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二部大坂风云第二十一章 女人主事 内容: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完全被当成了大坂城内的异端。 幸村不知经过了多少深思熟虑才入得城来,他的苦恼无人能知。 可是,唯独有一事,大家都感觉得到,幸村绝不同意议和。 如果与他商量,他定会明确反对,说什么家康已进入耄耋之年,早晚会归天云云。 在众人眼中,他实在可笑。 即使是年轻的秀赖,也不知会在何时或中箭矢,或中流弹----战事前景与人之命运,实无法预料。 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幸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是从真田苑穿过前田部,直扑秀忠的大本营,还是默默服从议和? 若选择前者,量在抵达秀忠大营之前,他就已全军覆没了;若是选择后者,他入城还有何意义? 幸村笑着放了幸兵卫,迷惘地坐到天亮。 黎明时分,堺港的火势已经减弱,天亮之后,就变成了几缕淡淡的烟柱。 远远望去,从茶磨山到天王寺的敌阵旗帜,依然盛如昨日。 昨夜的大炮似是从前田的阵地上发射出来,越前的松平忠直的阵营和前田利常的阵营,也似最具活力。 天一亮,幸村就问,城内是否有发动总攻的迹象? 若大坂方发动总攻,就说明议和已经破裂;反之,就意味着在昨夜的争吵后,秀赖最终还是屈服在母亲脚下。 但幸村已感到,议和会成功。 正因如此,儿子大助一回来,他就返圆帐中睡觉去了。 天亮之后再睡,已然成了幸村的习惯,对四周的噪声也用不着在意。 等他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睁开眼的时候,伊木七郎右卫门早就已候在一旁。 “估计不久之后,右府就会派使者来传唤,议和似已定了。 ”伊木七郎右卫门故意不看幸村,打开士卒送过来的饭菜。 幸村默默坐在床几上,喝了一口麦茶,然后举筷。 “听说,今日议完事之后,就要把织田大人和大野大人的儿子送到茶磨山为质。 ”“连这个都定了? ”“是。 听说,昨夜常高院和阿茶局正在京极忠高的阵营交涉时,发生了那骚乱,因此,淀夫人非常震怒。 ”“议和竟由常高院和阿茶局…………”“这世道真是变了。 最近,女人都强硬起来。 ”幸村放下筷子,望着远处,又立刻收回视线,看着饭菜,“是啊,女人都出来了。 ”他把此战看成为“男人的荣誉”而战,此心愿已成笑谈。 家康真是可惧,他一面激励着大军士气,一面在背后动摇男人,同时还不忘利用女人。 女人与战事无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世人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 现在看来,此说真是可笑。 渡边内藏助有正荣尼,大野治长也有大藏局。 这两个老女人动摇了淀夫人,然后,常高院、阿茶局等齐心合力,形成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 家康深谙女人之力,幸村却偏偏忽视了。 幸村的母亲乃是大纳言今出川晴季之女,她若还在世,定会帮助儿孙,不会袖手旁观。 利用女人,让阿茶局出来应酬,家康此超人的眼光,究竟应称为奸猾,还是应称为明智? 阿茶局并非忠辉生母茶阿局,她乃是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幼名为“须和”原为在田乐洼战死的今川义元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之妻,后丈夫亡去。 家康在进攻甲州的时候看中了这位才女,纳为侧室。 后来,秀忠的女儿和子入宫时,她代和子的母亲进宫,获从一品夫人之位。 家康的眼光真是不差。 “听说阿茶局陪伴着常高院悄悄进入城内,拜见了淀夫人。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面若无其事用着饭,一面继续道,“当时,夫人打算到关东为质,已将这种想法当作右府的意见。 可右府不答应。 为了顾全大御所亲自出阵的面子,大坂主动提出拆除二道城和三道城。 ”“拆毁城池? ”“是。 作为补偿,关东方面不再要求夫人为质,而是以大野修理和织田有乐二人之子为质。 ”“唔。 ”“城中将士,一律免于处罚,希望大御所能答应这唯一的要求。 嘿,大御所果答应了。 估计一两日之内就要向天下公布,之后再交换誓书。 如此决定之后,右府似也动心了。 ”说完,七郎右卫门忽然又添上一句:“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吓,这护城和外护城河全都没了。 ”幸村一愣,抬起头,直愣愣望着七郎右卫门,“你的意思,是如要再战,只有趁现在了? ”“不。 小人的意思,是说议和之后,就不能再战了。 ”“哦。 右府答应了要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 ”幸村的心口吹过一阵冷风。 他非常清楚秀赖和淀夫人命令拆毁城池的用意:只要能保障秀赖的性命,保持旧领不变,一概不予处罚家臣,从今往后,丰臣氏绝不再生事。 己方一定是为显示诚意,才主动提出这样的条件。 这是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为解救秀赖,维系丰臣氏的存续而作出的决定,也无可厚非。 可是,事情怕不会如此简单,这里面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拆除城池,永远放弃抵抗,即使六十万石旧领保持不变,大坂也无法养活这十万之巨的军兵。 这终究是妇人之见啊! 即使只剩下本城,此城的开销也不下四十万石。 这样一来,把剩下的钱财分掉,也是不够过活。 “真是与虎谋皮。 ”幸村再次举筷。 “可是,议和已然决定了。 ”“关东方面估计接受了条件。 ”“小人以为,关东内部也有两派意见。 ”“两派? ”“是。 一派大喜过望。 因为这样一来,大坂就等于自掘坟墓。 ”“另一派呢? ”“先看看汇集起来的浪人,究竟有多少会自动散去,然后再次提出移封,起码要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唔。 持这种想法的,恐怕只有大御所一人。 ”七郎右卫门并不回答,而是道:“希望右府也在想清之后,莅临今日的会议,痛痛快快让大家散去,或者…………”“还有别的法子? ”“不不,是小的多嘴了。 请大人见谅。 ”幸村不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径直走到营外。 外面一片霜,灿烂的朝阳照亮了四周。 战未开,和已议! 怅惘之情蓦然涌上心头,幸村把手放在额上,向猫间川对面的真田兄弟阵营望去。 在那里,兄长的次子与佐竹义宣并排扎营。 “太耀眼了,看不清啊。 ”幸村忽然嘟囔了一句,苦笑。 兄弟俩刀兵相向,却是无论哪一方胜利,真田的子孙都会存留下去。 幸村忽然想起了带着这种想法故去的父亲。 正在此时,大助红着脸跑了过来。 看来,城内有人来了。 “父亲,城内来人了。 ”大助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兴高采烈,他明显比平常激切,“右府说,让孩儿也列末席。 看来,关东方面已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哦,那就一起去吧。 ”“孩儿陪父亲同去。 ”大助响亮地回答,翻身跨上士卒牵过来的马,与父亲并辔而行。 “大助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在初四作战时,父亲夸奖越前大人之子、与我同年的直政出色,也无意杀他,孩儿终于明白缘由了。 ”幸村只是呵呵一笑,继续催马前行。 大助所言,是在一次反复进攻的战事中,十五岁的松平直政尽管陷入苦战,却仍一步不退,大声怒吼指挥,始终挺立在最前。 看到他的样子,幸村赞道:“真不愧是大御所的孙子啊。 勇武超群,让人敬佩。 幸村就把这个赠与你了。 ”说着,他阻止了正欲持枪向前的手下,把绘着红日的军扇扔给了直政,随后撤兵。 “即使在陷入混战时,仍有敬重对手的从容,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幸村不回话。 当时,他未对直政动杀心,是因脑中浮现出了大助和侄子们的身影,战争的残酷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父亲大人,这一次讲和,如条件合适,您会赞成吗? ”“大助,这些全由右府决定。 右府决定之后,众人就不要多嘴。 这也是武士之道。 ”“是。 右府比孩儿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他若决定了,孩儿必会服从。 ”当幸村到达本城,诸将几都集于已揭去榻榻来的大厅内。 幸村领着大助,穿过走廊,泥脚踏着粗糙的苇席,心里暗自祷告。 他只求在今日的席上,以淀夫人为首的女人不要露面。 男人一诺干金,女人容易感情用事。 更何况,女人们只在意生死。 一旦聚集大坂的浪人要生事,还不知会出何样的乱子呢。 但幸村迈入大厅的一瞬间,心内不禁叹息连连----不见秀赖的影子,可是,上席左首坐着的,不正是领着千姬和老女人们、脸色苍白、像冻僵了一样的淀夫人? 被召集来的,除了本城、二道城、三道城的守将,还有在城外构筑栅栏的十一位大将。 旗奉行、马印奉行、侍卫头领、近侍等依次在右侧落座,左侧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手下的评定组十人,分别列座。 上席正面,坐着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旁边的位子则空着。 “真田大人,请往这边来。 ”治长道。 有乐仍与往常一样不睬人,单是好奇地仰望着绘在方格屋顶的百花图。 幸村在远离大助的地方坐下,环视了一圈众人。 仙石丰前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汤浅右近正寿、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速水甲斐守守久…………每人的脸色都那么难看,定是昨夜睡得不好。 不过,他们也并未现出格外愤怒之态,真是令人生哀。 或许在入席之前,大家都已讨论过,打算放弃了。 若是这样,也罢。 淀夫人已经煽动秀赖作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大敌当前,争得面红耳赤,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改变。 可先和解,让江户退兵之后再说。 幸村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移到上席的淀夫人和千姬身上。 此时听到有人落座。 淀夫人不禁一怔,正了正坐姿,千姬则无奈地搓着手。 秀赖带着木村长门守和近侍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四人进来,五人均身着甲胄,盘腿坐下。 “诸位辛苦了。 ”落座之后,秀赖道。 说完这话,他就闭了嘴,亦用力闭上眼睛,泪珠即从双眸涌了出来,在脸颊上划出几道因光的泪痕。 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 大家都想听听秀赖要说些什么,听到的却是悲痛的呜咽。 “我代大人来说。 ”木村重成从秀赖身后向前膝行一步,“各位都甚勇猛,丰臣氏绝不会忘。 可是,出于长久计,现在决定暂时议和。 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他似是想避开评议,以命令的形式强迫众人接受。 “唉! ”秀赖忽然插话,“但…………大御所已年迈。 让他暂且退兵,再图后策。 希望诸位莫见怪…………”幸村不禁感慨:此非猛将之言,但,它却以毫不掩饰的真实,感动了众人…………真相总具有强大的力量,诸将也多无异议。 幸村正这般料想,事情却大出他意外。 “啊! ”秀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 他猛地转向僵直地坐于此处的淀夫人。 淀夫人不由一惊。 “母亲大人,您该满意了吧? 这就是母亲希望的太平…………母亲希望的讲和…………这悔恨! 这屈辱…………”“少君! ”幸村发慌了。 大野治长更是吃了一惊,禁不住举起两手相阻,可反倒刺激了秀赖。 “修理,没你的事! ”秀赖推开治长,大声呵斥,“我…………想和大家一起赴死! 可是,我却做不了主! 我懦弱,无法…………无法说服母亲。 请各位见谅! ”他完全乱了心志,放声痛哭。 秀赖能动之以情,可能否晓之以理? 幸村刚想到这里,忽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大人所言,只有这些吗? ”淀夫人开口了,这正是幸村最为担心的。 “大家都听清了? ”淀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威严,“正如右府所言,此次议和乃是我主事的。 ”她这当然是为失了心志的儿子辩护,但身为女人,这话却是有些越分。 “大人易感情用事,才会说要与大家赴死。 但这番对大家的真情,反倒会害了各位。 各位之所以入城一战,就是为了让大人作为太阁之子,堂堂正正活下去,嗯? ”说着,淀夫人眼睛红了,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若…………若忘记了这砦,急于求死,完全是匹夫之举! 因此,我这个做母亲的才想议和。 听着,各位都好生记着,大人说,关东毫无怜悯之心,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若看走了眼,到时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定第一个去死。 所以,请支持此次议和。 ”这比秀赖的动之以情,自要有力得多。 “听着,关东方面说,不改变领地,不把我扣为人质,家臣也一概既往不咎。 大家也都看到了,千姬还在这座城里,大家难道还有异议? 若是因为我,使议和给大坂带来了损失,你们就先把我杀了! 我也是有尊严有体面的女人…………”幸村几不忍再听。 淀夫人所言不差,为了拯救秀赖的性命,她失去了常态。 但说到底,这只是她自己的算计,并非所有人的意愿。 人们想的是,“秀赖一人”果真能“平安无事”吗? 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秀赖分明已经直感,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才说愿意去死。 究竟谁对谁错? “大御所的心思,我甚是清楚。 可以说,只要我活着,幕府就必定不会亏待大坂。 请各位相信我。 各位都知,将军夫人乃是舍妹,千姬又有弟弟…………”淀夫人更加激切。 幸村悄悄拽了拽有乐的衣袖。 在这种时候,能够结束这混乱场面的,除,了有乐,再无别人。 大野治长也无能为力,现在淀夫人眼中。 他根本不值一提。 有乐始终闭眼倾听,被幸村一拽,他心领神会,“夫人,好了。 ”“哦? ”“命令向大家传达了,右府也答应了。 大藏局,请夫人下去歇息。 ”有乐提高了声音,“我想,议和已定的事,大家都清楚了。 因此,接下来双方签约之后,究竟该如何撤兵,如何不给关东留下可乘之机,这才是大家须多加小心的事。 因此,下面就商量一下,究竟该如何善后? 请右府也退下歇息。 ”有乐使了个眼色,木村重成等近侍起身扶起秀赖。 此时的秀赖,已不再哭泣,风暴一过,剩下的只有颓丧和茫然。 大藏局也催促着淀夫人和千姬:“请夫人下去歇息吧。 ”淀夫人以她那异常亢奋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才放心离去。 “哼! ”忽然,有乐在幸村耳边哼了一声,“无聊的儿戏啊。 ”但幸村却直摇头,这怎是儿戏? 这才是人生的真实呢。 一生之中,人究竟要去抓住什么,以何为目标,为甚不断奋进? 满座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 剩下的都是大将,并不为何目的争吵,但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决堤而出。 众人之所以不争,是因为眼下还无暇打自己的小算盘。 两日之后,估计就会大吵大嚷。 到时,究竟谁才能把大家安抚下去? “我有话要对各位讲。 ”大野治长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面朝众人。 治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议和的过程,以及各种条件。 其实,议和前夕,秀赖认为可以改变领地,若有可能,想要由海道二地。 结果,家康答复道:由海道太远,欲给安房、上总两地。 但治长和秀赖都不答应。 安房和上总与江户近在咫尺,万一有事,德川一伸手就是一巴掌。 他不愿在江户附近,无意中似泄露了心思。 但治长意识到这些了吗? 总之,丰臣氏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大坂城,虽然未写在誓书上,但为了保住年迈的家康亲自出征的面子,又在提出了填埋大坂城的护城河、缩小城防规模的条件之后,双方终达成了如下协议:一,不为难此次守城的浪人。 二,秀赖的领地一如从前,不予变更。 三,淀夫人可不去江户。 四,若大坂开城,无论哪一国都可如愿奉给秀赖。 五,秀赖的家业,不会有名无实。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会签下议和书。 听到这里,之前沉默无语的后藤又兵卫忍不住道:“听修理大人的一席话,这次交涉的难度似非同一般啊。 那么,乃是何人前去谈的? ”“这…………”治长顿了一下,得意道,“京极遗孀常高院,可谓劳苦功高。 ”“哦,这么说,这么多大男人,竟都置身事外? ”“是。 幸好常高院在城内,就求她把阿茶局请来,当场达成了协议。 ”“那女人身边就无一个男人跟着? ”“不。 除了淀夫人和常高院,右府、治长,以及有乐斋都在。 ”“那么,关东方面只有阿茶局一人? ”“不。 也跟着一个人,乃本多上野介。 ”听到这里,又兵卫一面苦笑,一面缓缓看一遍在座诸人,“这么说,乃是修理大人和有乐斋大人,劝右府把本多上野介特意请进城来谈判的,当时众女人也在场。 唉,既是如此,在下也没什么说的了,已是俎上之鱼,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兵卫这讽剌之中,明显流露出浪人们的不平。 幸村大吃一惊,忽觉脊背一阵寒冷。 大野治长根本无力说服浪人。 从一开始,这种期待就不合实际。 他连秀赖都劝服不了,让其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顶撞母亲。 想到这里,幸村的不安逐渐加剧:议和条件果真能谈妥吗? 若暂时达成和议,让该去之人都散去,倒也罢了。 可是,待浪人发现根本难以糊口,由此生乱,所有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幸村对从一开始就对与交涉有关的本多上野介怀有恨意。 恐怕,议和未果,本多便已想到了浪人生乱。 真是这样,对于丰臣氏的任何条件,他们只需点头即可。 不久之后,浪人发现旧领无法糊口,必再生骚乱。 江户可趁机一举踏平大坂…………就算家康无此心思,怎能断定本多上野介无这般算计? “明日,阿茶局和板仓重昌将会作为大御所的使者进城,阿部正次也会以将军使者的身份前来。 到时,我们就要将誓书交给他们。 由于右府另有深虑,先在此处把誓书向大家明示。 ”随即,治长高声朗读。 一,日后,秀赖对大御所绝无谋叛之心。 二,战争善后之事,请示大御所意见,方可处置。 三,诸事皆依以上各条而行。 “只有这些? ”幸村不禁着急起来。 “是…………大御所原本就把右府看作自己儿子一般,故诸事只要商量,自可解决。 大御所还说,要帮一把呢。 依我看,这份誓书也只是为了保住众位的面子。 ”幸村不想揭穿治长----如果家康那般亲和,你为何还要怂恿秀赖举兵? 众人茫然若失,正欲退出时,幸村又叫住:“诸位,我有一言要提醒大家。 ”“哦? ”“虽然已经议和,但怎么说,敌人终是敌人。 一旦有破绽,敌人未必不会趁虚而人。 故今明两日,希望诸位能比平时更加仔细些。 ”“明白。 ”送众人到大门赴,幸村站住了。 他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如我真田幸村这等男儿,难道就这般无所作为? 至少,幸村并非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头地,方下九度山。 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只要听从兄长和松仓丰后守的劝诫,服侍家康即可。 他拂逆兄长善声,不顾叔父的体面及诸亲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日回营之后,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严加防范,然后,他便独自沉思起来。 大助对父亲在大厅的表现甚是不满,听到父亲严加防范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声训斥部下,说“战争还远未结束”,一面愤愤出了大帐。 幸村又从头至尾把此次战事和议和诸事,静静思量了一遍。 议和绝非秀赖的意愿,他却被逼着缔结根本无法解决问题的和约。 秀赖既然对家康举起了反旗,集合大军作战,家康无论如何宽大、如何喜爱秀赖,也不会再给他加封,让拥有如此多浪人的丰臣氏平安无事存续下去。 即使家康有意庇护,德川众谱代大名也容不得。 若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丰臣氏或许还能通过对近邻的掠夺苟延残喘。 可是在秩序严明的现在,依靠武力侵占别人一寸领地都已不能,莫非丰臣氏要就此结束了? 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究竟是抛弃一切荣誉和体面,继续谋求太阁血脉的存续;还是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交换誓书的消息传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坊间都在盛传,这一日,木村重成赶赴德川大营交取誓书,让家康在上边按上手印。 实际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阵,到家康本阵去的,为有乐和治长的使者。 “请看,今日敌人阵地多么寂静。 ”前来告知誓书已交换完毕的伊木七郎右卫门,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尽管大家嘴上喊杀阵阵,实际都已厌倦了战争。 今日的每一个阵营,都冒着安心的炊烟。 ”幸村默默点着头,看着洒满夕阳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军船,也一下子减少了。 ”“是。 昨日议和一达成,不等交换誓书,大御所就下令,令刚刚到达、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地军兵不用登陆,早早撤回。 ”听到这里,幸村双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还如临大敌,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却早已把远道而来的萨摩强兵都打发了回去。 哈,一定有人不满。 一旦登陆,军饷和褒奖就必不可少。 家康公真是吝啬,连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卫门仍未察觉到幸村表情的变化。 大约从此时起,幸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 “我们也解除警戒吧。 军士从昨夜起就几乎未合眼。 ”七郎右卫门道。 幸村不语,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 大助可在? ”他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赶紧去本城一趟,请木村长门守来,说我有紧要事与他密谈。 不去右府身边,到他营里去,你要郑重地告诉他。 我立时赶赴长门阵中。 ”说完,他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七郎右卫门:“不许解除警戒。 一旦解除警戒,疲劳就会袭来。 让士众轮班,继续作好今夜的防范。 今晚尤为重要。 ”七郎右卫门一愣,“这么说,让军船撤去乃是有诈? ”幸村不言,傲然地点了点头,径直下了嘹望塔。 他急匆匆赶回营帐,把引以为豪的云龙阵羽织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帐,翻身上马。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阵紧张,也跟着跑下嘹望塔,可终未能和幸村说上话。 “留守就交给你了! ”幸村大声说完,催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长门守重成营中,由于大助事先通禀,篝火旁边已经安好折杌,重成连赴秀忠阵营时穿的衣服都未换下,只等着幸村前来。 四面已经暗了下来,火焰的颜色也逐渐变红。 “听说大人有急事,我暗中离开右府,赶了过来。 ”幸村则显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态,连一贯的寒喧都省了,“长门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议。 ”“究竟何事,如此郑重? ”“幸村若让你赴死,你会答应否? ”一瞬间,木村长门守重成端正而略显宽阔的脸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为了丰臣氏,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义不容辞! ”“既然你这么说,幸村就放心了。 长门守大人,就是今夜! 今夜,乃是决定丰臣氏命运的关键! ”许是幸村太激切的缘故,在抛出谜一般的一语之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 年轻的重成僵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幸村这副模样,他等待着下文。 “此前,”幸村声音沙哑,“我们输给了女人们的人情,忘记了男儿本来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罗场,长门守大人。 ”“是,又残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为生儿言女而活,男儿则是为了杀戮而死。 此性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我们必须血战! 可惜,许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双眼圆瞪,“这么说,真田大人觉得今日出使所换的誓书,都是女人的意愿,不能承认,是吗? ”“正是! 我们要想取胜,只在今夜! ”幸村终于稍平静些,道,“想必长门守大人也注意到了。 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议和必圆满完成,故从昨夜起,就令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的军船都撤了。 ”“是。 听到这些,右府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 ”“先不管右府。 ”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敌人也在为议和而快慰,无论哪一座营,都起了平静的炊烟。 ”“…………”“今夜他们定会痛饮,每一营都…………”“那么…………那么,真田大人的意思…………”“先听幸村说。 人的心思有限。 这一两日,敌人也几乎未合眼。 好久未饱食了,再加上饮酒,所以,一旦睡去,就形同死人。 ”木村重成疑虑地移开视线,他已经猜出幸村的心思了----幸村定是想发动夜袭,但即使能拉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胜今晚的仗,结果又能如何? “我要一万人! ”幸村语气之强硬,不容人反驳,“我要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明石扫部助守重各部! ”“但,若只是一方人,连前田利常的一万两千人也…………”“奇袭! ”幸村打断了重成,“兵分两路,穿越熟睡的关东诸军。 袭击的地方也只有两处,一是茶磨山,一是冈山,将大御所和将军俘虏之后再撤。 除此之外,焉有生路? 除去他们都卸了武装、睡得如死猪一般的今晚,一百年亦无这等战机! ”真是惊人之想! 重成有些发懵。 不过,此并非痴人说梦。 敬服和惊骇汇成一股洪流,猛烈撞击着重成年轻的心。 “重成,你明白幸村的心思了? 今日的议和究竟有何意义? 那顶多是把丰臣氏的败亡向后推迟了两三个月而已。 若是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 ”幸村仍在尽心说服重成,“可遗憾的是,我们的希望必全部落空。 什么大御所年迈体衰,早晚一死,全是胡说八道! 不信大御所归天之后,你再看看,将军身边那些旗本,定当即撕毁誓书,放马过来。 此毋庸置疑。 不只如此,在那之前,大坂恐就会发生内讧。 大家同分禄米,共享太平,丰臣氏已经没有这等实力了,太平已成为丰臣氏无法实现的梦。 幸村未发疯! 为虚无的梦,大人不也在今日特地赶赴冈山,见了大御所的血手印吗? 大人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长门守大人! ”重成的身体开始哆嗦,“真田大人真的决意今晚偷袭,视死如归? ”“幸村只恨两三月后屈辱一死。 ”“唔。 ”“长门守,幸村起码有八分胜算。 悄然穿过卸下武装、昏昏睡去的前田部和由部部之间,先袭冈山。 如能生擒将军,就足以保证我们不会落败。 再从后方的舍利寺绕过林寺村,从后面突袭茶磨山,生擒大御所! 待各处熟睡的人快要睁开眼,再令人扑向八町目口的井伊部。 ”“…………”“引开井伊部的注意之后,趁机穿过前田部左翼的古田重治阵地,撤回城内。 古田重治必然会放我们。 最后,用箭书通知对方,大御所父子已被生擒,哼! 战事就此终结! ”重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绝非匹夫之勇…………如此一来,白天交换誓书之举都变成了可怕的谋略:己方连按血印都要特意去监督,让敌人产生大坂决心议和的错觉,从而解下武装呼呼大睡,自己却趁机一举偷袭。 兵者,诡道也。 一旦取胜,何事不能决? 但除了这年轻的激情,重成还有一股清高之风。 今天他曾告诉将军,作为大坂对议和的谢礼,明日家康与秀忠在茶磨山本阵汇合时,他想把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淀夫人等人表达谢意的朝廷钦赐的应时礼服,以及七手组首领奉上的名刀之谱录献上。 秀忠当然欣然应允。 可如此一来,这一切都将变成策谋了? 将军对木村重成的风范甚是欣赏。 尽管他一向寡言少语,但还是心情极佳地对重成大为褒奖,称他身为败军使者,却不卑不亢,不辱主命,乃是堂堂武士。 但,若这一切皆变成了夜袭的谋略,将会如何呢? “长门守大人,莫非幸村计划有差? ”幸村逼近,“打仗乃是生死相赌。 当见到有七分胜算,就会断为赌胜,此乃兵家常道。 请速下决断,悄然行事。 但须得右府首肯。 ”“右府? ”“当然。 没有右府裁许,就成了擅自行事。 斯时,即使生擒了大御所和将军二人,也无法进行正常交涉。 望切切先向右府禀报。 至于详细的行军布阵,幸村自会安排妥当。 ”重成大大舒了口气。 此前他一直以为,幸村想不经秀赖许可,就发起夜袭…………至此,重成放下心来,他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秀赖。 “明白。 ”重成高声答道,“若有了右府的裁决,重成必欣然从命。 ”“多谢! 一旦让敌人得知,战机全失,故须亲口对右府言说。 ”“明白! ”二人同出大帐,察看护城河对面的敌情。 四周一片黑暗,天空不时有流星划过。 天满川对面的加藤、中川、池田等部似已吃完了晚饭。 篝火旁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守护,一派与昨夜截然不同的静谧气氛。 “是啊,几乎都解下了武装。 ”重成现在才为幸村的周密思虑而惊讶,“不过,真田大人真是可惧啊。 ”“哪里哪里。 人有时愚蠢,有时正直,有时又会变成可怕的鬼怪。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 我们不妨先约略察看谷町口、八町目口的敌情,再悄悄向大人禀报。 右府必拍膝大喜。 ”二人在黑暗中策马前行,围绕外护城河转了一圈,才奔本城而去。 本城的书院和大殿里已经铺上了榻榻来,这是为了展示给前来接受誓书的阿茶局、板仓重昌、阿部正次等人看的。 二人杷马拴在院中的栅门上,重成先走向秀赖的房间。 他要先得秀赖同意后,再把幸村领进。 幸村独自留在院中,向值守的士卒燃起的火堆走去。 正在这时,一阵久违的小鼓声从里间传来。 幸村解开草鞋带,等着重成,此时,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许久未听过的小鼓,那清纯的音色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田。 突然,他大惊失色,慌忙离开了火堆:莫非这次又败给了女人? 发布时间:2024-09-20 22:55:38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54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