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六西泠韵迹 内容: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又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茶。 ”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 然如云如茶,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 故衾裯色笑,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商人之室矣。 此其常也。 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者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 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 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看看画,而翠黛双分。 人见了早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 到了十四五时,不独色貌绝伦,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中吐辞,皆成佳句。 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 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 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 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 ”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命名为油壁车。 这油壁车,怎生形状?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毡裹绿云四壁,幔垂白月当门。 雕兰鉴桂以为轮,舟行非桨力,马走没蹄痕。 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 不须窥见已消魂。 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 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 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你不要错了主意。 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 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 ”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渭至矣。 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 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 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 倘人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 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 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 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 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 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 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 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 今日欢,明日歇,无非 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 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 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 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 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 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 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 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 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何如? ”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 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 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 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正是: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骢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 ”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 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 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四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 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 你道这少年是谁? 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 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 但不知是何等人家。 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 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 ”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3 马,绕着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 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洁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叩门,只在门前低回。 恰好贾姨从里面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 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 ”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 ”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 ”阮郁道:“昨偶在湖堤。 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 ”贾姨道。 ”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叩门,而闲立于此? ”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 ”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候机缘。 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 ”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是闺女,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 ”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 ”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 待我去通知。 ”说罢,即回身人去。 去不多时,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 ”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 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 ”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 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 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 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 ”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 ”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 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 ”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 ”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抬。 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 ”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 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 但见: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 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 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 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 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咏‘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 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 ”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 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 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 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 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 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 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 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 ”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 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 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 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 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 ”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 ”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 ”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 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 闻言未免增愧。 ”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 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 ”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 ”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 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 ”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 ”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 ”遂命侍婢收入。 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 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 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 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 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 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 若湖上游人画肪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 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 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 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 ”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 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 ”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 ”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 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 ”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 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 ”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 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 ”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 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 因念道: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 请奉一厄。 ”因而斟上,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 ”因而也斟上一危。 二人上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 ”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 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 ”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 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 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 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 ”贾姨道:“宫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 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筋,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 ”因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筋,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 ”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 ”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 ”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 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 今日阮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 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 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 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 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 ”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 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 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 ”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 ”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冷山水风流,聊劝一觞。 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 ”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 该罚! ”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 ”苏小小因叫恃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 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 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 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 ”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 何敢自外? 明晨定当趋侍。 ”说罢再三致意而别。 正是: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述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 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酬媒。 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 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不眉欢眼笑的? 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 包管锦丛丛、香朴朴,去被窝中受用便了。 ”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 ”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携了聘礼,同送到苏家去。 因暗暗对苏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 请自思之,不可错过。 ”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 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 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 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 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怜媪。 到了正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笙萧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 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 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思量枕席功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 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 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 ”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 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 ”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人罗帏而已。 正是:虽曰情愿,却未曾经惯。 痛痒此时难辨,直惊得,心头战。 谁知桃片,忽须臾作践。 到得甜甜留恋,只思量,何曾怨。 右调《霜天晓角》阮郁与小小这,夜虽说千般怜,万般惜,然到那怜惜不得之时,未免也笑啼俱有,却喜得苦处少,乐处多,十分恩爱皆从此种出来。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 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 自此之后,两人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 每日不是在画舫中。 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着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 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已经三月,正在绸缨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 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 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 正是: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个出。 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经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 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 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 有几个精细少年,见他出游,知他元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 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 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 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 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 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 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 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 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 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 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 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 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 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 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 他却性好山水,从元暇日。 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暮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 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两三步,忽又退立不前。 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 因下了车儿,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 ”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 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 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必人眼,故进而复退。 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 ”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 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 ”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 芳卿莫非失眼。 ”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 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 ”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 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 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 ”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 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 ”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 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 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 ”苏小小道:“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 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 ”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 ”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 百金小惠,何为深? 先生不要认错了。 ”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 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 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 ”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 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 ”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 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 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 ”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 ”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 ”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朗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 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 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 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 ”众人都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 苏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内,叫人备酒俟候。 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人。 谁知小小早遣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 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 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 ”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 ”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 ”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二人正说不了,待儿早送上酒来对饮。 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在不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 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人髓矣。 至于芳樽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 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 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决,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 ”小小道:“妾既邀接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 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儿女。 既要行,安敢复留? ”遂于座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 ”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 ”说罢,竟行。 小小亲送至门而别。 正是: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 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 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 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 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 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 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 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 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 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 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 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 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 ”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 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 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 你是那位相公家? 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 。”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 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 ”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 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 ”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 不在家,想是实情。 ”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 ”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 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 极早也得午后。 ”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 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 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 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 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 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 孟浪道“果是醉了么? ”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 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 ”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 ”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 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 ’”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 和尚道士。 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 ”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 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 ”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 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 ”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 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 ”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 ”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 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 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 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 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 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 ”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 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 ”贾姨道:“不是这等说。 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 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 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 ”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 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 ”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 ”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 ”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 ”遂不听贾姨之言。 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 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 ”左右禀道:“自来的。 ”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 ”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 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 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 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 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 ”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 ”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 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 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 ”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 ”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 ”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 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 ”小小便请题。 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 ”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 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 ”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 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 ”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 ”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 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 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 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 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 正是: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 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 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 ”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 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 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 不更益其恼怒乎? 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 ”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 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 ”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 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 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 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 ”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 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 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 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 医生来看,都说是两感,多凶少吉。 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 因含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 ”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 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 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 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 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 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撩,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 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的的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 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 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 ”贾姨道:“说便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捐,怎生割舍? 你还须保重。 ”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 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 ”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 致意于谁? 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 悉听人情可也。 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怜,埋骨干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 ”说罢,竟奄然而逝。 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椁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 贾姨见小小积上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 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 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 ”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 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 ”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 果是真么? ”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 ”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 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 到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鸣呜咽咽的哭了进乘来。 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 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 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 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 岂不痛哉! ”哭罢,思量了半晌。 ,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 苍天耶! 何不仁之至此那? ”只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 ”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 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 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 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 ”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 ”鲍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 ”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 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 ”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育,甚是有理。 ”遂叫堪舆,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 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 又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 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 一时的祭礼盈庭。 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 鲍刺史乃白衣白冠。 亲送苏小小之柩葬于西泠。 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 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 临行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吗湖并传不朽云。 发布时间:2024-12-12 22:11:5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3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