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 内容: 门外山青水绿,道路茫茫驰逐。 行路不知难,顷刻夫妻南北。 哭莫哭,不断姻缘终续。 这阕如梦令词,单说世人夫妇,似漆如胶,原指望百年相守。 其中命运不齐,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刚,克了丈夫。 命书上说,男逢羊刃必伤妻,女犯伤官须再嫁。 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过。 其间还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伤夫的,蓦地里遭着变故,将好端端一对和同水蜜,半步不厮离的夫妻,一朝拆散。 这何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还有一说,或者分离之后,恩断义绝,再无完聚日子,到也是个平常之事,不足为奇。 惟有姻缘未断,后来还依旧成双的,可不是个新闻? 在下如今先将一个比方说起,昔日唐朝有个宁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着亲王势头,骄纵横行,贪淫好色。 那王府门前,有个卖饼人的妻子,生得不长不短,又娇又嫩,修眉细眼,粉面朱唇,两手滑似柔荑,一双小脚,却似潘妃行步,处处生莲。 宁王一着魂,即差人唤进府中。 那妇人虽则割舍不得丈夫,无奈迫于威势,勉强从事,这一桩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则论做强奸,轻则只算拐占,定然问他大大一个罪名。 他是亲王,谁人敢问? 若论王子王孙犯与庶民同罪这句话看起来,不过是设而不行的虚套子,有甚相干。 宁王自得此妇,朝夕淫乐,专宠无比。 回头一看,满府中妖妖娆娆,娇娇媚媚,尽成灰土。 这才是人眼里西施,别个急他不过。 如此春花秋月,不觉过了一年余,欢爱既到处极,滋味渐觉平常。 一日遇着三月天气,海棠花盛开,宁王对花饮酒,饼妇在旁,看着海棠,暗自流泪。 宁王瞧着,便问道:“你在我府中,这般受宠,比着随了卖饼的,朝巴暮结,难道不胜千倍。 有甚牵挂在心,还自背地流泪? ”饼妇便跪下去说苦道:“贱妾生长在大王府中,便没牵挂,既先为卖饼之妻,这便是牵挂之根了,故不免堕泪。 ”宁王将手扶起道:“你为何一向不牵挂,今日却牵挂起来? ”饼妇道:“这也有个缘故。 贱妾生长田舍之家,只晓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并不晓得有甚么海棠花。 昔年同丈夫在门前卖饼,见府中亲随人,担之海棠花过来,妾生平不曾看见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 丈夫方走上采这海棠,被府中人将红棍拦肩一棍,说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 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来的,你却这样大胆,擅敢来采取? ’贱妾此时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这一棍。 今日在大王府中,见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泪。 ”宁王听此说话,也不觉酸心起来,说道:“你今还想丈夫,也是好处。 我就传令,着你丈夫进府,与你相见何如? ”饼妇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见一面,死亦瞑目。 ”宁王听了,点点头儿,扔扶了起来,即传令旨出去呼唤。 不须臾唤到,直至花前跪下。 卖饼的虽俯伏在地,冷眼却瞧着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视。 谁知妻子见了丈夫,放声号哭起来,也不怕宁王嗔怪。 宁王虽则性情风流,心却慈喜,见此光景,暗想道:“我为何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过。 ”即时随赏百金,与妇人遮羞,就着卖饼的领将出来,复为夫妇。 当时王维曾赋一诗,以纪此事。 诗云: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段离而复合之事,一则是卖饼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终日在门前卖俏,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合该有此变故。 如今单说一个赴选的官人,蓦地里失了妻子,比宁王强夺的尤惨,后为无意中仍复会合,比饼妇重圆的更奇。 这事出在哪个朝代? 出在南宋高宗年间。 这官人姓王名从事,汴梁人氏。 幼年做了秀才,就贡入太学。 娘子乔氏,旧家女儿,读书知礼。 夫妻二人,一双两好。 只是家道贫寒,单单惟有夫妻,并无婢仆,也未生儿女。 其时高宗初在临安建都,四方盗寇正盛,王从事捱着年资,合当受职,与乔氏商议道:“我今年纪止得二十四五,论来还该科举,博个上进功名,才是正理。 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盗贼又狠,这汴梁一带,原是他口里食,倘或复来,你我纵然不死,万一被他驱归他去,终身沦为异域之人了。 意欲收拾资装,与你同至临安,且就个小小前程,暂图安乐。 等待官满,干戈宁静,仍归故乡。 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临安,未为不可。 你道何如? ”乔氏道:“我是女流,晓得甚么,但凭官人自家主张。 ”王从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无疑惑。 ”即便打叠行装,择日上道。 把房屋家伙,托与亲戚照管。 一路水程,毫不费力,直至临安。 看那临安地方,真个好景致,但见:凰皇耸汉,秦晋连云。 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 天竺峰,飞来峰,峰峰相对,谁云灵鹫移来? 万松岭,风篁岭,岭岭分排,总是仙源发出。 湖开潋滟,六轿桃柳尽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楼台应入画。 数不尽过溪亭、放鹤亭、翠薇亭、梦儿亭,步到赏心知胜览。 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来吊古见名贤。 须知十塔九无头,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从事到了临安,仓卒间要寻下处。 临安地方广阔,踏地不知高低,下处正做在抱剑营前。 那抱剑营前后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间穿红着绿,站立门首接客。 有了妓家,便有这班闲游浪荡子弟,着了大袖阔带的华服,往来摇摆。 可怪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说要到此地;就是没有钱钞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闯寡门,吃空茶。 所以这抱剑营前,十分热闹。 既有这些妓家,又有了这些闲游子弟,男女混杂,便有了卖酒卖肉、卖诗画、卖古董、卖玉石、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卖春药、卖梳头油、卖胭脂搽面粉的。 有了这般做买卖的,便有偷鸡、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带有夫妇女。 一班小人,丛杂其地。 王从事一时不知,赁在此处,雇着轿子,抬乔氏到下处。 原来临安风俗,无论民家官家,都用凉轿。 就是布帏轿子,也不用帘儿遮掩;就有帘儿,也要揭起凭人观看,并不介意。 今番王从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没帘儿的凉轿,那乔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轿上,便到下处。 人人看见,谁不喝彩道:“这是那里来的女娘,生得这样标致! ”怎知为了这十分颜色,反惹出天样的一场大祸事来。 正是:兔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 却说王从事夫妻,到了下处,一见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乐。 到着晚来,各妓家接了客时,你家饮酒,我家唱曲,东边猜拳,西边掷骰。 那边楼上,提琴弦子;这边郎下,吹笛弄箫。 嘈嘈杂杂,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 从事夫妻,住在其间,又不安稳,又不雅相。 商议要搬下处,又可怪临安人家房屋,只要门面好看,里边只用芦苇隔断,涂些烂泥,刷些石灰白水,应当做装摺,所以间壁紧邻,不要说说一句话便听得,就是撒屁小解,也无有不知。 王从事的下处,紧夹壁也是一个妓家,那妓家姓刘名赛。 那刘赛与一个屠户赵成往来,这人有气力,有贼智,久惯打官司,赌场中抽头放囊,衙门里买差造访。 又结交一班无赖,一呼百应,打抢扎诈,拐骗掠贩,养贼窝赃,告春状,做硬证,陷人为盗,无所不为。 这刘赛也是畏其声势,不敢不与他往来,全非真心情愿。 乔氏到下处时,赵成已是看见。 便起下欺心念头。 为此连日只在刘赛家饮酒歇宿,打听他家举动。 那知王从事与妻子商量搬移下处,说话虽低,赵成却听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这蛮子,你是别处人,便在这里住住何妨,却又分甚么皂白,又要搬向他处,好生可恶! 我且看他搬到那一个所在,再作区处。 ”及至从事去寻房子,赵成暗地里跟随。 王从事因起初仓卒,寻错了地方,此番要觅个僻静之处,直寻到钱塘门里边,看中了一所房子。 又仔细问着邻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赁下了。 与妻子说知,择好日搬去。 这些事体,赵成一一尽知。 王从事又无仆从,每日俱要亲身。 到了是日,乔氏收拾起箱笼,王从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唤轿子来接你。 ”道罢,竟护送箱笼去了。 乔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个时辰,只见两个汉子,走入来说:“王官人着小的来接娘子,到钱塘门新下处去,轿子已在门首。 ”乔氏听了,即步出来上轿。 看时,却是一乘布帏轿子,乔氏上了轿,轿夫即放下帘儿,抬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个门首,轿夫停下轿。 轿夫停下轿子,揭起帘儿,乔氏出轿。 走入门去,却不见丈夫,只见站着一伙面生歹人。 原来赵成在间壁,听见王从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笼去的话,将计就计,如飞教两个人抬乘轿子来,将乔氏骗去。 临安自来风俗,不下轿帘,赵成恐王从事一时转来遇着,事体败露,为此把帘儿下了,直抬至家中。 乔氏见了这一班人,情知有变,吓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轿夫道:“你说是我官人教你来接我到新下处,如何抬到这个所在,还不快送我去。 ”那轿夫也不答应,竟自走开。 赵成又招一个后生,赶近前来,左右各挟着一只胳脯,扶他进去,说:“你官人央我们在此看下处,即刻就来。 ”乔氏娇怯怯的身子,如何强得过这两个后生,被他直搀至内室。 乔氏喝道:“你们这班是何等人,如此无理! 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贡土,到此选官的。 快送我去,万事皆休,若还迟延,决不与你干休! ”赵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权且住两日,就送去便了。 ”乔氏道:“胡说! 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里。 ”赵成带着笑,侧着头,直走至面前去说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临安,天凑良缘,怎说此话。 ”乔氏大怒,劈面一个把掌,骂道:“你这砍头贼,如此清平世界,敢设计诓骗良家妇女在家,该得何罪。 ”赵成被打了这一下,也大怒道:“你这贼妇,好不受人抬举。 不是我夸口说,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飞上天去,哪希罕你这酸丁的婆娘? 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个敢来与我讲话。 ”乔氏听了想道:“既落贼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脱得虎口? 罢,罢! 不如死休! ”乃道:“你原来是杀人强盗,索性杀了我罢。 ”赵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 ”众人道:“我实对你说,已到这里,料然脱不得身,好好须从,自有好处。 ”乔氏此时,要投河奔井,没个去处;欲待悬梁自尽,又被这班人看守。 真个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无可奈何,放声大哭。 哭了又骂,骂了又哭,捶胸跌足,磕头撞脑,弄得个头蓬发松,就是三寸三分的红绣鞋,也跳落了。 赵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骂,如此哭,难道行不得凶? 只因贪他貌美,奸他的心肠有十分,卖他的心肠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势,只得缓缓的计较。 乃道:“众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与他一顿好皮鞭,自然妥当。 ”一会儿搬出些酒饭,众人便吃,乔氏便哭。 众人吃完,赵成打发去了,叫妻子花氏与婢妾都来作伴防备。 原来赵成有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走过来轮流相劝,将铜盆盛了热水,与他洗脸,乔氏哭犹未止。 花氏道:“铁怕落炉,人怕落囤。 你如今生不出两翅,飞不到天上,倒不如从了我老爹罢。 ”乔氏嚷道:“从甚么,从甚么? ”那娘道:“陪老爹睡几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个小娘子,也叫做从;或把与别人做通房,或是卖与门户人家做小娘,站门接客,也叫做从。 但凭你心上从哪一件。 ”乔氏听了,一发乱跌乱哭,头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 原来这只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如此受辱受亏之际,不忍弃舍。 此时赵成又添了几杯酒,欲火愈炽,乔氏虽则泪容惨淡,他看了转加娇媚,按捺不住,赶近前双手抱住,便要亲嘴。 乔氏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着赵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约有一寸多深。 赵成疼痛难忍,急将手搭住乔氏手腕,向外一扯,这簪子随手而出,鲜血直冒,昏倒在地。 可惜一团高兴,弄得冰消瓦解。 连这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把香灰糁的,把帕子扎的,把乔氏骂的揪打的,乱得大缸水浑。 赵成昏去了一大会,方才忍痛开言说:“好,好,不从我也罢了,反搠坏我一目。 你这泼贱歪货,还不晓得损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 ”叫丫头扶入内室睡下,去请眼科先生医治。 又吩咐妻妾们轮流防守乔氏,不容他自寻死路。 诗云:双双鹣鸟在河洲,赠缴遥惊两地投。 自系樊笼难解脱,霜天叫彻不成俦。 且说王从事押了箱笼,到了新居,复身转来,叫下轿子,到旧寓时,只见内外门户洞开,妻子不知那里去了。 问及邻家,都说不晓得。 惟有刘赛家说:“方才有一乘轿子接了去,这不是官人是哪个? ”王从事听了这话,没主意,一则是异乡人,初到临安,无有好友;二则孤身独自,何处找寻去。 走了两三日,没些踪影,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却到临安府中,去告起一张状词,连紧壁两邻,都告在状上。 这两邻一边是刘赛,一边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蓝,年纪约莫六十七八岁,人都叫做蓝老儿,又叫做蓝豆腐。 临安府尹,拘唤刘赛及蓝豆腐到官审问,俱无踪迹。 一面出广捕查访,一面将刘赛、蓝豆腐招保。 赵成在家养眼,得知刘赛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刘赛,又因刘赛保了蓝豆腐。 王从事告了这张状词,指望有个着落。 那知反用了好些钱钞,依旧是捕风捉影。 自此无聊无赖,只得退了钱塘门下处,权时桥寓客店,守候选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 分明是:石沉海底无从见,浪打浮沤那得圆。 再说赵成虽损了一目,心性只是照旧。 又想这婆娘烈性,料然与我无缘的了,不如早早寻个好主顾卖去罢。 恰有一新进士,也姓王,名从古,平江府吴县人,新选衢州府西安县知县。 年及五旬,尚未有子。 因在临安帝都中,要买一妾,不论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众,德性纯良,就是身价高,也不计较。 那赵成惯做这掠贩买卖,便有惯做掠贩的中媒,被打听着了,飞风来报与他知。 赵成便要卖与此人,心上踌躇,怕乔氏又不肯队,教妻子探问他口气。 这婆娘扯个谎,口说:“新任西安知县,结发已故,名虽娶妾,实同正室。 你既不肯从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旧去做奶奶,可不是好。 ”乔氏听了细想道:“此话到有三分可听。 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见面,何日是了。 况我好端端的夫妻,被这强贼活拆生分,受他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报,虽死亦不瞑目。 ”又想道:“到此地位,只得忍耻偷生,将机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了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 闻得西安与临安相去不远,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职,天若可怜无辜受难,日后有个机会,知些踪迹,那时把被掠真情告诉,或者读书人念着斯文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 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 ”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 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 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 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 ”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 哭得个天昏地暗,朦胧睡去,梦见一个大团鱼,爬到身边。 乔氏平昔善会烹治团鱼,见了这个大团鱼,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来杀。 这团鱼抬头直伸起来,乔氏畏怕,又缩了手。 乔氏心记头上金簪,不知怎的这簪子却已在手,就向团鱼身上一丢,又舍不得,连忙去拾这簪子,却又不见。 四面寻觅,只见那团鱼伸长了颈,说起话来,叫道:“乔大娘,乔大娘,你不要爱惜我,杀我也早,烧我也早。 你不要怀念着金簪子,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 你不要想着丈夫,这个王也不了,那个王也不了。 ”乔氏见团鱼说话,连叫奇怪,举把刀去砍他,却被团鱼一口啮住手腕,疼痛难忍,霎然惊醒。 想道:“我丈夫平时爱吃团鱼,我常时为他烹煮,莫非杀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报? ”正想之间,花氏又来问:“愿与不愿,早些说出来,莫要担误人。 ”乔氏无可奈何,勉强应承。 赵成又想:“这婆娘利害,倘到那边,一五一十,说出这些缘故,他们官官相护,一时翻转脸来,寻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里与他认得。 ”又分付媒人,只说姓胡。 这一班通是会中人,俱各会意,到王知县船上去说,期定明日亲自来相看。 赵成另向隐僻处,借下一个所在,把乔氏抬到那边住下。 赵成妻子,一同齐去。 到午牌前后,王从古同媒人来,将乔氏仔细一看,姿容美丽,体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 不多时,媒人领了十多人来,行下了三十贯钱聘礼。 乔氏事到此间,只得梳妆,含羞上轿,虽非守一而终,还喜明媒正娶,强如埋没在赵成家里。 要知乔氏嫁人,原是失节,但赵成家紧紧防守,寻死不得,至此又还想要报仇,假若果然寻了死路,后来那得夫妇重逢,报仇雪耻。 当时有人作绝句一首,单道乔氏被掠从权,未为不是。 诗云:草草临安住几时,无端风雨唤离居。 东天不养西天养,及到东天月又西。 乔氏上了轿,出了临安城,王从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妇。 王从古本来要娶妾养子,因见乔氏美艳,枕席之间,未免过度。 那乔氏从来知诗知礼,一时被掠,做下出乖露丑,每有所问,勉强支吾,心实不乐。 王从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关心,各不相照。 王从古既已娶妾,即便开船,过了富阳桐庐,望三衢进发。 为甚叫做三衢? 因洪水暴出,分为三道,故名三衢。 这衢州地方,上届牛女分野,春秋为越西鄙姑蔑地,秦时名太末,东汉名新安,隋时名三衢,唐时名衢州,至宋朝相因为衢州府。 负郭的便是西安首县。 王从古到了西安上任,参谒各上司之后,亲理民事,无非是兵刑钱谷,户婚田土,务在伸屈锄强,除奸剔蠹,为此万民感仰,有神明之称。 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县中,寂然无事。 真个: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这王从古是中年发迹的人,在苏州起身时,欲同结发夫人安氏赴任。 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边的人,没有儿女。 医家说,妇人家至四十九岁,绝了天癸,便没有养育之事。 你的日子还长,不如娶了偏房,养个儿子,接代香火。 你自去做官,我情愿在家吃斋念佛。 ”故此王从古到临安娶妾至任。 衙中随身伴当夫妻两人,亲丁只有乔氏。 谁知乔氏怀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 光阳迅速,早又二年。 一日正值中秋,一轮明月当窗,清光皎洁。 王从古在衙斋对月焚香啜茗,乔氏在旁侍坐。 但见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萧瑟。 兼之鹤唳一声,蟋蟀络绎,间为相应,虽然是个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没有这般寂寞。 王从古乘间问着乔氏道:“你相从我,不觉又是两年,从不见你一日眉开,毕竟为甚? ”乔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缘故,若本来快活,做不出忧愁;若本来悲苦的,要做出喜欢,一发不能够。 ”王从古见他说话含糊,又道:“我见你德性又好,才调又好,并不曾把偏房体面待你,为何不向我说句实话? ”乔氏道:“失节妇人,有何好处,多烦官人,这般看待。 ”王从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说起。 毕竟你前夫是死是活,为甚的到了临安住在胡家? ”乔氏道:“原来这贩卖人家姓胡么? ”王从古听说,一发惊异道:“你住在他家,为何还不晓得他姓胡,然则你丈夫是甚么样人? ”乔氏道:“妻子既被人贩卖,说出来一发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说。 况今离别二年有余,死也没用,活也没用。 ”言罢,双泪交流,欷歔叹息。 王从古听他说话又苦,光景又惨,连自家讨个贩卖来的做偏房,也没意思,闷闷不名而睡。 乔氏见他已睡,乃题一诗于书房壁上。 诗云:蜗角蝇头有甚堪,无端造次说临安。 因知不是亲兄弟,名姓凭君次第看。 题罢就寝。 明早王从古到书房中,见了此诗,知道是乔氏所作。 把诗中之意一想:“蜗角蝇头,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临安失散,不消说起。 后边两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个谜话,教我详察,我一时如何便省得其意。 ”王从古方在此自言自语,只见乔氏送茶进来。 王从古道:“你诗中之意,我都晓得,若后来访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圆。 ”乔氏听见此话,双膝就跪下,说道:“愿官人百年富贵,子孙满堂。 ”此时笑容可掬,真是这两年间,只有这个时辰笑得一笑,眉头开得一开。 王从古看了,点头嗟叹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过年余。 一日正当理事,阴阳生报道:“府学新到的教授来拜。 ”王知县先看他脚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岁,由贡士出身,初授湖州训导,转升今职,姓王名从事。 王从古见名姓与己相去不远,就想着乔氏诗中有因,知不是亲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从容看是如何。 遂出至宾馆中相见,答拜已毕,从此往来,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渐亲密。 一来彼此主宾,原无拘碍;二来是读书人遇读书人,说话投机,杯酒流连,习为常事。 倏忽便二年。 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烂柯山,相传是青霞第八洞天。 晋时樵夫王质入山砍樵,见二童子相对下棋,王质停了斧柯,观看一局,棋还未完,王质的斧柯,尽已朽烂,故名为烂柯山。 有此神山圣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观玩。 一日早春天气,王从事治下肴榼,差驰夫持书柬到县,请王从古至烂柯山看梅花。 王从古即时散衙,乘小轿前来。 王从事又请训导叶先生,同来陪酒。 这叶先生双名春林,就是乐清县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净袜,携手相扶,缓步登山,藉地而坐,饮酒观花。 是日天气晴和,微风拂拂,每遇风过,这些花瓣如鱼鳞飞将下来,也有点在衣上,也有飞入酒杯。 王知县道:“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我三人各分一韵,即景题诗,以志一时逸兴。 ”王教授道:“如此最妙。 ”就将诗韵递与王教授,知县接韵在手,随手揭开一韵,乃是壶字。 知县又递与王教授,教授又送叶训导。 那叶训导揭出仙字。 然后教授揭着一韵,却是一个妻字,不觉愀然起来。 况且游山看花的题目,用不着妻字,难道不是个险韵? 又因他是无妻子的人,蓦地感怀,自思自叹。 知县训导,那里晓得。 王知县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来,诗云:梅发春山兴莫孤,枝头好鸟唤提壶。 若无佳句酬金谷,却是高阳旧酒徒。 叶训导诗云:买得山光不用钱,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来不寄江南客,赠与孤山病里仙。 王教授拈韵在手,讨倒未成,两泪垂垂欲滴。 王知县道:“老先生见招,为何先自没兴,对酒不乐,是甚意思? ”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诗兴不凑,例当罚迟。 ”自把巨杯斟上。 这杯酒却有十来两,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却要强进此杯,咽下千千万万的苦情,不觉一饮而尽。 红着两眼,吟诗云:景物相将兴不齐,断肠行赂各东西。 谁教梦逐沙吒利,漫学斑鸠唤旧妻。 吟罢,大叹一声。 王知县道:“老先生兴致不高,诗情散乱,又该罚一杯。 ”王教授只是垂头不语。 叶训导唤从人,将过云母笺一幅,递与王知县,录出所题诗句。 知县写诗已毕,后题姑苏王从古五字。 因知县留名,叶训导后边也写乐清叶林春漫录七字。 两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写个汴梁王从事书,只是诗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叶广文同游烂柯山看梅,限韵得妻字。 ”书罢,递与王知县。 知县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将云母笺一卷,藏入袖里。 说道:“等学生仔细玩味一番,容日奉到。 ”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从古故意将这诗笺,就放在案头。 乔氏一日走入书房,见了这卷云母笺,就展开观看,看到后边这诗,认得笔迹是丈夫的,又写着汴梁王从事。 ”这不是我丈夫是谁,难道汴梁城有两个王从事不成? ”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贡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 难道一缘一会,真正是他在此做官? ”又想道:“他既做官,也应该重娶了。 今看诗中情况,又怨又苦,还不像有家小。 假若他还不曾娶了家小,我却已嫁了王知县,可不羞死? 总然后来有相见日子,我有甚颜面见他。 ”心里想,口里恨,手里将胸乱捶。 恰好王从古早堂退衙,走入书房,见乔氏那番光景,问道:“为甚如此模样? ”乔氏道:“我见王教授姓名,与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烦恼。 ”王从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说道:“你莫认差了,王教授说,祖籍汴梁,其实三代住在润州。 ”乔氏道:“这笔迹是我前夫的,那个假得。 ”王从古道:“这是他书手代写的,休认错了。 ”乔氏道:“他是教授,倒有书手代写。 你是一县之主,难道反没个书手,却又是自家亲笔? ”王从古见他说话来得快捷,又答道:“这又有个缘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疮,写不得字,故此教书手代写。 我手上又不害疮,何妨自家动笔。 ”乔氏见说,没了主意,半疑半信。 王从古外面如此谈话,心上却见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爱。 又说道:“事且从容,我再与你寻访。 ”又过了几日,县治后堂工字厅两边庭中,千叶桃花盛开,一边红,一边白,十分烂熳。 王从古要请王教授叶训导玩赏桃花,先差人投下请帖,分付厨下,整治肴馔。 对乔氏道:“今日请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馔须是精洁些。 ”乔氏听说请王教授,反觉愕然,忙应道:“不知可用团鱼? ”王从古道:“你平日不煮团鱼,今日少了这一味也罢。 ”乔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团鱼,故此相问。 ”王从古笑道:“这也但凭你罢了。 ”原来王从古,旧有肠风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疮,曾请官医调治,官医又写一海上丹方,云团鱼滋阴降火凉血,每日烹调下饭,将其元煮白汁薰洗,无不神效。 王从古自得此方,日常着买办差役,买团鱼进衙。 乔氏本为王从事食团鱼,见了团鱼,就思想前夫。 又向在赵成家,得此一梦,所以不吃团鱼,也不去烹调。 今番听说请王教授,因前日诗笺姓名字迹,疑怀未释,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 王从古冷眼旁观,先已窥破他的底蕴,故意把话来挑引。 此乃各人心事,是说不出的话。 当下王从古正与乔氏说长话短,外边传梆道:“学里两位师爷都已请到。 ”王从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后堂。 茶罢清谈,又分咏红白二种桃花诗,即好诗也做完,酒席已备。 那日是知县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叶训导是第二位。 席间宾主款洽,杯觥交错。 大抵官府宴饮,不掷骰,不猜拳,只是行令。 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怀大酌。 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烂柯山赏梅花的光景。 正当欢乐之际,门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却是一品好团鱼。 各请举筷,王知县一连数口,便道:“今日团鱼,为何异常有味? ”那叶训导自来戒食团鱼,教门子送到知县席上。 惟王教授一风供上团鱼,忽然不乐,再一眼看觑,又有惊疑之色。 及举筷细细一拨,俯首沉吟,去了神去。 两只牙筷,在碗中拨上拨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两行珠泪,掉下来了。 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 王知县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满坐不乐。 王老先生每次悲哭败兴,大杀风景,收了筵席罢。 ”叶训导听见此语,早已起身,打恭作谢。 王教授也要告辞,王知县道:“叶老先生请回衙,王老先生暂留,还有说话。 ”遂送叶训导出堂,上轿去后,复身转来,屏退左右,两人接席而坐。 王知县低声问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团鱼,反增凄惨,此是何故,小弟当为老先生解闷。 ”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诉。 晚生原配荆妻乔氏平生善治烹团鱼,先把团鱼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 今见贵衙中,整治此品,与先妻一般,触景感怀,所以堕泪。 ”王知县道:“原来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动问。 ”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却是生离。 ”王知县道:“为甚乃至于此? ”王教授乃将临安就居一段情繇,说了一遍。 王知县听了此话,即令开了私宅门,请王教授进去,便教乔氏出房相认。 乔氏一见了王从事,王从事一见了妻子,彼此并无一言,惟有相抱大哭。 连王知县也凄惨垂泪,直待两人哭罢,方对王教授道:“我与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贵衙,体面不好。 小弟以同官妻为妾,其过大矣,然实陷不知。 今幸未有儿女,甚为干净,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归田。 待小弟出衙之后,离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觉,方为美算。 ”王教授道:“然则当年老先生买妾,用多少身价,自当补还。 ”王知县道:“开口便俗,莫题,莫题。 ”说罢,王教授别了知县,乔氏自还衙斋。 王从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门俱已批允,收拾行装离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 打发护送人役转去,王教授船泊冷静去处,将乔氏过载,复为夫妇。 一床锦被遮羞,万事尽勾一笔,只将临安被人劫掠始终,并团鱼一梦,从头至尾,上床时说到天明,还是不了。 正是:今宵胜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乔氏说道:“我今夫妻重合,虽是天意,实出王知县大德,自不消说起。 但大仇未报,死不甘心,怎生访获得强盗,须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耻。 ”王从事道:“我虽则做官,却是寒毡冷局。 且又不知这贼姓名居处,又在隔府别县,急切里如何就访得着。 ”乔氏道:“此贼姓胡。 已是晓得,但不知其住处。 ”王从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区处。 ”话休烦絮。 王从事作官一年,任满当迁。 各上司俱荐他学行优长,才猷宏茂,堪任烦剧,遂升任临安府钱塘县知县。 乔氏闻报大喜,对丈夫道:“今任钱塘,便是当年拆散之地,县令一邑之长,当与百姓伸冤理枉。 何况自己身负奇冤,不为报雪,到彼首当留心此事。 ”王从事道:“不消叮咛,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后,自有道理。 ”随择日起程,从金华一路,到钱塘上任。 三朝行香之后,参谒上司。 京县与外县不同,自中书政府,以及两台各衙门,那一处不要去参见。 通谒之后,刑布规条,投文放告,征比钱粮。 新知县第一日放告,那告状的也无算,王从事只拣情重的方准。 中有一词,上写道:告状人周绍,告为劫赌杀命事。 绍系经商生理,设铺扬州。 有子周玄,在家读书。 祸遭嘉兴三犯盐徒丁奇,遁居临安,开赌诱子宿娼刘赛,朋扛赌搏,劫去血资五十余两,金簪一只。 绍归往理,触凶毒打垂毙,赵成救证,诱赌劫财,逞凶杀命。 告。 原告周绍被犯丁奇刘塞周玄干证赵成王从事看这词,事体虽小,引诱人家子弟嫖赌,情实可恶,也就准了,仰本图里老拘审。 原来这张状词,却是赵成阴唆周绍告儿子的。 赵成便贪淫作恶,妻子婢妾,却肯舍身延寿。 凡在他家走动的,无有不相知,好似癞痢头上拍苍蝇,来一个着一个,总来瞒着赵成一人。 有晓得的,在背后颠唇簸嘴说道:“赵瞎子做尽人,那得无此现世报。 ”赵成近时,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寻小官人味道尝尝,正括着周绍的儿子周玄。 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纪十七八岁。 一向原是附名读书,近被赵成设计哄诱,做了男风朋友。 引到家中,穿房入户,老婆婢妾,见他年纪小,又标致,个个把他当性命活宝。 赵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纪是他长,名分是老大,风骚又是他为最。 周玄单单供应这老婆娘,还嫌弗够,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 平日积下的私房,尽数与他,连向日抢乔氏这只金簪,也送与他做表记。 两个小老婆,也要学样,手中却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将来表情,丫头们只送得汗巾香袋。 周玄分明是瞎仓官收粮,无有不纳。 赵成一生占尽便宜,只有这场交易,吃了暗亏。 周玄跟着赵成,到处酒楼妓馆,赌博场中,无不串熟。 小官家生性,着处生根,那时嫖也来,赌也来,把赵成老婆所赠,着实撒漫。 那抱剑营前刘赛,手内积趱得东西,买起粉头接客,自己做鸨儿管家,又开赌场。 嫖客到来,乘便就除红捉绿。 周玄常在他家走动。 这丁奇是嘉兴贩绵绸客人,到刘赛家来嫖,与周玄相遇。 刘赛牵头赌钱,丁奇却是久掷药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几掷,身边所有,尽都折倒,连赵成老婆与他这只金簪也输了。 是时五月天气,不戴巾帽,丁奇接来,就插在角儿上。 赌罢,周玄败兴,先自去了。 丁奇就与粉头饮酒,却好赵成撞至,刘赛就邀来与丁奇同坐吃酒。 赵成见丁奇头上金簪,却像妻子戴的一般,借来一看,吃了一惊。 刘赛道:“方才周一官,将来做梢,输与丁客人的。 ”赵成情知妻子与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里想了一想,自己引诱周玄的不是,不如隐了家丑,借景摆布周玄罢。 算计已定,即便去寻周玄。 他本意原只要寻周绍,不想恰好遇着在家。 那周绍原是清客,又是好动不好静的,衙门人认得的也多,各样道路中人,略略晓得几个。 见了赵成,两下扳谈。 赵成即把他儿子与丁奇赌钱,输下金簪子的事说出。 周绍道:“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几多物件,原来都是不长进的东西,偷出去输与别人。 ”又说道:“只是我儿子没有这金簪,这又是那里来的? ”赵成道:“赌博场中,梢挽梢,管他来历怎的。 如今钱塘县新任太爷到,何不告他一状,一则追这丁奇的东西,二则也警戒令郎下次。 ”周绍听信了他,因此告这张状词。 也是赵成恶贯满盈,几百张状词,偏偏这一张却在准数之中,又批个亲提,差本图里老拘审。 新下马的官府,谁敢怠慢。 不过数日,将人犯拘齐,投文解到。 王从事令午衙所审,到未牌时分,王从事出衙升堂,唤进诸犯,跪于月台之上。 王从事先叫原告周绍上去,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周绍道:“只有一个儿子。 ”知县道:“你既在扬州开段铺,是个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训他,却出外做客,至使学出不好? ”周绍道:“业在其中,一时如何改得。 ”知县又叫周玄上来,看了一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不学好,却去宿娼赌钱,花费父亲资本。 ”周玄道:“小人实不曾花费父亲东西。 ”知县道:“胡说,既不曾花费,你父亲岂肯告你。 在我面前,尚这般抵赖,可知在外所为了。 ”喝叫:“拿下去打! ”皂隶一声答应,鹰拿燕雀,扯将出去。 那个小伙子,魂多吓掉。 赵成本意借题发挥,要打周玄,报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气,今番知县责治,好不快活,伸头望颈的对皂隶打暗号,教下毒手打他。 早又被知县瞧见,却认错是教皂隶卖法用情,心里已明白这人是衙门情熟的,又见周玄哀哀哭泣,心里又怜他年纪小。 喝道:“且住了。 ”周玄得免,分明死去还魂。 知县叫丁奇问道:“你引诱周玄嫖赌,又劫了他财物,又打坏周绍,况又是个盐徒,若依律该向个徒罪。 ”丁奇道:“老爷,小人到此贩卖绵绸,并非卖盐之人。 与周玄只会得一次,怎说是引诱他嫖赌,劫他财物,通是虚情诳告,希图捏诈。 ”知县道:“周绍也是有家业的人,你没有引诱之情,怎舍得爱子到官? ”周绍叩头道:“爷爷是青天。 ”丁奇道:“周玄嫖赌,或是自有别人引诱,其实与小人无干。 ”周绍道:“儿子正是他引诱的,更无别人,劫去的财物,有细财在此。 ”袖里摸出一纸呈上。 赵成随接口直叫道:“还有金簪子一只。 ”知县大怒道:“你是干证,又不问你,你何要你抢嘴? ”叫左右掌嘴,皂隶执起竹掌,一连打上二十,才教住了。 赵成脸上,打得红肿不堪。 知县问:“金簪今在何处? ”丁奇不敢隐瞒说:“金簪在小人处。 ”知县道:“既有金簪,这引诱劫赌的情是真了。 ”丁奇道:“小人在客边,到刘赛家宿歇,与周玄偶然相遇,一时作耍赌东道。 周玄输了,将这金簪当梢是实,欺侮银两,都是假的。 只问娼妇刘赛,便见明白。 ”一头说,一头在袖摸出金簪。 皂隶递与门子,呈到案上。 知县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见上有“王乔百年”四字,正是当年行聘的东西,故物重逢,不觉大惊,暗道:“此簪周玄所输,定是其母之物,看起来昔日掠贩的是周绍了。 但奶奶说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却姓周,双目不损,此是为何? ”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分付且带出去,明日再审,即便退堂。 衙门上下人,都道:“这样小事,重则枷责,轻则扯开,有甚难处? 恁样没决断,又要进去问后司。 ”众人只认做知县才短,那里晓得他心中缘故。 王从事袖了簪子进衙,递与乔氏道:“我正要访拿仇人,不想事有凑巧,却有一件赌博词讼,审出这根簪子。 ”乔氏道:“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 ”知县道:“只因其人不姓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进来问你。 ”乔氏也惊异道:“这又怎么说? ”知县又问道:“他可有儿子弟兄么? ”乔氏道:“俱没有。 ”知县委决不下,想来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 只把这周绍,盘问他从何得来,便有着落。 ”次日早堂,也不投文,也不理别事,就唤来审问。 当下知县即呼周绍问道:“这簪子可是你家的么? ”周绍应道:“是。 ”又问道:“还是自己打造的,别人兑换的,有多少重? ”周绍支吾不过。 知县喝教夹起来,皂隶连忙讨过夹棍。 周绍着了忙,叫道:“其实不干小人的,不知儿子从何处得来。 ”知县便叫周玄:“你从那里得来的? ”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吓,今日又见动夹棍。 心惊胆战,只得实说:“是赵成妻子与我的。 ”知县道:“想必你与他妻子有奸么? ”周玄不敢答应。 知县即叫赵成来问,赵成跪到案前,知县仔细一看,右眼却是瞎的,忽然大悟道:“当日掠贩的,定是这个了。 他说姓胡,亦恐有后患,假托鬼名耳。 ”遂问道:“可是你恨周玄与妻子有奸,借丁奇赌钱事,阴唆周绍告状,结果周玄么? ”赵成被道着心事,老大惊骇,硬赖道:“其实周玄在刘赛家赌钱,小人看见了报与他父亲,所以周玄怀恨,故意污赖,说是小人妻子与他簪子。 ”知县道:“这也或者有之,你可晓得,这簪子是那里来的? ”赵成道:“这个小人不晓得。 ”知县又问道:“你妻子之处,可还有婢妾么? ”赵成道:“还有二妾四婢。 ”知县暗道:“此话与乔氏所言相合,一发不消说起是了。 ”又道:“你是何等样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强占人的么? ”赵成道:“小人是极守法度的,怎敢作这样没天理的事。 ”知县道:“我细看你,定是个恶人。 ”又道:“你这眼睛,为甚瞎了? ”赵成听了这话,正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却答应不来。 知县情知正是此人,更无疑惑,乃道:“你这奴才,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快些招来,饶你的死。 ”赵成供道:“小人实不曾做甚歹事。 ”知县喝叫:“快夹起来。 ”三四个皂隶,赶向前扯去鞋袜,套上夹棍,赵成杀猪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县即写一朱票,唤过两个能事的皂隶,低低分付,如此如此。 皂隶领命,飞也似去了。 不多时,将赵成一妻两妾,四个老丫头,一串儿都缚来,跪地丹墀。 皂隶回覆:“赵成妻子通拿到了。 ”此时赵成,已是三夹棍,半个字也吐不出实情,正在昏迷之际。 这班婆娘见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知县单唤花氏近前,将簪子与他看,问道:“这可是你与周玄的么? ”那婆娘见老公夹得是死人一般,又见知县这个威热,分明是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认,忙应道:“正是小妇人与他的。 ”知县道:“你与周玄通奸几时了? ”花氏道:“将及一年了。 家中大小,皆与周玄有奸,不独小妇人一个。 ”又问:“怎样起的? ”花氏道:“原是丈夫引诱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 ”知县道:“原来如此。 ”又问道:“你这簪子,从何得来? 丈夫眼睛为何瞎了,他平日怎生为恶? 须一一实招,饶你的刑罚。 ”那婆娘惟恐夹棍也到脚上,从头至尾,将他平日所为恶端,并劫乔氏贩卖等情,一一说出,知县道:“我已晓得,不消说了。 ”就教放了赵成夹棍,选头号大板,打上一百。 两腿血肉,片片飞起,眼见赵成性命在霎时间了。 知县又唤花氏道:“你这贱妇,助夫为恶,又明犯奸情,亦打四十。 众妇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 ”即援笔判道:审得赵成,豺狼成性,蛇虺为心。 拐人妻,掠人妇,奸谋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财,凶恶不啻万端。 诱娈童以入幕,乃恶贯之将盈;启妻妾以朋淫,何天道这好还。 花氏夺簪而转赠所欢,赵成构讼而欲申私耻,丁奇适遭其衅,周绍偶受其唆,虽头绪各有所自,而造孽独出赵成。 案其恶款,诚罄竹之难书;据其罪迹,岂擢发所能数。 加以寸磔,庶尽厥罪。 第往事难稽,阴谋无证。 坐之城旦,实有余辜。 刘赛烟花而复作囊家,杖以未儆。 丁奇商贩而肆行赌博,惩之使戒。 周玄被诱生情,薄惩拟杖,律照和奸。 花氏妻妾宣淫,重笞示辱,法当官卖。 金簪附库,周绍免供。 判罢,诸犯俱押去召保。 赵成发下狱中,当晚即讨过病状。 可怜做了一世恶人,到此身死牢狱,妻妾尽归他人。 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王从事,退入私衙,将前项事说与乔氏。 乔氏得报了宿昔冤仇,心满意足,合掌谢天。 这只金簪,教库上缴进,另造一只存库。 临安百姓,只道断明了一桩公事,怎知其中缘故,知县原为着自己。 那时无不称颂钱塘王知县,因赌博小事,审出教唆之人,除了个积恶,名声大振。 三年满任,升绍兴府通判。 又以卓异,升嘉兴府太守。 到任年余,乔氏夫人,力劝致仕,归汴梁祖业。 王从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门批详准允。 收拾起程,船到苏州,想起王知县恩德,泊船阊门,访问王知县居处,住在灵岩山剪香泾。 王从事备下礼物,放船到渎村停泊,同乔氏各乘一肩小轿,直到剪香泾来。 先差人投递名帖,王知县即时出门迎接。 原来王知县,因还妾一事,阴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却生下一子,取名德兴。 此时已有七岁,读书甚是聪明。 当下在门首迎接,王从古见有两乘小轿,便问:“为何有两乘轿子? ”跟随的启道:“太守夫人,一同在此。 ”王知县心上不安,传话说:“我与太守公是故人,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见之礼? ”跟随的只道王知县不肯与故人夫人相见,实不知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为此乔氏随转轿归船。 王从事与王知县,留连两日而别。 一路无话,直至汴梁。 是时天下平静,从事在汴梁城中,觅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园,与乔氏日夕徜徉其间。 乔氏终身无子,从事乃立从堂兄弟之子为嗣,取名灵复,暗藏螟蛉之义。 王从事居家数年而故,乔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终。 临终时分付灵复道:“我少年得罪你父亲,我死之后,不得与你父亲合葬。 父亲之柩,该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处。 ”灵复暗道:“我父亲生前与母亲极为恩爱,何故说得罪两字。 ”欲待再问,乔氏早已瞑目而去。 灵复只道一时乱命,那里晓得从前这些缘故。 乔氏当日在赵成家,梦见团鱼说话,后来若不煮团鱼与王教授吃。 怎得教授见鞍思马,吐真情与王知县。 所谓“杀我也早,烧我也早”,在梦验矣。 若当时这簪子不被赵成妻子抢去,后来怎报得这赵成劫抢之仇,所谓“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其梦又验。 当时嫁了王从事,却被赵成拐去,所谓“这个王也不了”。 后来又得王知县送还从事,所谓“那个王也不了”,团鱼一梦,无不奇验。 后人单作一诗,赞王知县不好色忘义,就成了王从事夫妻重合,编出一段美谈。 诗云:见色如何不动情,可怜美少遇强人。 五年月色西安县,满树桃花客馆春。 墨迹可知新翰墨,烹鱼乃信旧调人。 若非仗义王从古,完璧如何返赵君。 后人又因王知县夫人五旬外生下德兴儿子,后日得中进士,接绍书香,方见王知县阴德之报,作一绝句赞之。 诗云:当年娶妾为宁馨,妾去桃花又几春。 不是广文缘不断,为教阴德显王君。 发布时间:2024-12-05 22:26:1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995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