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九南屏醉迹 内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 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 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 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 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 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 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 世人那里得能尽知? 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 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 ”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 叫快请官人回去哩。 ”施主听了,又惊又喜。 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 ”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 ”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 待某拜谢。 ”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 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 ”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 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 ”济癫因走了人去。 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 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 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 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 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 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 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 ”二人遂同上楼来。 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 ”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 ”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 ”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 ”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 ”济癫道:“后来如何? ”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 ”济癫道:“却又来! 这岂不是一段因缘? ”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 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 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但须请我一醉。 ”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 ”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 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 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 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 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 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 ”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 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 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 ”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 ”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 ”济癫道:“这个使不得。 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 ”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 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 ”济癫道:“怎的没有? 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 ”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 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 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 ”说罢,竟走出府去了。 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 ”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 ”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 ”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 ”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 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 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 ”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 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 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 ”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 ”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 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 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 本宫醒来,深以为奇。 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 ”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 ”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 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 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 ”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 ”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 ”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 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 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 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 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 ”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 ”济癫道:“将近来也。 ”首座不信,冷笑而去。 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 ”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 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 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 ”众僧听见,方才慌了。 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 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 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 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 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 ”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 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 ”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 ”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 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 ”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 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 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 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 ”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 娘娘不要错认了。 ”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 ”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 ”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 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 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 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 ”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 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 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 ”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 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 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 你们不可将他轻慢。 ”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 ”遂闭了门不见。 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 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 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 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 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 ”济癫道:“长老休慌。 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 说明道理,自然罢了。 ”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 ”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 ”济癫道:“小僧正是。 ”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 ”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 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 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 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 望相公垂览。 ”因将诗呈览。 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 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 ”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 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 斋罢,方欣然别去。 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 ”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 ”因高声念道: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 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 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 灵棺到此,何处相投? 噫! 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 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 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 ”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 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 ”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 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 ”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 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 ”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 ”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 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 ”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 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 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 ”长老道:“这个容易。 ”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 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 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 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 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 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 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 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 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 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 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 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 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 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 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 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 ”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 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 ”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 ”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 ”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 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 ”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 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 ”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 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 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 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 ”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 ”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 ”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 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 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 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 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 却如何区处? ”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 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 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 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 ”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 ”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 ”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 ”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 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 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 ”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 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 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 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 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 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 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 ”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 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 ”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 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 ”长老道:“不消得。 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 ”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 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 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 ”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 大木在那里? 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 胡说,胡说! ”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 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 ”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 ”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 ”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 ”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 ”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 你怎叫搭鹰架扯木? ”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 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 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 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 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 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 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 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 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 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 ”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 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 ”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 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 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 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 ”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 ”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 ”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 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 包管明日就到。 ”长老道:“要酒吃何难? ”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 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 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 快叫工匠来扯! ”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 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 ”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 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 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 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 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 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 ”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 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 ”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 ”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 ”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 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 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 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 ”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 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 也不可浪费。 ”长老点头道“是”。 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 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 ”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 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 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 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 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 ”济公道:“这是为何? ”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 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这等怀嗔,化他何益? ”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 ”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 ”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 ”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 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 ”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 ”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 ”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 ”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 且有甚分辩? ”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 ”安抚道:“你且说来。 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 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 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 ”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 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 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 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 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 且问你是那寺僧人? 叫甚名字? ”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 ”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 快请起来相见! ”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 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 ”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 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 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 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 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 ”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 ”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 ”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 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 ”因接了纸笔,竟供道: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 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 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 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 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 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 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 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 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 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 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 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 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 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 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 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 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 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 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 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 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 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 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 ”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 ”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 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 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 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 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 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 ”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 ”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 ”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 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 ”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 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 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 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 ”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 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 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 ”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 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 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 ”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健,健,健,何足羡! 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 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 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 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 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 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 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 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 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 ”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发布时间:2024-12-12 22:26:3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3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