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内容: 亲一爱一的孩子,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像得到? 真诚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一峰。 能够从纯粹的感觉(sensation)转化到观念(idea)当然是迈进一大步,这一步也不是每个艺术家所能办到的,因为同各人的一性一情气质有关。 不过到了观念世界也该提防一个pitfall[陷阶]:在一精一神上能跟踪你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难免钻牛角尖,走上太一抽一象的路,和群众脱离。 哗众取一宠一(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于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险。 我这话不大说得清楚,只是具体的例子也可以作为我们的警戒。 李克忒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说明问题。 归根结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话。 高远绝俗而不失人间一性一人情味,才不会叫人感到cold[冷漠]。 像你说的“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 古往今来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多半是这个气息,尽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iic[神秘](西方式的);尽管超脱,仍是warm,imtimate,human[一温一馨,亲切,有人情味]到极点! 你不但深切了解这些,你的一性一格也有这种倾向,那就是你的艺术的safeguard[保障]。 基本上我对你的信心始终如一,以上有些话不过是随便提到,作为“闻者足戒”的提示罢了。 我和一妈一妈一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一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 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 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一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 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 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 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 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 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 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 [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一性一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 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 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 不做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 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繁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 我们对人生琐事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 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 思想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 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一性一那么大,你还 是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 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 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一精一神思想的孤独。 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发布时间:2024-11-05 23:45:5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81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