发达的时候,在家教读。 梅师爷是从他念书的,倒是嫡亲师生,交情却也不保只是梅师爷有点土头土脑,做不得大事。 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稍可过活。 所以老师发达之后,并不走路子谋事情。 也在家里教教书,不想发财,心里还巴望将来科第中得意,岂不香脆。 就把老师做个榜样。 何奈科举已停,又遭连年水旱,家里存活不得,于是来找老师谋一个位置。 且说别的事情做不来,只有厘金上的事情还懂得一些。 原来他家里对面,恰恰有个厘金分卡。 暇的当儿,同卡上司事们谈谈天,所以有点知道。 及至预备出门的时节,又着实讨教了一番,便自诩为厘金熟手。 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把厘务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给他,并报销四柱也抄了一份。 于是只要老师荐他一个厘金文案事情。 所以尹大令禀辞的挡口,藩台便交了下来。 岂知尹大令是个漂亮人物。 见这梅师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已老大不高兴。 何奈是藩台交下,没法子只得请他吃一年饭,拿两百吊钱,光这面子。 然而,梅师爷自以为腰子硬,又是老手,到差之后,文案上还有车某人,心里已不舒服,已瘪了好几天的气。 这天,忽听说车某人出差查照去了。 这一气竟气得非同小可! 便穿了大毛蓝布袍、元青羽绫四方大挂,挂了黄铜大圆凹光目镜,一直来到观云寺求见东家尹大令。 尹大令齐巧承竹虚和尚要好,把一个邻舍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春香的,搂着吹大烟。 竹虚和尚也在一边凑趣。 这当儿心腹家人唤做尹升的,回道:“局里梅师爷请见。 ”尹大令正在开胃的分际,那有工夫见他。 便道:“不见。 ”尹升答应着去了。 一会儿,又回道:“梅师爷有要公面回。 ”尹大令一跺脚道:“不识窃的狗驴子! 你也好耐性儿,一趟一趟的替这王八羔子回……”说犹未了,只见梅师爷已撞了进来。 慌得春香没脚儿的朝里间跑。 尹大令已气得面皮铁青,到底藩台交下来的人,不敢发作他几句。 只得说声“坐”。 梅师爷陪笑道:“东家好高乐! 晚生跑来打叉了。 ”竹虚和尚便卸过一旁,听他俩讲话。 梅师爷道:“晚生承敝老师的情,叫来东家这里报效,晚生虽是第一次出来就馆,然而厘务上头也略知一二,车小翁是文案,晚生也是文案。 车小翁查牙帖去了,晚生也应报效这一趟。 要车小翁偏劳,晚生便是尸位了。 所以特地来请东家的示,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 至于调派司巡、炮勇一切事情,晚生通统理会得,不消东家操心。 ”说罢,敛手敛脚橛着坐着。 尹大令听了这一泡没情理的话,已恼的要不得。 便“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躺下抽大烟了。 梅师爷见东家不理他,心里没趣,便搭讪着去下首烟榻上一横,又陪笑道:“东家这烟膏子还是省里带来的? 还是这里煎的? 只怕这里没有好土买,价钱花得多,还没好烟抽。 晚生这趟出去,好歹弄点点真云土孝敬东家。 ”竹虚和尚忍不住要笑。 尹大令气得发昏,便吆喝尹升道:“混帐东西! 当的什么差? 放别人乱跑、乱叫,仔细揭你的皮。 还不给我撵出去! ”尹升也没好气的朝着梅养仁道:“文案师爷,既是要出来讨碗饭吃,也该带着眼珠子。 走! ”梅师爷道:“咦! 奇了,眼珠子是牢的东西,跟着人走的。 那里有这话,没有的事,大爷别和我玩。 ”尹大令急得没法,道:“世上那里来的这种怪物? ”竹虚和尚看着不得开交,便走过来,陪笑道:“这位是梅师老爷吗? 客厅上去拜茶。 梅师老爷方才的话,和尚理会得。 ”说着半拖半扯的把梅养仁弄了出来。 到了大殿上,正色道:“梅师老爷是高明的,岂有东家跟前说得这种的话吗? 怕不打破了饭碗! 劝你师老爷安静点吧! ”一路送出了山门。 梅养仁瘪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局里,一味的叹气。 局子里的司事,因为东家瞧不上他,便没有人和他亲近,只有一个计司事同他还说得来。 瞧他一味的叹气,不知为了什么? 便问道:“养翁从那里来? 怎地不高兴? ”梅师爷便把一切情由告诉了计司事。 计司事便道:“阿呀! 养翁,闹出乱子来了。 只怕你要分手哩! ”梅师爷愕然道:“兄弟是藩台的路子,只怕他没这个胆量呢! ”计司事道:“养翁,真真不经事。 养翁有藩台的路子,东家有抚台仗腰包呢! 抚台倒也罢了,可知里头还有十三姨太太同东家说得来呢! 于是抚台且奈何他不得! ”梅师爷慌道:“如此,如之奈何! ”计司事仰着脸盘算一回道:“只有个推车撞壁的法子,大约请你回省的条子早晚就要发出来哩。 与其吃他开除,扫尽面子,不如自去请假,透个风声说‘东家偷吸洋烟,奸占民女,与淫僧竹虚和尚狼狈为奸’等情,回省去是有道理的。 看他吃得住,吃不住”梅师爷道:“那个道理又是怎样的办法呢? ”计司事笑道:“养翁真真忠厚长者。 这点子还找不到? 要兄弟说哩。 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闻纸。 ”梅师爷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 新闻纸是外国人的交涉。 不要说督抚见了吓慌,便是政府里也见了摇头的。 照这样说起来,怕不叫车某人回来,请兄弟去查牙帖哩。 回来,兄弟提一成富余孝敬你老哥吧! ”正说着,只见账房师爷捧着一卷钱票,笑嘻嘻的朝着梅养仁道:“养翁,东家有条子在这里。 这里二十吊钱,请养翁收了。 ”梅师爷呆了一呆,接过条子瞧,是给二十吊钱的川资,叫他回省话。 又气又急又丢脸,一句话说不出。 账房师爷搭讪着走了。 计司事道:“完了! 光景这条子定是尹升送来的。 还在外边呢。 索性把方才所谋之计嚷出来,瞧着怎样? 假如灵,果然是好;即使不灵,也没奈何了! ”梅师爷一想:不错! 便按着计司事教导的话,提高嗓子嚷了一阵。 果然尹升送了条子来和账房师爷谈天。 听得句句明白,便赶回去,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 尹大令倒也有点儿着忙,同竹虚和尚商量。 究竟和尚有些见识,便道:“不妨先上个禀帖到藩台衙门去,反说他抽鸦片烟,勾引妇女等情,让藩台先存一条梅养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里。 那就不信他的说话了。 ”尹大令道:“果然好计。 但是小霞不在这里,他虽是个大挑知县,只会做八股,公事笔墨其实吃不祝”竹虚和尚道:“等车老爷回来是不及的,不妨我们商量一个稿子来,举人也中了,白字是不会有的。 和尚虽是肚里有限,常帮人家打官司,做禀帖也还来得。 ”尹大令大喜道:“大和尚真了不得! 佩服佩服! ”于是连夜扛帮成了一个禀帖,彼此自赞了一回,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交驿站,飞递回剩梅养仁气了一夜不曾合眼。 又等了一天,指望东家着忙,重新留他。 过了一日,音信杳然。 到了第三日,顿不住了,只得卷卷铺盖,搭船回剩这且慢表。 且说车小霞车老师当日讨教了竹虚和尚的计较,便带了两条炮船、十六名巡勇、四名家丁,桅杆上扯起大红白字的旗帜,写着:“专办新阳镇百货米谷统捐总局”十三个大字。 车孝廉行装打扮,中舱坐定,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满篷。 驶了一日,离韦陀镇不过五六里,时已傍晚,车孝廉便吩咐拢船,把旗帜收过。 抽了半夜的大烟,打了个盹。 次日便带了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萧任的,上岸而去。 预先嘱咐坐船开到韦陀镇伺候着。 他俩一主一仆朝着镇上奔去。 奔了五六里,车孝廉已喘做一团。 到了市上,先泡盏茶喝了。 歇了一会儿力,瞧那市镇十分热闹。 却是个大市面,与陕西接境,重要的所在。 又是粮食,豆麦转运存顿的区处。 所以同新阳镇比较起来,还是韦陀镇来得繁盛。 并且还有个戏园子,可想市面的状况了。 车孝廉道:“不料这里倒有个大市镇! ”从正街上查起,应领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记在外国簿子上。 直查了半日,大约十有七八了。 车孝廉实在吃不住了,便找到座船,已上气接不着下气,腿酸腰疼,鼻涕眼泪装了一脸。 雅片烟瘾发到九分九了。 本来不及弄别的,叫萧任打开烟具,一连抽了十来个蜜枣大的烟泡。 说也奇怪! 顿然腰背笔挺、精神满面,拿着外国簿子数了数,只有七十三家应领行帖的铺户,心里老大的高兴起来,很可以摸一票,发个小小的利市。 其实天已黑了,胡乱抓了两碗饭,把竹虚和尚教导的法子默想一遍,急忙的如法炮制。 把预备好的一封信使萧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门去。 那分司老爷姓邵,号笑吾,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是个巡检,虽是个微末前程,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虽不能称做大家,却也是高超笑法。 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 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 曾邀宸赏。 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 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 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少一个钱不兴。 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 这且慢表。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这是例行公事。 便派了两档差役,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 又传了该都地保,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 须臾到了船上,地保、差役叩见了车孝廉。 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便大剌剌的道:“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 ”地保、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 没一顿饭时,地保、差役带了十个人来,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车孝廉约略一瞧,便叫退去,明日盖戳来领。 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异口同声的说道:“商人等都是伙计,牙帖是东家收着。 东家有事出外,求大老爷宽限一宵,明日等东家回来,取出呈验。 ”车孝廉明知搪塞,便板着面孔,架起官话道:“不兴! 谁有工夫等你们,限一个钟头一并吊齐验看。 ”那七个商人一味求恩宽限,其实闹的老把戏。 不提防车孝廉被竹虚和尚教了一着新样的棋了,便鼻子里哼了哼,道:“本委不比别人,什么都明白。 ”便拉长了嗓子叫一声:“来人! ”众人答应了一声“者”。 车孝廉道:“拿封条伺候! ”那七个商人吃了一惊,又打伙儿求恩。 车孝廉道:“这会子吊不到牙帖,自该发封,验过了牙帖,自然启封。 ”说着便标了七份封条交给萧任,同着地保、差役,立刻发封。 那七个商人还想求告时,车孝廉朝着房舱里一踱,萧任便狐假虎威吆喝着同地保、差役押着七个人一起去了,排家的贴上封条。 一会儿,萧任回来,笑嘻嘻的拿着一卷钱票悄悄的给东家孝廉,瞧车孝廉一点,齐巧一十四吊。 惊喜道:“这是那里来的? ”萧任悄悄的道:“这是那发封的七家铺子里送的,每家两吊,恰恰一十四吊。 他们再三探问小的老爷姓什么? 叫什么? 那里人氏? 同尹大爷还是亲戚? 还是朋友? 欢喜的什么? 问个不了。 小的只得说了。 ”车孝廉忙道:“你说些什么? 轻易说不的呀! ”萧任道:“小的岂不知道? 竹虚和尚不是说过的吗? 所以吃小的掉了个谎,道:“我们老爷是尹大老爷的妹夫,最欢喜喝酒,最恼的是抽大烟、玩姑娘。 ’”车孝廉大笑道:“怪猴子灵得很。 但是只说同尹大爷亲戚就是了,何必是要说尹大爷的妹夫呢? 这句话岂是乱说得? 倘使吃尹大老爷知道了,岂不难为情? ”萧任道:“尹大老爷那里会知道呢? 然而这么的说了,他们知道老爷同尹大老爷是至亲郎舅,非比寻常。 将来设法厘税上的勾当,不来和老爷商量,不去找谁嗄? ”车孝廉拿着一十四吊钱票,翻来覆去观玩不已。 嘴里说着:“也说得是。 去歇歇罢。 ”萧任答应着,只不动身。 只拿两双眼睛盯住在钞票上。 车孝廉翻弄一会儿,意思要收起来。 萧任道:“回老爷的话。 ”车孝廉认是萧任已退去了的,所以倒惊了一惊。 道:“咦! 你还没歇歇去吗? ”萧任便答应了几声“者者者”。 车孝廉道:“你要说什么? 说呀! ”萧任嗫嚅道:“那……那……那一十四吊。 ”车孝廉听他说到这一票上来,便道:“这是我的。 我老爷原要他们四吊钱一家的,既然你收也收了,我也不肯多说了! ”萧任听了,便转了个念,又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肚里暗暗冷笑,后艄去睡了。 且说那七家铺户,打发萧任回去之后,立刻去找了行董,“天和粮行”老班徐兰薰。 那时儿,兰薰已睡了,听说蓦然间到了查验部帖的老爷,已发封了七家铺户,忙起来,跑到店堂里会了那七个商人,嘴里嚷着:“怎地来得这么快! 我正预备这件事了,倒不防今儿就到了。 光景这人很利害呢! ”那七个之中,有叫王三的道:“瞧这车师爷很在行的,而且胃口倒不小呢! 至于这么着的雷厉风行,一点不用情似的。 其实办清公是没有的,光景总比历来要多花几个,却不免了。 ”兰薰道:“可晓得这位师爷是何等样人呢? ”王三摇摇头道:“倒不小呢! 据说是个举人底子。 同老总是郎舅至亲,最坏的是但不过欢喜喝几杯酒,软硬工夫都不吃的这也罢了。 倒是那一条煞手锏,偏偏是最狠的。 ”兰薰道:“你听谁说? ”王三道:“他带来的萧二爷说。 ”兰薰又道:“你们给发了多少钱呢? ”王三道:“按着老例,每家送两吊鞋袜钱,我们共是七家一十四吊。 ”兰薰听了皱着眉道:“糟了,糟了! 今番他们不按着老例行去,我们也要破除老例,兴些新例出来呢。 你们想呢,不动封条送两吊。 这会子加上两条封条,也是两吊吗? 并且封条的一件东西粘上去是很容易,撕下来却极烦难。 ”王三等听了发急道:“那末怎了? 董事先生终要替我们设法呢。 ”兰薰道:“诸公且请回,我有道理,明日饭后听信吧。 ”说着送了七个人出去。 回到房里,同他老婆说道:“我交运了! ”老婆诧异道:“听说这会子的师爷不比往常的好说话。 该是倒灶,那里是交运哇! ”兰薰道:“咳! 你知道什么? 我二十岁上便接充了这里的行董。 当时节,一年两次,那一次不赚两三百吊钱。 不料到了今日之下,那般师爷们愈弄愈不成话了,跑到这里来,老实也不说要吊牙帖,来睃一睃。 只消给他两吊、三吊拿了就跑,十吊、八吊也是捧着走。 许多行家看得很容易。 我这董事竟似用不着了。 师爷来一趟,终不过赚他一二十吊钱,已算我有能耐的了。 这会子,弄到这个坏东西来,瞧我本事吧! 怕不大大的赚一票呢! ”一宿已过。 次日一早,料理一回,便换了一套新衣服,叫小使儿拿了帖子来拜车孝廉。 车孝廉还在被窝里睡得正浓。 萧任问了来历,说是粮食董事。 便回道:“老爷见客还早,须到饭后三点钟,只怕还拿不稳呢! ”兰薰知是鸦片烟大瘾,昨儿的话,明明是假。 便同萧任拉起交情来,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点心。 萧任一口答应,嘱咐了同伴几句话,同着兰薰上岸。 望正街上月华楼大酒馆雅座上坐了,满口的叫萧任“萧大哥”,灌米汤、拜把子。 萧任虽不是个雏儿,然而那里经得起这么的摇惑,一顿饭吃罢,竟把车孝廉的全本地理图一齐献了出来。 兰薰非常得意,便同萧任约定三点钟来拜会,萧任还说:“一切事情,通在小弟身上,没有大不了的事。 ”兰薰又殷勤了一阵,各自别去。 兰薰便一直来到桃花岭张家班,老相好小珠子那里,定了一席酒,说是停儿请的是新阳厘金局里的师老爷,是个举人,见过大世面的。 要十二分的应酬,将就不得。 又说:“停儿叫师老爷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结个线头。 ”小珠子听说同他妹子做媒,这是最高兴的事。 便把兰熏灌了一阵子的米汤。 兰薰笑着走了。 回到家里,先写个请帖,送到车孝廉船上。 车孝廉恰已起身,还没洗脸就打开烟具抽雅片烟。 萧任拿了请帖回道:“粮业董事徐老爷的请帖。 请老爷的示。 ”车孝廉双眼模糊,瞧是“假桃花岭的张家班。 ”车孝廉微微的一笑道:“这人还知趣。 ”萧任又道:“徐老爷早上来拜过的,只是忒早了,小的主意便挡了驾。 ”车孝廉忙道:“这又是你的不该了。 我这儿来这一趟干的什么事? 既是董事,那好不见他? 岂不要白跑这一趟吗? ”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老爷说的,每个铺子捱派四串钱。 这里共是七十三家,该是二百七十二串钱。 然而七十三家里面到底不见得通没牙帖的。 想来还是捐过牙帖铺户多些呢。 所以小的想来为数有限,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场,就是小的还办得到。 因此挡驾不见。 ”车孝廉直跳起来道:“呀呀呼谁说四串钱哇? ”顺手一个巴掌,接着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脚。 萧任哭丧着脸跑到船头大声道:“我们老爷说:‘没工夫赴席,谢谢! ’”车孝廉听了,也不顾什么,赶出来道:“我老爷一准到。 你们老爷倘没事请过来谈谈。 ”那些炮勇、巡丁都哄然大笑。 车孝廉把萧任恨极了,想送到分司衙门打一顿板子。 仔细一想,干不得。 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经。 瞧“钱”的面子上,说不得主子、奴才了。 于是抽了一阵大烟,瘾已足了,便心平气和了。 趁着吃饭的当口,把萧任带了几个炭篓子。 萧任得风便转,认了许多不是。 到底把一十四吊钱呕了出来,萧任方才肯招认不是的。 须臾,徐兰薰徐董事到来拜会。 车孝廉连忙吩咐:“炮船上放四门铳,迎接他老人家。 ”跑到船唇,打躬迎入。 瞧那徐兰薰只道是内地商场董事,要不过是土老罢哩。 岂知不然。 瞧去年纪比着车孝廉略大四五年;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来往,衣装举止颇有江南容状,并无一点乡呆之气。 请教籍贯,原来是江苏常熟人。 不过他是生长于韦陀镇的。 他的老太爷,原不是商人,却是云阳知府衙门办刑席的。 后来年纪也老了,钱也有了,于是在韦陀镇上买了一座住房,两三千亩田,就住牢了。 因此粮业中举他的董事,他便设了个“天成”铺子。 兰薰在二十岁上,老太爷故世了,便接充了这董事。 今儿也有十五六年;也算老资格了。 然而从没曾炮船上放铳迎接的礼数,心里更是明白。 让到中舱,分宾坐定。 兰薰寒暄了几句,便假意问了车孝廉的爵里。 车孝廉扬扬道:“兄弟是甲午秋闱,侥幸第十三名经魁,又邀异数,奏保经济特科。 原保大臣是皖抚黄中丞,大方考吏侍汤老师,滥竽充数,惭愧! 惭愧! ”兰薰肃然起敬道:“征君盘盘大才,名动公卿! 现在时局艰难,需才孔亟! 老夫子一时人杰,上报朝廷求贤之意;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 何图抗节征车? 独标高致,亦是加人一等之识见也。 兄弟真真佩服! 佩服! ”车孝廉谦了一阵。 兰薰又道:“兄弟原籍江苏,两江本是同乡。 况且同一贡院,兄弟同老夫子曾经聚过几次了,只是当年无缘交接罢哩! ”车孝廉道:“老哥原是吾道中人。 ”越发的投机起来。 又邀到房舱里面,抽烟攀谈。 兰薰笑道:“老夫子,这个有瘾吗? ”车孝廉道:“荒唐。 倒是新近有了几口了,头里没有禁烟的日子,兄弟倒不过抽几口玩罢哩。 如今禁烟的饬令一日紧似一日了,兄弟的瘾也一日牢似一日了。 老哥欢喜这个吗? ”兰薰道:“兄弟是家传了。 从先祖手里就合家男女没有不抽几口的。 就是贱内,他是这里人,初过来的时节,那是把这‘福寿膏’深恶而痛疾之。 不消两三年,竟然刑于化及了。 ”车孝廉更加合式了,便取出顶好的南烟来,请兰薰吸。 又道:“老哥的气色倒瞧不到,是宿瘾了? ”兰薰道:“不瞒老夫子说,兄弟是惯用马蹄土的,就是印度‘陈冬班’,还不要哩。 ”说着喊了一声“来”。 小使儿答应着抢上前,便向怀中掏出一个大牛筋盒,结着紫线络子,足足装着三四两膏子。 道:“这是兄弟自己熬的马蹄土,请老夫子尝尝。 ”又道:“到底马蹄土不上脸。 兄弟虽是二十来往的老瘾了,然而一天也不过抽三钱膏子足够了。 倒是贱内终要两半把一天呢! 那末脸色也一点不改。 至于贱内,虽非绝色,其实还不丑。 人家听说这么大的烟瘾,一定是个鸡皮子。 老夫子,倘然不信,叨在知己,又是大同乡,不妨‘出妻见子’。 只怕老夫子见了,几疑是兄弟的小女哩,不是贱内呢! ”车孝廉连说:“应得过来奉拜。 老兄几位令郎? ”兰薰笑道:“‘出妻见子”原是说顺了口了。 兄弟还没有呢。 ”车孝廉听说没有生过儿子,益发的手舞足蹈起来。 兰薰更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种人容易收拾;恼的是,如今官场上的朋友愈不成个样子了。 抽了一会子烟,便邀着车孝廉一搭地张家班子去赴宴。 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发布时间:2024-12-18 00:20:49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7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