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十三三生石迹 内容: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会合不常的,莫过于朋友。 故信之一字,独加于朋友。 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 看来人生最难践的是信。 要求一终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况再生! 所以世人称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 那泛交的,犹如泉之出涧,一过即流;水之遇风,一晌无影。 初则缔结同心,转盻便成吴越,就与他对神设誓,指日盟心,到后来相期相约之言,竟付之东洋大海去了。 这却算不得是个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真情,从性灵中发出来,生生世世,断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转移一般。 这方称得一个朋友,予因检点西湖遗迹,于葛岭灵鹫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后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后,复践约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为湖山生色,千载称奇,不容不传者,如圆泽之约李源于三生石畔是也。 据此说来,这块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谁知却又不然。 细考起来,这一块石头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焕遇了老刘道士,约他后会,遂化于是石之上的事,却偏是西湖上的石头哄传,何也? 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 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 就如天竺寺后这片石头,自古及汉,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题起。 到了唐朝,忽然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圆泽,自从他到寺中,也不曾见他谈经,也不曾见他念佛,却也来得古怪,终日只是静静而坐,默默而观,又像观心,又像观世,人都测度他不出。 且不喜与人交接,时常只在寺后盘桓,见他 常倚着这片石头,沉思暗想。 有时抚摩一回,有时坐卧半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绝元厌倦之色。 寺中人人说他不受尘埃,不侵色相,却爱着这块石头,想是这石头里有些什么妙处。 也有的说他要想炼石补天,也有的说他要使顽石点头,也有的说他要思变石为金,也有的说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抚摩不了。 总是不晓得他的意思,大家猜着。 正是:高怀谁是侣? 雅操岂人知? 不遇同心者,难特意气期。 不期唐运中衰,天宝十一年,玄宗命安禄山兼河东节度。 禄山领了三镇,阴蓄异谋,却值杨国忠激他反了范阳,遂攻东京。 有一虎将,系京洛人,姓李名偿,率师拒敌,报国尽忠,捐躯赴难。 东京既没,李恺也就死于安禄山之手。 在李恺杀身成仁,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李恺之子,名唤李源,又是一个烈性的奇男子。 见父亲死于国难,便自悲痛不胜,立志终身不仕,并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为念。 后来李光弼、郭子仪等克复东京,诛了禄山,天下太平。 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风,来缠扰他,要他出来做官,遂想隐姓埋名,潜踪远避,做个出世追遥的人。 正是:有恨凭谁语? 孤忠血未干。 李源闻得西湖山水秀丽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 及至到了湖上,见画舫签歌,太觉繁华,欲寻一幽雅之所。 因过九里松,访到下天竺,见溪回山静,甚是相宜,遂隐居于寺内。 只是一腔悲愤,难对人言,常是闷闷不乐。 独居一室,又没一个知己,就像圆泽一般,独行独止。 圆泽倒还有块石头盘桓消遣,他却一发干净。 寺僧常对人说:“我们寺中到了两个泥塑木雕的活佛。 ”那李源坐了儿日,自家觉得元聊,偶尔闲行,步到寺后,只见莲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 其中有块石头,拂拭得极其干净,精洁可爱。 又见上面坐着一个僧人,神清骨秀,气宇不凡。 李源一见,便觉有些留情。 那圆泽抬起头来,见了李源,也便有些属意。 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间现出一段的因缘幅凑,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 及至坐而楼谈,语语投机,字字合拍。 这块石头上,起初只见一个圆泽,如今坐了两个,只当这石头遇着两个知己提拔,也就圆润起来了。 当日两人彼此说些投机的话,便恋恋不舍,就在这石前订了三生之约。 自此之后,便朝夕间形影不离,风雨时坐卧相对,至于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风,冬拥雪,大半在寺后这块石上。 两个人,一块石,做了三个生死不离的朋友。 后人就叫这石为三生石。 正是:若果是知音,偏从浅见深。 浅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与了数年,不独忘世,竟尔忘身。 一日雪霁,李源邀了圆泽,同登高峰绝顶,远眺海门白练,俯观遍地银妆,李源不觉想到蜀中,对圆泽道:“我闻得蜀中的峨眉积雪,天下奇观。 我与你闲居于此,总是寂寥。 不若收拾行装,同往一游。 名山胜水,也是不可不流览的。 ”圆泽陡然听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礼名山,固我平生所愿,但要游蜀,须取道长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 ”李源道:“这却使不得。 我自离京以来,久绝世事,避迹于此,实为远嚣之计。 今为流览而出,岂可复道京师辱地哉? 必须从荆州溯峡而上,庶于途中无碍。 ”圆泽听了,又默然不语,半晌,遂惨然叹息道:“大数已定,行止固不由人。 ”遂不复辨,竟随着李源之意,悉听其买舟,由武林驿至湖广荆州,取路而行。 行了几时,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风大浪,竟把船搁在那里,不能前进。 舟人因舣于岸,就住了船。 正是:情缘忽已绝,风送一帆舟。 大数由来定,何须勉强留。 二人对坐在篷窗之下,观玩江景,忽见一带长林中,有一竹篱茅舍,那篱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上穿的是苎袄,下着锦裆,手携一小瓮,立于江边汲水。 圆泽举首见了,不觉动心,因对李源愀然不乐。 李源见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说道:“我与你三生之订,情同骨肉,恩倍寻常,一路相随,登山觅水,颇觉有兴,为何今日反有不择之色? ”圆泽道:“你却不知,我今要别公去矣。 ”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订,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来? 或者弟有得罪处,望吾师明示开释,何必作此俗态? ”圆泽道:“此非我欲别公,其中却有缘故。 我的后生托身之地就在此处。 本欲同公纵观峨眉巫峡之胜,奈此生有限,大数已周,不能相随至蜀矣。 ”李源听了大惊道:“何出此言,令人骇杀。 不知何处是圆师托生之所? ”圆泽因暗指那汲水妇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 ”又指篱门道:“此吾托生之地也。 ”李源道:“生死间隔,路实两分,师云托生在此,果有何据? ”圆泽又道:“此妇姓王。 当以吾为子,彼怀孕已三载矣,因吾不来,故不得乳。 日前起程之时,吾欲假道京师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 ”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 ”圆泽笑道:“今既相适,便无可逃之理。 ”李源闻知数不能逃,不胜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误,实为罪谴。 ”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来。 圆泽道:“非公之误,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数已定,不能强也,公且自解愁烦,但我别后,三日浴儿之时,过临一视,以征前生后生之不昧。 ”李源道:“师但初生,言昧不昧,于何处征验? ”圆泽道:“此时虽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为征可也。 ”李源道:“我与师相逢今世,花同时合,定结种于前生。 今又问影寻形,必判然于后世。 不知此一笑之后,更别有相逢之日否? ”说罢,不胜哀痛凄怆。 圆泽道:“浮萍自在海中,特无情者不识耳。 公若有情,后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访,当再与公一见,以遂三生之约,复完石下之盟便了。 ”正是:前生留后约,后世续前期。 何必过求佛,高僧妙在兹。 当时圆泽与李源相订已毕,便闭目不言。 李源因见事势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为之更衣沐浴。 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随遣人至王姓妇人门前打听消息。 那人来回报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 ”李源方信以为姻缘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验其笑,遂亲自走至妇人门首,立在那竹篱门外,寻消问息。 只见有一个人走将出来。 李源忍不住问他一声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么? ”那人应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却是生了三日,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为甚缘故。 ”李源心下虽是照会,却疑惑道:“圆师别时,约我以笑,这个啼哭,却为甚么? 难道他骗我不成? 不要管他,待我进去看看,或者见我笑将起来也不可知。 ”就对那人道:“这也不难,我能止他的哭。 试抱出来与我一看。 ”那人闻说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请李源进内堂坐下,自己再往里去抱了孩子出来,递与李源。 李源接着一看,见那个孩子容颜眉目竟与圆泽元异,因抚摩他道:“咄,咄,咄! 你原说笑,为何只是哭? ”那孩子听了,便将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认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后便再不啼哭了。 其家见儿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 李源因没了好友,故不胜哽塞;临出门时,又拍拍孩子肩头道:“十三年后之约不可忘了。 ”遂辞别王家,复回船中,独自一人,甚觉元聊,连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游了。 正是:为忆名山去,知音忽自离。 胜游虽可羡,触绪倍伤悲。 依旧返棹回杭,复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后三生石边,照依圆泽当初,独自一个,抚摩着石头,盘旋不已。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易迁,转眠又是十余年了。 每因圆泽之约,切切在心,恐怕失了会期,预先到那西湖之上,朝两峰,暮六桥,不离葛洪之川,天竺之后,寻踪觅迹。 想:“这孩子已经十三岁矣。 若会着他,毕竟还可畅叙。 却恨别了多时,路途间阻,如何得其踪迹? ”又想:“泽师,神人也。 昔日与我如此契厚,岂有爽信之理! 况且身前身后俱已打算精明,岂是无据而空留此期的理? 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来一刻,也好早会一面。 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证三生之不妄。 正是:钟期曾有的,流水复高山。 欲见同心侣,何忧道路难。 你道李源为何先期这等着急? 只因他约在葛川相会,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后,因此日夜相寻,不知他约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决不来见你的。 一直捱到中秋,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约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画,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着月色抖擞精神,满山夹涧,周围寻访。 到葛洪川畔,忽听得隔溪有牧童歌声,隐隐而来。 李源忙停了足,倾耳而听,只见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袄,头挽菱角譬,骑着一匹斑驳牛,一径从隔岸大声呼来道:“李公别来无恙否? ”李源见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异,便定睛一看,却是个牧童,仔细相了一回,虽与圆泽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与圆泽生前无异,不胜欢喜道:“原来泽师在此! 我到这里候了多时! 何不寻路过溪,握手一叙? ”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牧童歌罢,因说道:“不负期而来,李公真信士也! 本当过溪一叙,但恨公俗缘未断,不敢相近。 愿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负。 ”因又歌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固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瞿塘。 李源见他不过溪来,只得四下寻路,要想赶过溪去,与他竟此长夜之谈。 只见牧童歌罢,竟自策牛人烟霞而去。 李源料是赶他不上,只得带着月光,懒懒摊摊,踱将回来,方信三生之约,真不幻也,故纪其事于天竺之后那一片石上,以继嵩山之旧迹。 遂与寺僧乞此一片石,结庐其侧,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谛,因终老于兹石间。 至今流传其事于西湖之上,与灵隐、虎溪并垂不朽。 有这圆泽、李源三生有约,至期不爽的,方称得个石交,才算得个信友。 可不羞死那些翻云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后生么? 所以历叙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诚情迹,亟表而出之。 有诗为证:从来践约最为难,何况三生更不寒。 千里怀人终是恨,百年聚首亦谁欢? 笑容湘峡形先异,歌彻云衢笛欲阑。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迹两山间。 发布时间:2024-12-12 22:46:14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3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