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五卷 内容: 再生纪略 下廿九日,闻总兵吴三桂在边,发愤服仇,上书与母舅祖大寿。 时大寿与旧总督洪承畴俱在东虏营中,新总督孙传庭亦未死。 逆闯谋于伪将,欲恳其父骧以家书招三桂。 是日,守城兵卒皆呼下城,城外兵马数万入城领赏。 东西市房为兵占尽,淫刦之事,不可尽述。 往来人有强壮者,即牵去刈草养马,担水造饭,或四五日放归;更有押去寻妓,务在必得【闻京师妓初畏贼深藏,旋有一二获贼厚酬,闻之眼热,倚门献笑者纷纷矣】。 行人为之裹足,予又深得破屋之益。 四月初一日,伪军师宋矮子奏帝星不明,速宜登位。 且云天象惨冽,日色无光,亟应停刑。 宋名献策,河南永城人。 身长二尺许,精于六壬、奇门遁法,逆闯信之如神,每事就教。 未攻之前占云:「三月十八大雨,十九辰时城破。 若辰时不破,更俟六年。」其言俱验。 又云不可开大明门,宜左门出入,贼亦从之。 改皇极殿为佑天殿,大明门为天顺门。 太庙祖宗神主尽撤,焚弃于台基厂,过者无不流涕。 顺天伪府尹考试童生,出「天与之」及「大雨数千里」题考试生员,又出「若大旱之望云霓」等题,次日即发案,大半情面【也抄国朝之样】。 闻有一御史潜入伪将刘府中,竟为幕客,歌唱狎昵,独免于刑。 伪礼政府又出示,限初三日文武百官再劝登极。 初二日,伪将李府门首贴伪顺仪制,并颁伪条约。 凡文官俱受权将军节制,行跪礼。 一二品官冠加耿雉尾一根【贼形难看】,公服尽用棋盘式方领,补不论文武,悉用兽去鸟,品级以一云至九品别之。 伪官先在贼营者,冠服如品,新降臣止方巾色衣,其未入流者箭衣大帽,杂伪将中,莫可辨别。 文谕院恊同弘文馆商略伪顺会典,颁行天下。 初三日,百官换方巾色服,在午门外叩头劝进,又不允。 伪礼政府选鸿胪寺鸣赞数十人,给以官带,议登极大礼。 有太医院伪官王姓者,最为逆闯所信,惟言是听,每每直陈,不避众怨,以兄弟相称,饮食同坐。 伪相牛出示,次日考听选举人,临期俟点。 九门仍前札营,贼兵分守甚严,外便门亦不许出入。 初四日,牛吉服至吏政府,同宋企郊考试举人,出「天下归仁焉,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等题,搜简封门,就试者约七八十人,大率本地举人居多。 又有伪示云:「各省直乡试候旨定期,即于中秋举行。」时前门罢市累日,逆闯虑变起仓促,谕各伪将速速收拾人心,赃物现追者造册交进,在系犯官谅情发落,释放官僚数百人。 初五日,伪相府揭晓,取实授举人五十名,量才分职候缺。 监生三考,吏员纷纷告考,俱不准。 城中哄传东虏即日起兵,以恢复祖业为名复家,怀蹂躏之惧矣。 初六日,逆党再劝驾登极,不允。 逆闯坐武英殿,召耆老进见,问民间疾苦,有无忧害。 传谕,初九日凡城内外各村镇耆老,一一陛见。 刘、李伪将军会同吏政府,将合城官生、举、监及富户、庠生按籍唤考,数百中考取不过数人,即押选,馀俱革退。 有家者税其资十分之三,开单征;取无家者与贫民同役。 其实千金之家,必开至万,万金之家,必开至数万,倾家不足,以身殉之。 总之威福皆出贼将之手。 逆闯稍言及宽政,辄云:「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当与我辈耶?」初七日,马兵纷驰于道。 各官夹过未完者,如吴泰来、彭敦历、宋之显、朱芾煌、聂一心、张元辅、李逢申、郑楚勋、彭管、龚茂熙等,大受酷刑,而魏藻德之子夹打更毒。 西徧傅田府中,有吴下歌姬陈元、顾寿等,与男优私约潜遁事发,枭男优七人。 从贼诸臣时为贼兵戏弄,有新选兵部从事从朝中出,贼兵坐而问云:「汝选何职?」即以实告,乃拍其背说:「也好也好,但不可如前朝要钱。 我主立法森严,贪官污吏便要枭首。」伪官唯唯而去。 闻之可为喷饭。 尤可痛恨者,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 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 爱则搂置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夹带两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亦死。 安福衚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馀人,惨不忍言。 初八日,诸伪将以所追赃物解进,车载马驮,络绎于道,强半皆苞苴也。 勋卫懿戚等官,暂令精兵押出,听住民房,仍聚一隅,不许星散,有信宿不见米粒者。 伪将董学礼奉权将军命,率兵南下,伪将白某往天津一路催饷,而北直等处,皆有大小智勇、果毅伪将军分驻。 涿州故辅冯铨父子擒到,坐赃数万,夹拶押出。 初九日,百官复于午门外劝进,各乡耆民皆进谒,慰问如初。 出言逆闯带大绒帽,穿天蓝箭衣,与诸伪将了不异。 皇太子自刘府仍入宫中,逆闯命之跪,太子怒駡曰:「我岂为若辈屈节!」又曰:「何不杀我?」贼答云:「汝无罪,姑免。」此银工在内所目击者。 是日,铸九玺不成,贼始失色。 初十日,盘禄米仓并大通桥、光禄寺等仓积米,见数造册。 礼政府出伪示,定十七日登极,百官庆贺;次日幸学,行释菜等礼;十二日,百官先于午门外习仪;十三日,百官于天佑殿前再习。 十五日,颁诏天下,论功行赏;十六日,百官于圜丘候驾;十七日,黎明郊天祭地,随加衮冕,即大位。 降臣各撰贺表,竞姱其工,不能者亦倩人代笔,侥幸进用。 午后,边报迭至,随调兵数千,趣兵政府伪侍郎张若其、左茂泰赴镇。 贼归志顿决,假出兵为名,密运金银西去,人心始摇。 旅人之貌寝者,或为佣若丐,往往获脱,稍不肖即被打回。 更有大僚伪死,盖棺而窍其下,以得出都城为幸。 十一日,户政府大遣兵士搜铜,铸永昌钱,城中大扰。 十二日,各伪官奉令集午门外,鸿胪寺分班站立,以俟习仪。 文谕院顾君恩出宫,面有忧色,疾呼且从容。 各伪官方退。 下午,喧传总兵吴三桂率虏骑数十万,旦暮且至。 又传贼以三桂父骧书招三桂,三桂斩使者、裂其书。 骧闻之,全家自尽,或云贼所屠也。 又传总兵马岱知都城失守,走山海关,连结蓟辽总督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太监高起潜、与三桂合兵入讨。 贼兵先守山海者俱败死,逃回才数骑。 都人鼎沸,降臣始有悔心,然无及矣。 逆闯震恐,躬叩刘、李两伪府,求其出御,伪将躭乐已久,殊无斗志。 逆闯乃下令亲征。 夜半,又运辎重数百辆归陕,内帑于是荡然矣。 十二三日黎明,风闻逆闯传伪旨,将旧辅陈演、魏藻德、方岳贡、丘瑜、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等立刻处决,未审果否。 如果,代我行罚,未为宽也。 是早,又到刘、李伪府,躬请同行。 精兵数十万从齐化门出,逆闯仍穿箭衣,与诸伪将同,但多一黄盖耳。 伪相牛及贺、郭两伪将留守京都。 各政府从贼伪官,俱于齐化门外叩头,贼传免送。 城中士民传吴总兵有示,凡系前朝士民,各要带孝举哀,违者即以逆坐。 诸降臣中心如捣,无不望门窥探,乘间希走。 而门卒讥察甚严,设高台三四层,群坐其中,足迹稍近,鞭棍及之。 济生安心破屋中,不作他想,惟日诵大悲忏法,并凖提神呪。 老佃亦时宣佛偈相和,以此遣日而已。 下午,贼即从通州渡河。 凡顿兵之处,鸡犬一空;门窓椅卓,皆为爨具,男女奔散,室无处人。 时黑风蔽天,村屋震动。 十四日,城中汹汹,皆言闯贼已逃,东虏至,必大加屠戮。 吴三桂又张示云:「各边镇官兵大集,即日起兵勤王。 拥戴新天子,恢复都城。」又云:「江南等处调兵,并山东各处藩王,各助义兵,刻期齐集。 有精兵百万,除凶雪耻,功成指日。 京师居民俱照例服丧,有不如令,即系贼党,官兵到日,尽行拏斩」等语。 伪牛相出示缉获奸细,城禁倍苛,即东西偏声息亦隔绝不通矣。 济生素闻望日,海岱门外药王庙香火甚盛,意贼不禁,或是出城一机会。 是夜沐浴持斋,诚心就寝,梦中忽覩金甲神指引,若跳出迷津者。 又梦先君子白衣冠出城,济生踵随,父子相依,一语不发。 已闻鹊杂讯,遂觉,披衣而起。 不数步先至著化寺,再叩关圣祈签,得「指日丹成谢岩谷,一朝引领向天行」之句,私心自喜。 随偕表弟陈理及老佃为道装,手执瓣香,步及海岱门。 见贼兵鳞比,戈矛若林,以为万无出理,且尝试一行,竟无阻者。 出城一二里,即顶礼药王,意中尚不敢遽望出外城也。 询之土人,云:「东便门虽近,守兵颇多,惟远绕沙河门,庶其可耳。」予足力未倦,思便门去此不二三里,试一窥之,何害? 比到,阒其无人,甚以为怪,询土人,云:「暂徃大通桥关粮,少顷即返矣。」老佃亦劝予速行,以应签梦之祥。 予一仆未随,而袖中薄有力资,遂赁驴行数里,为高米店,三人宿焉,道路甚安。 及闻出沙河门者,大受响马之窘,去危得安,岂非有命存乎? 主人虽农家,话谭不俗,杀鸡为黍,欣然一饱。 诘旦,老佃进城,使约僮仆空身速至,勿以行李为累。 是日,闻贼兵已抵山海关,与吴师接战,大败。 十六日,又传吴帅兵再胜,于贼营中得定王。 众将奉定王于永平府监国,一军缟素,旗帜尽白,凡黑旗者,皆虏也。 吴帅佥永平、遵化两府壮丁为军,髡之以壮虏势。 道路之口,往来如一。 中午,僮辈毕至,腰缠亦无恙,如有神助。 饭后复雇小驴行十里,过通州,知州郭正奇已逃。 下午行四十里,至张家湾南门下店。 初闻寇咨塞途,行旅无不被刼,即极破之衣亦疑藏镪,付火验之。 余颇戒心,而目中不见一贼,亦意外事也。 十七日,觅舟不得,停一日。 见守备府出示安民,言董、白二将南行不扰。 闻李贼又大集兵血战,杀伤过半,三军丧气,向来降兵恣掠,囊挟重赀,至是逃散者无数。 京中门禁稍宽,出城者亦甚多。 惟从逆诸臣惧罹贼法,不敢萌去志。 十八日,予从东门外雇短驴行二十里,为浒县,知县高鸿鹤已逃。 即有伪官到任。 予虽不值一寇,而风沙弥漫,堆积数尺,如行浓雾中,不辨蹊径。 三十里过河西务,钞关主事方廷祚受伪命,照旧管事。 闻大路有贼,执鞭者迂途而走,仍遇马兵数人,颜色甚恶,幸而不害。 再行三十里为蔡村,遂有舟子相迎。 又十里至官河口,登满风梢,如获宁居,魂魄俱帖矣。 同舟计四十八人,隔邻又数艘,则十七日以前出都者,约计四百馀人,其中遇贼被窘者颇多,如未破城而先到湾者,旧辅蒋德璟释自诏狱者,旧抚董象恒、曾缨、郑二阳、副使施元征;已报名而未授职者,如张伯鲸、刘宪章、李一元、陶履卓、何九云、冯祖望、蔡凤、杨鹗、周仲琏、刘中藻、史夏隆、杨尔铭、谭贞良、方以智等;已授职私逃者,如伪太常寺丞项煜,伪编修陈名夏等,皆杂于俦人中不敢出声,其馀伪官不知姓名者甚多。 是日复有人从都门来,始知贼有令箭传谕,门禁复严,较十五日大不同矣。 十九日,邻舟遇海甯孝廉祝渊,共谭太常卿吴麟徵殉难事甚悉。 渊以建言下狱,获雪。 至是称贷以殡吴公,真血性男子也。 又闻京中悬榜,称「大明义兴元年」,其文云:「即日拥戴新主,恢复前朝。」此榜不知何来,城中大异。 下午,有大官舫至,声势赫赫,命舟子询之,则新选伪淮杨运使魏天赏也,伪长庐盐运使王孙蕙亦尾其后,众舟皆藉其威力,解维随行。 二十里,抵杨村驿,夜宿。 二十日,阻风。 闻吴师屡挫贼兵,已分兵徃陕西捣其巢穴矣。 下午放舟十里,复为风阻,宿满沟。 廿一日,行十里,为桃花口,又十里为尹儿湾。 一路伪牌、伪示纷纷不一,闻伪官一到,地方印官先遁;有本地无耻乡绅,预敛银为贽,相率郊迎。 百姓设香案供养牌位,谓如此方可免祸,不知伪官初到,尚以好言甘语结地方心,一两日后将宪纲册细察官绅,肯降者羁縻听候,愿去者止放单身,其妻女囊橐悉归贼将。 自天津以至济宁,各府州县,无不皆然。 是夜宿丁字沽。 廿二日,行十里至桃花口,又十里至直沽,即天津卫。 见白伪将有安民告示。 时旧抚冯元扬升南京少司寇,离任已久,伪制将军踞其署,体统颇严。 贼兵虽聚,不敢为恶【贼兵反有■,贼将反能制其兵,我之兵将岂不愧死!】。 各门出入无禁。 廿三日,行四十里,为杨柳青,二十里为新口。 闻科臣韩如愈于三月初五日出京,遇土贼,死于此。 其他奉差官员,未破城之前往往为土贼所害。 及是闯势已稔,土贼皆深匿,一路反静。 又二里,宿于渎流。 廿四日,早行,二十里为静海县。 知县韩养醇于半月前私逃,今新选伪县令姓王者到任,有告示称白伪将仁义之师,即日统大兵南征。 一应军卒经过地方,平买平卖,槩不扰害,先行晓谕。 小民无知,以为相安于无事矣。 再十二里,为双塘儿,又二十里为唐官儿屯。 舟子有戒色,云前路难行,遂泊舟。 夜半大风乍起,电光𤇄烁,舟中人皆疑岸上纵火,齐呼放舟,听之寂无人声,乃止。 廿五日,行四十里,为河口,又四十里为清县。 县官孟俊明不知下落,伪官尚未到任。 是夜沽酒痛饮,河鱼鲜而且廉。 廿二六日,行四十里,为兴济县。 知县邓光礼丁内艰,伪官张文才于五日前到任。 予细访地方耆老,云:「北直各州县伪官,亦甚难效。 凡贼兵经过,必要先集妇女,以为供应,稍不如意,刀背乱下。 妇女美者携去,丑者弃之,仍命本官留之,以待后来。 虽间有死节者,亦不得清白。」伤哉! 再行四十里,抵沧州,知州罗爌骂贼而死。 步至城内,见铁狮甚大,腹下可并过骡车二轮。 命童子觅沧酒,竟不可得。 是夜,知旧辅蒋德璟于舟次接吴、黎两镇抚手书,云:「闯贼被我兵围困,某等即日奉定王监国,科臣汪惟効于十七日逃出京师。」所言亦同。 又云蓟督王永吉督兵入卫京师今永吉已逃至南京,何也? ,以三月廿二日至盘山,知京师十九日已陷,因而召募边兵数万,刻期会剿,再图恢复。 举舟闻之,无不手额吁天,愿其成功之早。 廿七日,早行二十里,为东岸,又二十里为砖河,又十五里为石窝儿,二十里为薛家窝,二十里为齐家堰,二十里为泊头。 黎枣成林,风鹤无警,穷日之力,得一百二十五里。 追忆出都时,人言籍籍,皆云盗贼密布,跬步难移;今布帆安稳,殊出望外。 廿八日,行二十里,至油坊。 舟中人皆传德州兵哗,欲改从陆,予独夷然不信,群议皆止。 又行二十里,为下店口,十五里为东光县,县令周祚新于一月前闻风远遁。 又三十里,宿于连儿窝。 廿二九日,舟子讹传地方语,南下舟中必有北方奸细,槩不放行。 邻舟多河南、陕西人,惮不敢进,遂停于十五里口。 夜闷,赋诗数首。 三十日,早行三十里,至安陵一路,行李不绝。 乃知前日为粮船人小哄,擅放火器,州兵往缉,以致纷纭,并非贼兵,各舟始安。 又行十里,宿于老君塘。 是夜风甚厉,舟荡有声。 六月初一日,同人公祀神福,香烟贯日。 行二十里,为桑园,又七十里为德州,已傍晚矣。 知州许中绎仍旧管事。 询知旧辅谢升、御史卢世㴶,奉济南济王于德州城内监国,统兵杀州县伪官十八人,召募本处义勇数万,缮城拒守,贼兵不敢犯。 各处风闻回应、天津、泰安、沂州、青州等处,亦声息相通。 如候桥、任丘、交河、盐山、庆云、南皮等县,伪官尽为官兵所杀,声势大振,恢复颇易,惜南方无应援之兵耳。 初二日,自德州放舟,行二十里,过四女寺,三十五里,泊古城,城中荒凉,人烟绝少。 知县周鼐降贼,河干有北去船数支,问云前科举人,知北京闯主即位,赴京听选。 一路招摇,恬不知耻,大为可怪。 初三日,行三十里,为防前,又二十里为郑家口。 民居稠密,诸乡村肩荷而来,日中为巿,至晚方散,太平光景于兹仅见。 独恨凤阳粮船截流而泊,需索行舟,敛数金贿之,勉强开缆,意犹怏怏,其去贼也几何矣? 【粮船之害,又复见于此】初四日,风雨交集,止行六十里而息,其地为甲马营,即香孩儿降生处。 兵燹所经,已成赤地。 初五日,顺风行五十里,下午抵武城县。 知县曲星,辽东人,闻亦降贼。 往时弦歌之声已绝,而豺虎纵横。 今为伪将不时枭斩,水陆暂定。 不料乌合之众,亦能以贼攻贼也。 初六日,行四十里,为渡口驿,再四十里为夏城窑,昏黄始到。 四望埜旷,遥见一片火光。 又疑为贼,舟中人或登岸,或伏水,或走艄后自匿。 予信死生有命,独安枕高卧,竟亦无恙。 初七日,挂帆行四十里,泊临清新开上闸。 见闸水仅如沟,舟子劝云:「大雨即至,至即通。」同舟者归思皆迫,不能少待,遂决计从陆。 择居亭,预觅生口,百人为伴,不甚寂寥。 明日清晨就道,闻知州荆世爵私逃,伪官到任已久,稍得民心。 乡绅及耆老之有能者,印虚席请教,见白将军伪示,知半月前地方深受刘总镇骄兵之累。 初八日,黎明行四十里,为戴家庙,十二里为魏家湾,再十二里为土桥闸,十五里为梁家乡闸,四十里宿东昌府。 遥望城上悬首如贯珠,皆系地方土贼。 伪太守宋炳奎,山西人。 聊城伪知县王捷,陕西人。 道涂途多植西河柳并萱葵等花,点缀生色,微有江南之景。 初九日,夜半行十八里,为李家务,十三里为周店,十五里为七级二闸,十五里为阿城二闸,十五里为荆门二闸。 运河滴水不流,闸俱不设,隔岸往来如平地然。 再十里,宿张秋,居民稍稠,米价亦平。 城外向储仓粮,尽为贼兵盘用,而管粮部司不可得而问矣。 是日,有南人三十日出京者,详述廿九以前之事,据云:十八至廿三,贼与吴三桂在山海关无日不战,无日不败,伪官将死者甚众。 贼于廿五日先遣回贼兵一队,严戒守御。 廿六日午后,逆闯拥千骑进京,伪礼政府晓谕伪官,于廿九日取齐拜贺登极。 伪大将如李、如刘,各自为雄,目无贼主,面呼「老李」。 逆闯每欲僭位,其下即相对偶语云:「以响马拜响马,谁甘屈膝?」又言:「我辈汗血杀来天下,不是他的本事。」繁言啧啧,逆闯心亦不甚安。 又传伪令毁外罗城,一应民房尽拆。 有未尽者,付之一炬。 各伪将府中犯官夹而未死,及赃未完者,尚数百人,俱著贼兵讨绝。 有服毒者,有悬梁者,有刎刺者,有私逃者,亦有怜而纵之者,大约生死各半。 传闻勋戚中死者二十二人焉。 廿九日黎明登极,百官叩贺,传言逆闯加衮冕之时,面如鬼状,心战肉飞。 忽见白衣冠一人,长二丈许,北面而立,哭声盈耳。 一时昏眩,口目流血,徐徐而苏,但言「愿天早生圣人」。 又闻贼前在陕自称顺王,刻期即位。 先一日,亦以头晕而止。 噫! 王位犹不可盗,况大宝乎? 【更闻逆闯于彼时铸王印,三日不成,贼气沮丧】是日,贼兵满城纵其淫劫,惟殉难者门书「忠臣」二字,秋毫不犯,其他无论贫富,槩遭屠毒。 贼兵或挟重赀,或挟妇女,白昼公行,竟日不绝。 酉戌间,逆闯用大兵出前门,止留残卒数千,在内放火。 三十日天明,宫殿及太庙俱被焚毁,仅存武英一殿。 宫女复逃出无数。 大内尚有重大器物,无赖小民于煨烬中攫取无遗。 午间,九门亦火,止留大明门,及正阳门东西江米巷一带未烧,盖贼留一面出路也。 其未出者,悉为百姓所杀,凡二千馀人。 闻伪军师宋云:「我主止可为马上王,溷过几年而已。」又云:「遇秦而兴,至鲁而亡。」又,前月掘一石碑云:「流人顺河干,陷在十八滩。 若要上云天,堕落雁门关。」又口谣云:「自成割据非天子,马上登基未许年。」又刘诚意前定数云:「十八何孩儿兑上生,自灭自灭还自灭。」历稽诸谶,贼之亡日可俟也。 诸降臣各具肺肠,有甘心从贼而西者,有虑贼无成而乘机窃遁者,有悔心失图,无可奈何,而静待吴镇处分者,又有希望东宫恢复,饰词求用者。 此时回想殉难诸公,何等乾净,今名实两丧,能无悔乎? 初十早,行十一日至戴家浅,三十里至安山,盗贼多而不遇。 又三十里至靳家口,又十二里至袁家口,又十八里至开河,再五里至东平州。 州官张鹏翔,不知所往。 十一日不行,其夜月色甚皎,夜半即发,二十里过沙河驿,二十里过汶上县,县官杨名显,已逃。 四十里过康庄驿,十五里至兖州交界,名为二十里铺。 闻贼有兵屯济宁,遂宿于此。 十二日黎明,行二十里至济宁州。 细问土人,云:「四月九日,本地总兵张文昌统领各官并降夷壮丁,将广东解到寄库饷银三十六万,刼去二十余万,起营南去。 或云奉河督黄公希宪密教,假此以免于饱寇也。」十二日,黄公官舫南下。 十八日,逆闯遣伪将董学礼繇本地南下。 二十四日,又有伪将郭某统副将张国柱等,至二十里铺扎营,随发安民伪示。 乡绅士民正在惊危未定,有署济宁等道事王世英献城归顺,迎贼将进城。 二十五日,贼将下教场察点济营兵马,将马丁悉充贼队,器械衣甲追劫一空。 二十六日,贼兵究及广东饷银,将朱知州、卢副将连夹三棍,必欲责偿。 凡乡绅、举监生员、富民,按籍拘迫,缧绁塞道。 或他窜,即株连亲戚代之,共追银四十八万,民不堪命。 二十六日,将进贡龙衣之类,及客货等项,掠取一空。 二十七日,留掌旗伪将点兵一千三百馀名防守。 二十八日,起马繇兖州东去。 五月初一,伪将刘某又来到任,管运河同知事。 初二日,有督粮白伪将、巡青户政,带领马丁二千馀骑,步兵千馀,到州即察寄囤漕米、寄库饷银,并堆贮客货。 总兵张文昌檄各路兵对敌,叛臣王世英遽传令解散。 文昌仅斩贼兵数级,贼将亦南行。 伪州牧王某、伪防御使张问行,俱于初五日到任,出示索饷,乡绅位至八座者七万,抚按五万,府县三万,翰林二万,道部司官一二万不等,举监生员、富民千百不等;乞哀求免,立置重刑。 一时惊乱,至今未定。 盖土人所述如此。 予遂呼驴夫速行,勿罹其网。 十里至赵村,五里至石佛阁,十八里至新店,又五里至李家浅闸,八里至师家庄,三里至曾桥,五里至枣林,十里宿临城驿。 迂途而过南阳,为避贼也。 西望峄山一带,青翠扑人,田畴丰茂,假使无贼,岂非乐土。 十三日平明,行二十里至利建闸,四十里至珠海浅,即宋家闸也,三十里至杨庄,即杨家楼闸也,又六里至夏镇。 是日关帝诞辰,即于庙中拜谒,然后落店。 途中虚传贼至,人皆错愕。 十四日早,行五里为满家桥,十里为西柳庄,即萧县闸,五里为百冢桥,五里为马家桥,十三里为留城闸,十八里为谷亭,十里为八里湾,十二里为孟阳闸,十二里为胡陵城,十二里为庙道口,十里为沛县,就宿。 闻知县黄钟,久已离任。 十五日平明,行三十里为站村,三十里为茶城,三十里为小窑店,二十里为黄钟集止宿。 店主人客吴门始辞,盛谭家乡近事,酌酒肃宾,如他乡遇故人也。 十六日早,行廿里为台儿庄,始见运河,河中但小艇数只,十五里为房村,又三十五里为双沟集,再三十五里为坝头集。 一路居民,见驴马百头,大以为骇,竞奔避刚叉堡上。 望见落店,始知回乡南人,非贼,乃相携而返。 十六日,闻史大司马并路总漕官兵立营桃源及清江浦一带,镇守黄河。 贼兵营于宿迁,南北相持,往来路绝。 同行者计窘,或请下白洋河,或请下皂河,或请下邳州,予不能决。 忽有舟子至,衣帽楚楚,询之,乃本地一足谷翁也,避难乡间,有船三四,专为以济涉,且云:「此地离渔头集仅二十里,即予避兵之所,水道无梗。 从乐莫河至董家沟,约八十里,南来商旅繇此渡河最便。」乃约同伴二十一人,合唤此舟,期于晨发。 是夜,仍宿坝头集。 十七日,夜半即起,月色愈明。 舟子引至村庄,临河祀神以鲜鱼饷粥,随张帆出口。 有一茶贾,滁州人,新从京中沿途乞丐而来。 许其趂船,备言奴虏已进京,惜未知其详。 二十里,抵乐莫河,河面四十里,中流浩叹,四望旷寂。 再二十里即黄河口,又迂途而南,水稍逆而风顺。 横行数里,即董家沟,同人皆登岸,岸上居民不过数家,备以实告,欢然留宿,便有乡情,与河北劲悍之气逈别。 十八日平明,于村中觅一小车,行五十里,至灵壁县交界。 渡河复行二十里,为归仁集,道路险岖,上下骨战,方悟东坡舆浪语,善于体物。 是夜复得乡里数人同宿,知旧辅蒋德璟于十六日已到高邮矣。 道路茶客布商之类,从北去者往往不绝。 十九日早,于集上雇车,行三十里为王庄,见行人俱操戈疾奔,云:「青阳一带贼兵溃败,从宿迁来者皆营于此,汝辈勿轻往。」同人咸色变,仍回车至归仁集。 时已下午,忽闻马兵飞至,一人两骑。 合镇乡兵竞往,夺一马而取其囊,囊中有密书,启视之,则伪将董学礼致其党郭、白二将者,大意欲北去,益兵数万以便南征。 乡人惧祸,追而还之,犹虑不免,呼舟规避□【不杀其人以灭迹】。 店主人亦辞客。 予无可奈何,亦与同人乘一叶溷村人中,棹入白洋河,舟仅容膝。 风雨乍起,衣被尽湿。 夜半泊玄帝庙,即于大金刚前假息片时。 梦一神人,素衣道袍,赠以灵符,予拜而纳之。 倐忽即乘一白鹤飞去。 二十日,天稍霁,复移舟中流。 而伪将果遣贼兵至集上,凡居民未行者,悉被擒去。 下午,始知贼将止治动手一二人,余皆原释,然后各舟俱返,行五十里,再至归仁集,而夜已半矣。 廿一日五鼓登岸,与武林同伴十五人雇车,又从前路行五十里,重至正庄,又三十里,至青阳。 询土人,云贼兵并未营此,只两日前曾一经过耳。 午饭后再行十里,至泊舟所,遂乘顺风登江船,张帆而行,四十里为双阙,知贼兵于宿迁打仗三次,皆为我兵所败,势不能敌。 马兵之遣,有自来矣。 廿二日,风更顺,又行十里,为斗江口,十里为双沟,二十里为包家集,十里为泗州,知州黄景明逃去。 遥望祖陵,郁郁苍苍,洵神区奥府,徘徊悲悼。 从陆走五里为盱眙县,城中已空,知县梁万里亦不知所之。 行道者无不手执长戈,言高兵在前,昨有南人被劫,客宜慎重。 呜呼! 贼兵猛于虎,官兵复猛于贼,欲民不化为贼得乎? 馀戒心甚,然势不可已。 天色渐晚,稍迟将露宿,更勉行数里。 忽有台儿庄回空车四五乘,遂倍价呼之。 以间道往六合,庶几息肩,然而胸中固未尝一刻忘兵害也。 车行二十里,为义井,又二十里为连塘,就宿。 廿三日早,行三十里,为张家铺,又将二十里,见村民奔走如狂,究其故,云前路高家马兵至矣。 顷刻见有骑遥从南来,行人争趋空埜,离民居不过半里,前无树屋,后倚荒山,人车骤集,心甚危之。 果有两骑飞驰而来,贯弓挺刃,众皆胆落。 予下车坐皎日中晒腹,骑顾予云:「如此大汉,甯无重赀?」予笑曰:「即有之,尽在车上,不尔匿也。」骑搜车,得武林布商囊中数千金,满志而去。 反戒云:「大兵且至,汝辈速速避之。」余乃从众疾趋荒山中。 即有数骑踵至,则幞被之类悉罄矣。 予囊底萧涩无恨,但失去陷城日记一纸,并倪大司农、范大司空先人优恤谘文二道,殊觉怏怏。 时日方午,腹俱馁,犹虑兵贼未尽,逾岭避之【贼兵、兵贼,名实相等,推之于将有间然乎?】,而土贼二十众持刀执斧,从山凹中来,声言:「汝辈必系避难官长,且在我营中暂息,保汝无虞。 量汝辈必当厚酬。」同伴有欲拚命与角者,予亟止之。 都司陈有遴亦在伴中,悟予意,泣诉以被劫状,丐其哀悯,众多合掌罗拜,贼意始转。 一野僧手持刚叉先路,不一里,至其窟,稔闻土贼中有「达子营」,即此是矣。 避贼逢贼,死生有命,予毫不动心,不意诸贼反怜我辈憔悴,甚有嗟谘下泪者。 于是烹茶相慰,大桶盛粥,佐以野簌,时浙闽江右同患难者共三十馀人,腹皆果然。 啖毕,各脱布衣相赠,贼再三不纳,又持兵卫送约数里,土贼中亦有良心如若辈者。 彼贼兵之贼,独非人哉? 方山前遇贼时,鱼骇鸟散,不暇相顾,予亦失去一仆。 晚出大路,有人寄耗云:「汝家人已同粤中一客先至叉涧矣。」稍慰悬望。 夜宿平阳铺,离达子营才十里馀。 又传官兵虽过尽,而一路土贼不绝。 廿四日黎明,仍上车行,三十里始抵叉涧,亡仆杳然。 偶遇洞庭里人,持斗酒相饷,不觉谈久,为车夫所迫。 又行二十里,为下家浅,店主人颇贤,而车夫极狠。 一班穷汉乞贷无门,前者滁州乞丐之茶客,受予饮食,感恩颇久。 袖中忽取十金为赠,不论子母,予忻然受之【此茶客亦有心人】,绝处逢生,始有生色。 廿五日,遂给车价,得随帮上道。 行二十里,为清庙,古树高至百尺,苍茂可爱,横尸累累,尚有足动口号者。 询之土人,云:「昨为贼兵所杀。 武林一客商被斫数刀,刼去七百余金。」各村叛兵所过,房屋无不掠而后毁,妇女无不淫而后杀,驴马毙死于道,血流成渠,白骨山积,予心惨甚。 再二十里,见烽火四起,流离满目,土人又皆执戈疾奔,云有官兵打粮将至。 于是呼车夫亟行,二十里即至六合县,县令沈起蛟,大为官兵辱詈。 城中戒严,盘诘颇密,凡北人及穿箭衣快鞋者,俱不许放。 车夫亦辞去。 步数里,得问渡处,同渡有一人适从济宁陆路来,又知贼兵盘踞济城,大肆淫虐。 【此处内容衔接不上,疑似有脱漏】十二日,本地乡绅潘侍郎会同总兵张文昌、都司李允和、统九营官兵集城外,于十三日五鼓用大炮攻城竟日,克其东门。 伪防御使张问行、伪守旅傅龙、伪州牧任某、伪运同刘某,并从贼道臣王世英,俱各擒获收监。 十五日黎明,乡绅将士恭设龙亭香案,更孝举哀,缚五叛臣以告先帝之灵,斩张、傅二叛首,悬示南北二门,馀俱监禁,候旨处分。 又传数日前,兖州有伪府尹高某、伪刑厅董某,与伪守道防御使刘浚,同汶上等县假官,率领贼兵,繇十里闸过河往西,我兵合太平等营官兵追之,获刘浚并汶上李知县,立刻枭示。 高府尹、董刑厅并鱼台知县尹宗衡,审明候决。 又传分守雎阳,参将丁启光擒获商丘伪知县贾士俊父子仆三人,又获得归德府伪管河同知陈奇,拓城县伪佐知县郭经邦,鹿邑县伪知县孙澄,甯陵县伪知县许成荫,考城县伪知县范隽,夏邑县伪知县尚国㑺【按刑部榜:陈奇,年三十四,山西太原府清溪人,丙子举人;贾士俊,年二十六;孙澄,年二十四;范隽,年三十】,共生擒七人,俘献南都。 经邦道死,斩首解验外,永城伪知县某,兵在阳黄集,若并就擒,则全郡俱复矣派【一俱平阳府蒲州生员,尚国㑺年二十,洪洞县生员;许承荫年二十八,□城县生员;俱于十七年二三月内从逆,伪官宋企郊在平阳考选授官】。 言之娓娓可听。 行三十里,始至江口,夜泊,月色朦胧。 十廿六日,又行二十里出江,三十里过龙潭,设有兵艘,然兵残艘敝,虚名而已。 又二十里为天宁洲,有田参将领兵防备,审验南人,悉许渡江。 沿州避难之舟,泊两岸者不啻千馀,或自淮扬,或自瓜仪,一江之隔,而南北风景大异。 作《江南词》十首。 是夜大雨,雷电交作。 廿七日,雨不止,舟中无聊,作《浩歌行》以破闷。 下午稍霁,移舟至河口。 闻官兵方禁行舟,乃策蹇沿江而行。 十里至老鸦嘴,天复雨,驻土地庙。 少选雨止,又行十里为私盗港,十里为荷叶港,十里为花筵港,十里为旧驿,十里为篙子港。 宿于客店,甚陋。 时官兵齐戴白帽,执白旗,一路盘诘,以乡谭验南北。 见当事者告示,语及哀诏与新天子即位恩诏。 南都有主,济生复得为王臣,喜可知已。 是日,又遇北来者备述东虏以千里马一疋、嵌宝大帽一顶、蟒叚一袭赐吴三桂,迫其剃头,三桂从之。 五月初一日,吴三桂行火牌至京,著一应官员士民人等,俱公服集郊外,迎太子登位。 锦衣卫骆养性不死,仍饰法驾以俟。 初三日,喧传太子将至,诸叛臣及刑辱未死诸臣,俱争先郊迎。 凡病伤及翦剃者,靡不勉袭冠带,或背负以出。 比太子至,则辫发虬须,虏中所谓「九王子」也,百官失色。 九王子通中国语,曰:「汝曹勿畏,吾不杀一人。」诸臣或遁或降。 兵部侍郎金之俊,条陈时事,合九王子意,即授军司马将军印。 又另期行,登坛拜将礼,从虏巡城。 沈惟炳仍为吏部侍郎,曹溶、吴邦臣、熊世懿、张茂爵、朱某则为五城御史,骆养性仍拜金吾,俱髠而加冠。 凡伪官愿剃头者,视事如故。 又示初六日至初八日止,九门百姓俱要剃头。 九王子者,四酋之弟也。 四酋死,子才九岁,故九酋自称居摄王,以俟其长而授之。 国号大清,改元顺治,登武英殿受朝贺,用人悉从我朝之旧,惟改内阁为内院耳。 各衙门俱用旧官,正堂则必以夷人或辽人为之。 其治军最有法,杀一人者,十人偿之;杀一犬者,一人偿之;犯淫者诛无赦。 有头目迁至成国公府,闻有寡妇二人,即不敢入其门。 揭示曰:「予以藐躬,荷兹重器,钦承天命,绥辅中华。 今建都于燕,为久远计云云,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洪承畴平南王,孔友德、李永芳之子,并旧降官,共封十王。」初五日又有示,略云:「逆贼李自成系明朝子民,纠聚凶党,妄兴大逆,逼弑君后,诚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仇者也。 予与明朝,虽为敌国,殊切痛惋。 今特令举国臣民,挂孝三日,以尽君父之情。 仍令礼部太常寺等衙门,尊以帝王之礼,葬于原拟之旷。 三日以后,除服剃头,衣冠悉遵大清之制。」初八日又下一令,催军民剃头,违者以抗拒论。 初十日下令:「凡在京百姓,限十日内俱移南北两城。 其东、西、中三城,俱住达兵。」不料三日内,达兵不待迁徙,遽占民房,民之失业者甚众。 十二日,吴三桂奉命进京,多所建白,且请宽剃头之令。 简山西李建泰、涿州冯铨为内院宰相,又追上先帝諡号,諡系十六字,但记未详。 奴与吴三桂各遣牌招抚山东已及临清,政未知,德州何以应之也。 言之甚悉,援笔记之,不觉夜分。 廿八日早,雇驴往三十里,望金山,如见故人。 又行十里,见官兵数百骑在山坞,放马治餐,有肩挑食物者,公行夺去。 再行十里,至七里港,又遇步兵数十人,掠取驴畜。 予辈不得已下驴,于泥泞中走六七里,至昭关,作《望江调》六绝。 又五里到京口,虽有官兵驰逐,而居民尚安堵。 时日尚午,沿江纵步,先呼随行小陈祥觅船,中道忽值家中来奴老陈祥,相顾愕然,还走报予,始知胞弟济桢暨姊夫吴守质远来相探。 江干一遇,宛在梦中,默然不能出一语。 此时众俱微服,予不过一短布衫,一破布裤而已。 惊魂稍定,始叙寒温。 及问舟子,云夜来方到,倘稍差时刻便不相逢,亦大奇也。 下午解维同行,滁州茶客亦到舟中,逊之上坐。 行二十里,为丹徒镇,又三十里,宿新丰。 备述奇变,不觉夜之过半。 廿九日平明,行三十里,过丹阳,偿茶客金别去。 又行五十里,为吕城,二十里为奔牛,过死难御史王章之乡,凄然悲感。 十五里为洞子河,十五里宿常州,同伴武林人又于隔舟一遇。 初一日,行三十五里,至横林,二十里至洛社,十五里至高桥,十里至无锡。 惠峯在望,意欲满载泉水,为舟子所阻。 询太史马世奇柩尚未到,不及登堂一哭。 又行廿七里至新安,廿里宿望亭。 初二日,顺风扬帆,形神俱奕。 二十里至浒墅关,则前所失仆,先已南下,更衣来迎,主仆六人,一一不缺,大出望外。 又二十里至小庄,拜先人赐茔,松楸郁然,徘徊久之。 少顷出射渎桥,从虎丘飞棹抵家,母妻重面,悲喜交集。 计在途跋涉四千馀里,不过四十六日;破城之后,栖破屋中,亦不过二十七日。 其间死而复生,散而复聚,非神力嘿佑,安得有此? 回思入都之日,以迄于今,不满一载,如隔几劫轮回矣。 更有异者,方抵家,而同行武林陈都司有遴忽来见访,携倪、范两公部谘,并予所录陷城日纪,原封交还。 当日虽入贼手,旋为所弃,渠家人收贮囊中,忠臣德意,似有神物护持,第予区区一手笔之微,而得失有定数如此。 彼背主事仇,贪苟活以几幸富贵者,岂非不知命之过? 与予今日载笔纪实,视唐宫人再生,说天宝时事,更觉悲惨。 兴言及此,涕泗交顺矣。 其姓名事迹,目所睹,身所历者勿论;他或访自长班,或传诸道路,不无小异,亦有微讹,然十分之中,已得八九。 至于语次无伦,修饰未至,兼望观者怜而谅之。 ●尔勤陈文学《再生纪畧》一编,每于自叙颠沛中,点缀时事,不惟可补见闻之缺。 而政之得失,人之贤不肖,种种具存。 是有关系文字,馀为删其繁而刻之。 冯梦龙识 发布时间:2024-10-06 21:57:00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635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