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一走天涯克全子孝感异梦始获亲骸 内容: 第一回纯孝由来出性天,三牲五鼎总徒然。 天涯走遍寻遗骨,留得芳名万古传。 孟子有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最是人生乐事。 设不幸而父南子北,兄东弟西,生离犹如死别,岂非人生极苦之事? 然或遭世乱,或为饥驱,好好一堂聚处的骨肉,弄得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不能形影相随,死不能魂魄相依者,比比而有。 世人每说:人之生离死别,皆由天数注定,非人分成可挽回。 不知数虽注定,挽回之力,全在乎人。 果其仁孝之念,发于至性至情,一当骨肉分离,生必寻其踪,死必求其骨,极艰难困顿之时,而此心不为少挫,则鬼神必为之呵护,夫地必为之周全,毕竟报其苦心,完其骨肉而后已。 古语云:“孝可格天。 ”盖育明明可验者。 古来如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俱是孝感动天的故事。 我要说孝子万里寻亲遗骨。 且先说寻兄弟的事,作一引子,与看官听。 话说前朝崇祯末年,常州江阴县有一旧家子弟、姓徐,名尔正。 父亲已故,母亲陈氏,领着幼弟一人,年才十岁,学名尔嘉。 尔正从幼读书,专习举业;年逾二十,已经娶妻。 其如命运不通,未能入学。 平日事母极孝,抚养幼弟尤加爱惜。 家道虽非富足,尚可度日。 奈其时正值明季鼎革时候,天下荒乱,百姓流离受苦,江阴一县屡被兵火,城中安身不得,合家人口避往城西数十里外青一埭上居住。 渐渐家计萧条、用度日缺。 要晓得当此世界,留得一家性命,便是侥幸的了。 那时大兵南下,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扫除余寇,兵马塞途,乡村僻处亦纷纷而来。 虽军令严肃,难免地方骚扰,以故兵马所至,人人关门闭户,不敢窥探。 一日,有一骑马军士在青山埭上经过,下马少息,将马系在一棵大杨树上,适当尔正门首。 其时尔正不在家。 尔嘉却好走出门来,见有一匹马系在树上,小孩子家顽耍心重,心中大喜,借着傍边石凳垫脚,小孩子身轻一扒就扒在那马背上。 恰好军士到来,见一孩子骑在马上,他便将缰绳解脱,牵了便走。 尔嘉正在要马行动,见他牵了走,以为得计,并不呼喝一声。 那人将马牵远,即便耸身上马,把尔嘉用手挟定,加上几鞭,竟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再表陈氏要叫儿子读书,屋里不见,走出门外来寻,左右观望,见一相热邻人走来,便问道:“你见我家小官人么? ”其人道:“我正要问。 方才见一骑马人挟一孩子,飞马而走。 马背上抱的孩子,倒像你家小官人模样。 未知如何被他挟去。 ”陈氏大惊,忙寻尔正来告诉失去兄弟。 尔正忙从去路飞步赶去,赶了十余里路,天色已晚,杳无影响,只得回来。 母子相对悲泣。 算计明日再去城中打听。 过了一夜,绝早抽身到城中探听消息。 有人说:“大营兵马,今早五鼓起行,所掠人口,俱已带去。 ”尔正听了,便知兄弟去路已远,犹如落在井里一般,含泪回家,告母知道。 陈氏此时心如刀割,整整哭了一夜,越思越痛,日夕悲泪不止,渐渐两目失明。 尔正一发愁闷,欲到远路寻访,又念家无隔宿之粮,老母何人看顾? 适近处有一开油店的,觅一雇工人,尔正欲图工食养娘,便雇与他家,日间帮他做生意,夜间温理旧业,读书往往达旦。 其年适值考期,尔正辞别店主,欲去赴考。 主人笑而许之。 那知县府试后,宗师按临,高高进了一名秀才。 报到家中,陈氏也自欢悦。 店主且骇且喜,也肯略为饬助,把入学事情料理过去。 明年有人请他处馆,束修颇厚。 处了几年馆,家中渐有蓄积。 一日,告陈氏道:“家中用度,一二年可以不缺,儿今日可以出门寻弟了。 但须远处遍访,回来日子,迟早难定,母亲须要宽心等候。 ”其母道:“儿此去寻得见,便是天从人愿了! ”一面嘱咐妻子善理婆婆,自己带些盘费,徒步而行。 尔正料满洲兵镇守北路者多,遂渡江过淮,往山东、山西、北直一路寻去,逢人便问,遍贴招子。 晓行夜宿,走过几个省分,历过万里程途,杳无蹿踪迹,只得复往南来,以图一遇。 今且慢表。 且说尔嘉当日被人挟在马上飞走,吓得如醉如呆。 一到营中,将他放下。 小孩子离了家乡,满眼生人,便大哭起来。 那人见他哭个不住,拔出刀来吓他要杀。 小孩子怕杀,就不敢啼哭了。 过了几日,派在某都司标下服役。 每日厨下烧火,堂中扫地。 其后年纪渐渐长大,放马砍柴,一应下贱勾当,无一不使唤他了。 几次欲要逃归,又闻逃走的捉转来要问重罪,所以一步不敢走动。 其时,尔正适到金陵,偶在城下走过,背后猛然宵叫“哥哥”之声,声音颇熟。 回转头来,见一砍柴汉子,在后赶来,扯住尔正的手,道:“哥哥,那里来? 想得兄弟好苦也! ”尔正道:“你是尔嘉兄弟么? 寻得我好苦! 今日方得见面,为何如此模样’”遂相抱而哭。 因问:“一向住在那里? ”尔嘉道:“在某都司标下。 主人拘管甚严,寸步难移。 ”尔正道:“既然如此,我且同你去见主人。 ”看官,要晓得尔嘉失去时,年才十一,今隔十余年,已成一长大汉子,又且面目黧黑,形像多改了,尔正那里认得出来? 若尔正年纪虽多了十年,形容原未改变,故尔嘉尚能认得。 当日若非尔嘉叫应,竟要当面错过了。 当下兄弟二人同到都司衙门。 尔嘉先进内禀道:“小人有一哥哥,相寻到此,来叩见老爷。 ”都司便唤尔正进见。 因是兄弟的主人,不免叩下头去。 都司便问:“你做甚么的? ”答道:“是江阴县秀才。 ”都司道:“既是秀才,是念书人了。 你寻兄弟怎么? ”尔正道:“兄弟外外多年,老母家中日夜悬望,哭泣不已,至于双目夫明,故不惮远来寻取。 欲求老爷发一点慈心,放兄弟回去,见母亲一面。 此恩此德,没世不忘! ”都司道:“放他回去不难。 但要身价银五十两。 如无银子,休想回去! ”尔正再四恳求,都司只是不允,只得禀道:“老爷必要身价,此时却未曾带来。 待我回家凑足银两交上,然后领归,不知肯么? ”都司道:“这却使得。 ”尔正辞了主人,别了兄弟,星夜赶回,禀知母亲。 家中无措,只得向亲友告贷。 亲友重其孝友,各相资助。 凑足了五十两之数,赶到金陵,交还身价,才得兄弟同归。 一到家中,尔嘉跪在膝前,叫母不绝。 陈氏喜得涕泪交流,抱住儿子,如获至宝,自顶至足,处处摸了一遍,忽问道:“吾儿,你的面孔怎么大异往日? ”尔嘉道:“娘看得见我么? ”陈氏道:“看见。 ”尔正亦忙上前道:“娘还看见我么? ”答道:“也看得见。 ”两人大喜,俱向天叩头,道:“蒙上天鉴念,我母双目复明! ”合家喜个不了。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此此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者,能得几时为弟兄? 此偈发人手足之爱。 今看了徐尔正寻弟这段故事,就是铁石人也该感化了。 更有孝子寻亲骨殖一事,其事愈难,其情愈苦。 而天之所以报答孝子者,其迹愈奇。 待在下细细说来,下回便晓。 同胞骨肉本相亲,何事分张等路人? 万里相寻全至性,子孙荣盛合家春。 第二回谋生无计远乡闾,妻也暌违,子也暌违。 山川迢递病支闻,生不能归,死不能归。 思亲孝子泪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 艰危历尽父骸回。 天也维持,人也维持。 右调《一剪梅》话说明季末年,吴门有一孝子,姓黄,名向坚,字端木。 其父字含美,为云南大姚令。 时值天下大乱,干戈四起,据土称王者纷纷不一,滇南一路几成异域。 含美义不从逆,埋名隐姓,遁迹民间。 孝子徒步万里,历尽艰苦,寻其二亲以归。 闻者争相敬慕,或作传纪,或为诗歌,甚至演为传奇。 至今优人演唱,虽妇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尽知黄孝子之名。 其时,有一名士计甫草,执贽孝子门下。 有人道:“孝子无文采,你何故师事之? ”甫草道:“吾师其行,非师其文也。 天下的人,有能只身徒步,走万里蛮瘴之乡,虎豹虺蛇盗贼也不怕,风波险阻也不惧,饥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亲以归者乎? 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 且世之拜人为师者,大抵通声气,树党援,不问其人之实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门下为荣。 不此之非,而转疑孝子为不足师乎? ”人皆服其高论。 可见人莫重于实行,而实行尤莫重于孝! 后百余年,而又有昆山曹孝子事。 孝子名起风,字士元,原籍徽州。 父名子文,母李氏。 子文以货殖为业,后来迁居昆山县,家道渐消,用度觉得艰难了。 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 子文本系经营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为一家活计。 闻得药料多出四川地方,贩卖者每获厚利,所以决计欲往四川。 儿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门户。 又向妻子叮嘱一番,约定归期,多则三年,少则二年,带些资本,孑身独往。 常言道:“钻天洞庭,遍地徽州。 ”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门不忧无伴的。 即家中妻小亦以远行为常,绝不阻留。 那知子文出门之后,不知不觉过了数载,音问杳然,家中不免着急,求签问卜,几无虚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听消息。 或言在某处曾会过一面的,或言从未会见的,捕风捉影,总无的确的信。 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迟下去,渐渐有绝粮之厄了,因此悬望益切。 一日,听见有一徽客新从四川归来,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 那客道:“闻令兄于几年前已经病故,故同乡客人尽皆知道。 只因相去路途尚远,故未晓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 死信则是确的。 ”子斌疾忙回家报知嫂侄,合家大哭,挂孝招魂。 其时,士元年才十六,对母哭道:“父亲已经身死,骸骨不知抛落何处,孩儿欲要亲到四川寻取父骨回来,望母许我出门。 ”李氏哭道:“这里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纪尚小,又无行李盘费,怎生去得? ”士元见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还,难道骸骨也不能归里? 但家中实无余积,盘费一无所措,如何去法? ”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呼天抢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来。 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苏郡。 与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来,士元亦曾见过几次。 闻子义身故,特来吊问。 子斌陪坐堂中。 士元出来叩谢。 甸村见了,蹉叹不已。 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 甸村问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计? ”子斌道:“吾的侄儿思欲赶到川中寻父遗骨,一则怜他年小,未可出远:二来家中用度日极艰难,那有盘费出门? 所以在家朝夕啼哭。 ”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却也难得。 若论盘费,吾与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听其骸骨不返。 如若要往,愿以百金相助。 但令侄年小,积途万里,孤身独去,却不放心。 ”子斌道:“甸兄有此义举,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 吾侄年小,弟愿代他前去,寻取骨殖回来。 ”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 吾即送银到来。 ”说罢,起身别去。 斯时,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宽。 不上两日,甸村果送盘费百两过来。 子斌便收拾起行。 母子谆谆致嘱:“寻见遗骨,速即归来。 ”子斌诺诺而去。 自子斌去后,将及一载,母子眼巴巴无日不望。 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问便有着落,及至东寻西访,毫无影踪。 担搁二年,看看行囊将尽,留此无益,只得独自回家。 连着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见叔父回来,依旧寻不着父亲骸骨,益发伤心大哭,向母亲道:“儿此番生生死死,总要寻着父亲遗骨。 即盘费全无,求乞前去,也顾不得! ”李氏与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坚。 其时,甸村闻子斌归家,正来问信。 士元出见,哭诉道:“前承老伯厚赠,徒负盛德。 侄今亲往寻访,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 万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顾家中老母一二。 ”说罢,跪下痛哭。 甸村一见惨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挡,想上天亦一定怜你的。 如无盘费,吾再助你五十两便了。 ”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银过来。 士元留下三十两作家中用度,自己带了二十两作路上盘费。 临行时,母子痛哭一场。 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难定,归期未卜,盘费前后不够,总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亲过活。 且说士元别了母亲、叔父,一径起身。 初尚搭船,行了数日,渐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见父骨? 须在陆路寻访,或者问得出来。 ”遂辞别船家,徒步而行。 又思:“我只一张嘴,那里能逢人便问? ”因而买一尺方的黄布,将父亲年貌、履历,自己寻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备细写明,负在背上,以便访问。 果然路上看见的人皆来相问。 有的道:“是‘袁怜党’假作孝子骗人的。 ”有的道:“看他容颜哀戚,实从心上发出,是个真孝子。 ”旁人谈论,纷纷不一。 又有人指点他道:“某处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应某处去访问。 ”士元听了,不论远近,便去探访。 或日行数十里,或日行百余里,遇不着宿头,就在枯庙中过夜。 走了半年有余,才至四川成都府。 此处却因子斌来寻访过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乡人告诉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寻了二年,杳无影踪,看来令尊遗骨不在此处。 况四川一省,地有数千里大,还宜别处去寻。 ”士元便离了成都,向东寻去,直至滇南境上,并无踪迹。 退转身来,又往金川一路寻觅。 其处皆高山峻岭,行走的路益发险绝,人烟绝少。 一日,行至黄昏时候,茫无宿处,路旁见一石洞,钻身入去,宿了一宵。 天明看时,只见满地毛骨,血痕点点,起身便走。 走过数里,才见人家。 居人见他来得早,便问:“客人,昨夜宿在何处? ”士元告他宿处。 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里头? ”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铜皮铁骨的,老虎不要吃他。 ”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负的榜,是个寻亲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贪走失路,寻不着宿店,遇一破寺,推门进去,见殿上十数个长大汉子坐在里头饮酒,两旁排列刀仗,一见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 敢来窥探! ”士元战兢兢答道:“是求宿的。 ”有人看见他背上有字,仔细一认,便对众人道:“这人却是个孝子,不要害他。 ”又道:“想你没吃夜膳? ”便与饭吃,教他宿在廊下。 初更时候,只见众人俱执刀仗而去,五鼓才回。 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将明,你该去了。 此处是小路,往南数里方是大路。 ”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尝于深山僻处见一妇人,通体精赤,长发数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 问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见孤身客人,便要驮去求合,能致人死! 想你是个孝子,故不来相犯。 ”所遇奇奇怪怪可骇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殚述。 士元一心寻骨,全无一些阻怯。 又行数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国界了。 ”士元只得回来,复到成都。 未识其父骸骨究竟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精诚一线上通天。 只恐寻求念不专。 历尽艰危无变志,自然绝处有机缘。 第三回为人只患不心坚,若使心坚石也穿。 试看寻亲曹孝子。 到头毕竟裹尸旋。 话说士元走过程途,已逾万里,盘缠欠缺,路上饥饿,不过求乞度日。 是日,重到成都,有向日会过的同乡,都来慰问。 士元备诉苦隋,各人敛钱相助。 有劝他且回家去的,又有说:“此处有关圣庙,最是灵验,该去求讨一签,以卜行止。 ”士元随到庙中,跪在神座下,祷告一番,求得一签:“利在南行。 ”遂辞别众客,望南寻去。 那知才过陈仓古道,错了路头,一直走到荒绝去处。 行了数日,不见一人一屋,亏得身边带些干粮,聊以充饥。 又走数日,连干粮都吃尽了。 倘此时士元再行数十里,便达汉阳。 无如时值隆冬,又降下一天大雪,路上积有一尺余厚,寸步难行。 见一土穴,只得暂避其中,还望雪住再行。 那知风雪越大了,本是饥饿困乏的人,在土穴中足足又冻饿了两昼夜,弄得淹淹待尽,有一气没一气了。 看官,你想地本偏僻少人往来的所在,又值此大风雪,那得有人走来搭救他? 就是一百个,要死五十双了。 岂知天怜孝子,必不忍令其命绝于此,故当万死一生之际,自然走出个人来保全他性命。 话说其时有两个好善的人,一姓项,名秀章;一姓许,名遇义。 皆休宁县人,同在汉阳作客。 偶被雪阻,担搁在朋友人家,因有紧要事,冒雪而归。 走至中途,见许多寒鸦对着土穴哀叫,又飞到二人前吱吱喳喳噪了一回,回身又对了土穴哀鸣不已,似有求救意思。 二人心疑,便走到穴口一望,只见有人冻死在内。 走进细看,见有寻父榜文负在背上。 秀章道:“是个孝子,吾们须要救他。 ”遇文把手摸他鼻下,气尚未绝,向着秀章道:“看来尚是有救,但如此荒僻地面,却从何处去寻热汤来灌他才奸? ”秀章道:“离此里许就有人家,我去取来。 ”不多时,便携了一壶热姜汤,在雪地上走一步滑一步,忙忙赶到。 灌下几口,手脚牵动,眼也微微的开了。 又灌了几口,便有声息,说得一半句话出来了。 两人大喜,便扶他坐起,再与他姜汤吃。 看他神气渐复,便问道:“你可勉强行得几步么’”士元点头。 两人便左右扶持,一步一步,慢慢挨到家中。 又将米汤与他吃,即忙铺好被褥,把他安睡。 士元窝在里头将息一夜,精神渐觉强健,一早起身,便向两人跪谢。 两人扶起,细问行踪,益相敬服。 须臾,摆上早饭,两人以肉相劝。 士元谢道:“吾曾有誓,不见父骨,终不食肉。 ”二人见其出于真心,也不勉强他。 士元是夜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三更以后,刚刚睡去,梦至一处,平原旷野,满目萧条,路傍有白杨数株,悲风萧瑟,只见父亲坐在树下。 士元一见,忙即趋至父前,跪下抱住。 其父道:“你来了么? 我有十二个字念与你听:‘月边古,蕉中鹿,两壬申,可食肉。 ’你须记着。 ”说罢,忽然不见。 但见棺木累累,停在树下。 心上酸痛,大哭起来。 醒来乃是一梦。 紧记梦中之言,一等天明,即将夜间的梦述与二人知道,告别欲行。 二人止住道:“天气寒冽,冰冻未消,如何走得长路? 倘再有土穴之事,性命就难保了! 既有此梦,日后自有应验,且莫性急。 残冬不多几日了,明春我们要往酉阳,不如同到彼处寻觅,或者有遇,亦未可知。 ”士元因二人坚留,只得住下,度日如年。 过了残冬,春气渐温,二人果然收拾行囊,往酉阳进发。 士元同往。 一到酉阳,借寓住下,二人各办各人的事。 士元日日寻觅父骨,探访数日,亦无消息。 一日,项、许二人有事要到郊外,约士元同行。 走到一处,路道曲折,奸像曾经走过的一般。 见一片平地,白杨数株,树下停棺累累,与梦中所见无二。 士元立住,下泪不止,对二客道:“此间风景,恍如梦中所历,父骨在此,也未可知。 ”遇文道:“既然如此,我们且到近处人家问一声看。 ”秀章指道:“你看,那边不有一老人走来了么? 想是近处居人,去问他一声,看是如何。 ”老人走近,见仙三人立着观望,先问道:“三位是那里来的? 这位客官为可在此下泪? ”遇文道:“这位敝友是个寻父孝子,正有一事,欲求指示。 ”老人道:“指示什么? ”遇义向士元道:“你寻父榜文带在身边么? ”士元即忙取出,送与老人观看。 盖此榜本负背上,因今日与两人同行,所以上暂时收起。 老人看了,道:“果是孝子! ”士元又将所做的梦,父亲梦中所嘱咐的十二个字,一一念与老者听,指道:“此处几株白杨,几口棺木,皆我梦中见过,故疑父亲遗骨在此。 老丈倘有见闻,幸求指教! ”说罢,又痛哭起来。 老人道:“你且不要哭,好与你说。 老汉姓胡,住在此地已久。 外路客死者,往往停棺于此。 如你梦中所言,或有应验。 但此地已是瑶人界土,必须禀过官府,标有檄文,瑶人方不拦阻。 据老汉愚见,你们先去禀知官府,檄查各棺,有主无主,就可分别识认了。 ”秀章、遇文俱点头道:“老丈所见不差。 我们今日且别,明日禀过官府再来。 ”问明老者住址,别了回城。 士元忙即写明情节,禀求县主檄查。 县主知其不远万里寻父骸骨,深嘉其孝,即与发檄细查。 当日,县差同了秀章、遇文寻着胡老人,齐到停棺之所,如集有主者俱来识认。 一一认遍,皆有本主,单单存下一口破败棺木,并无人认。 仔细一看,棺已朽烂,白骨多露出在外。 士元一见惨伤,即欲刺臂滴血。 只见骨旁有牙牌一扇,共取观看,上刻“蕉鹿”二字。 胡老人拍手道:“梦中所言应骏了! ”众人问其缘故。 胡老人道:“‘月边古’,是老汉的姓:‘蕉中鹿’,牙牌上所刻的字不是么? ”遇文、秀章亦一齐拍手道:“后二句也应了! 前在土穴相遇是壬申日,今日也是壬申日,岂非‘两壬申’乎’前孝子说不见父骨,誓不食肉,今日寻着,岂非‘两壬申,可含肉’乎’”众人俱各称异。 士元带泪刺血,滴在骨上,直沁进去,因抚骨大恸,忙脱下着肉布衫,将骨细细检齐,包藏衣内,叩谢胡老人,又拜谢众人,即便负骨回城,随同原差覆谢县主。 县主也褒奖了几句。 士元自获父骨后,又思起母亲在家,巴不得一步跨到家中。 许、项二人见他归心似箭,也不去挽留,各赠盘费,洒泪而别。 一路归程不必细说。 到家拜见母亲,又见叔父子斌,俱各悲喜交集。 供好父骨,旋将许、项所赠盘缠剩下银两,叩制办衣衾棺椁,择土安葬。 葬时,合家痛哭一场。 亲友俱来吊问,皆赞叹不已。 又往吴郡叩谢潘甸村。 甸村道:“吾侄有志竟成,可谓难得! 人家生子如此,不愁客死他乡了! ”士元归后,孝养老母,寸步不离,以慰数年远离之苦。 此系乾隆初年事。 孝子身故,去今不满十年。 一时文人皆作诗歌以美之。 有长歌一篇,言质易晓,附录于后:迢迢蜀道音书绝,万里游魂归不得。 麻衣赤脚走天涯,到处逢人泪流血。 寻之不得死不体,石栈天梯遍游历。 辛苦征途思渺然,自伤小小遭口口。 故人仗义壮行色,今朝远去还无年。 儿生归兮父尸骨,儿不归兮母眼穿。 父兮母兮两地悬。 我生不辰悲颠连! 天阴风雪断行旅,老翁古道周饥寒。 父魂识得儿心苦。 指点迷途泪如雨。 果然野外见遗棺,隐隐相符梦中语。 三巴六诏杳无踪。 此日方知埋骨所。 琐尾流离剧可怜,背负遗骸归故土。 我闻此事心暗悲。 古称纯孝今见之。 累累白骨满道路,天涯地角寻者谁? 孤狸叫号野鬼哭。 商耶贾耶人莫知。 安得尽如曹孝子,万古千秋名不死! 发布时间:2024-12-07 22:15:18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1007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