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内容: 「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汉武玉堂人岂在? 石家金谷水空流;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入醉乡游。」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 到于后边,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坐着说话。 见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 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屋里去了。 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 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抬办酒席。 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 夏提刑见了,致谢昨房下厚扰之意。 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有乔大户家使了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那里家人,送礼来了,一坛南酒 、四样殽品。 西门庆收了,管待家人酒饭。 孔嫂儿进里边月娘房里坐的。 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先来了,拜了月娘。 众人多陪着孔嫂儿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 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 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与西门庆。 令陈经济拿天平在厅上盘秤,兑明白收了,还久五百两;又银一百五十两利息,息当日黄四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 别的捣换了合同。 西门庆分付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爹长老爹短,千恩万谢出门。 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 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 西门庆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 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着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勾多了。 我见哥也有酒了。 今日嫂子家中摆酒,已定还等哥说话。 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 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 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 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菊轩家吃酒去。 不知到多咱纔得来家?」伯爵道:「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 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 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来,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往李智、黄四去了。 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都说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把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 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 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 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 正往潘金莲角门首所过,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 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 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 忙的这等諕人子刺刺的。 不与我瞧罢! 贼跌拆腿的三寸货强盗! 正么刚遂进他门去! 正走么矻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拆了,纔见报了我的眼!」都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 见李瓶儿纔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 西门庆一径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 李瓶儿道:「是那里的? 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推折利钱,约这金子。 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热着耍子。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疋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稍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多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 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 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 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 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料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 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 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 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 你每守着哥儿,没的寃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 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都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 平白乱的是些什么? 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 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拿来的,与孩子耍。 谁知道是那里的!」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多在跟前。 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荡。 西门庆:「虽是两疋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 论小行也罢!」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疋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 你还牵了去。 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 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 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 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都往那里去了? 寻了这一日没有。 奶子推老冯。 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 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里头要寻,已后边和大妗子女儿两个来时乱着,就忘记了。 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躭了。 寻起来,諕的他们多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 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 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纔他每告我说,他房里好不翻乱,说不见了金镯子。 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 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着,恰是八蛮进宝的一般! 我问他是什么? 拿过来我瞧瞧。 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 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 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 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 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个五六十两银子。 平白就罢了! 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 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 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 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拿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分付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 我使小厮街上买狼觔去了。 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觔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哩。 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 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 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 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皮〉里笑罢了。」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 提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 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刺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 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就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贫的是我。 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 那个拦看你手儿哩不成! 你打不是? 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 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 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来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 无遏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 能禁的几个人命耳? 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有这原来小歪刺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笑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着破? 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刺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 「你看老娘这脚! 那些儿放着歪? 你怎骂我是歪刺骨? 那刺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 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 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 迎见玳安来,说:「周爹家差人邀来了,备马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 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分付:「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 到了那里拈了香,快来家里看。 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说着。 书童儿拿冠带过来,打发穿了,系上带。 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 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 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分付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小的知道了。」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陪吴妗子坐的。 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 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什么张致! 谁教你惹他来? 我倒替你捏两把汗。 若不是我在根前劝着,梆石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 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起来了! 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 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 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多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 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 刚纔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 乞我劝开了。 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 分付小厮买狼觔去了。 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 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 就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 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 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 急的那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 如今寃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 天么! 早是今日,我在好。 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 不然,难为我了! 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 谁人不爱钱? 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 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已来了,没家去?」吴银儿道:「你两个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巿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拏了两盏茶来。 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 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 同你兄弟李铭,都一路去来。」说了一回话,月娘分付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 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卓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 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着金梁段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段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 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甚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 看见一屋里子,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 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鬬他耍子,道:「哥子只看就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着。 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 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打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么! 溺了也罢,不妨事。 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碰嘴儿耍子。 只见孟玉楼也来了,董娇儿、韩玉钏儿下来行礼毕,坐下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们听。」因叫:「小玉姐,你取乐器来,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筝和琵琶,递与他二人。 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遶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 把官哥儿諕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 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 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諕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 于是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这一套词道:「繁花满月开,锦被空闲在。 劣性寃家,误得我忒毒害! 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 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 房栊静悄如何捱?」〔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 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 想当初同行同坐同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别划? 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曾约前期不见来。 都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 物在人何在? 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感皇恩〕「呀! 只落得雨泪盈腮,都应是命里合该! 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 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 撕挦碎合欢带,破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针线厢〕「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 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 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 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 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采茶歌〕「改朱频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 我则怕梁山伯不恋祝英台。 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解三醒〕「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 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 顿忘了神前雨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 说起旁人见,珠泪盈腮。」〔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 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 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 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 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 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归来,美满夫妻百岁谐。」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 月娘便问:「你邀请的众奶奶们怎的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娘家来了。 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往咱这里来。」月娘分付:「你就说与平安儿小厮,说教他在大门首看着。 等奶奶们轿子到了,就先进来说。」玳安道:「大门前边大厅上,鼓乐迎接哩,娘们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分付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 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 只见应伯爵娘子儿应二嫂先到了,应宝跟着轿子。 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 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扰这里,多蒙看顾。」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月娘道:「姑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 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 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唱道。 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 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 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 其余者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迭衣裳。 吴月娘这里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白兽朝麒麟段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鬬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顶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 只见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着迭翠宝珠冠,身穿大孔宫绣袍儿。 近面视之,鬓发皆白。 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 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 让了半日,止受了半礼。 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 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 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 其次坐就让乔大户娘子。 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攒。」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 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 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 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身上一色都大红妆花段袄儿,蓝织金裙,绿遍地金比甲儿,在根前递茶。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理公事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 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 似大人这等峥荣也够了! 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女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 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席上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怎说话? 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 老身说起来话长。 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 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 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 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 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 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的走去,到房里分付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 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向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段,并一付镀金手镯与哥儿戴。 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 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卓席,摆下茶。 每卓四十碟,都是各样茶菓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数。 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 吃了茶,月娘就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开了门,游玩了一回下来。 那时陈经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席。 端的好筵席! 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 盘堆异菓奇珍,瓶插金花翠叶。 炉焚兽炭,香袅龙涎。 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 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桨。 煮猩唇,烧豹胎 ,果然下筯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 ,端的献时品满座。 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 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 阶下戏子鼓乐向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 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 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 乔五太太分付下来,教做王日英元夜留鞋记。 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 ,赏了五钱银子。 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堂中画烛流光者如山迭,各样花烛都点起来。 锦带飘飘,彩绳低转。 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 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拏着一方盘菓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锺,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 ,馨香美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 阶下动乐,琵琶筝阮、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 四个唱的,每人二钱。 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菓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 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 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 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 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脾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 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 乔太太和众娘子方纔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 那时已有三更天气。 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 月娘众姊妹归到后边来,分付陈经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钱银子唱钱,打发去了。 月娘分付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坛酒,请传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们管事辛苦,大家吃钟酒。 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纔回。」许是还有残灯未尽。 当下传伙计、贲四、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 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着哩! 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 经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 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 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该传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纔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分付。」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 正是:「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梅梢。」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4-11-14 22:41:10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86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