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八部枭雄归尘第三十三章 壮士烈死 内容: 德川家康别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时,已是申时四刻。 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门,再三叮嘱利长兄弟,一路严加防范。 “阿松,我累了。 人一累极,脑中就会一片混沌…………真是可怕! ”病魔已经把利家折磨得连坐起来都甚为艰难了。 利家拖着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里,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松夫人忙让利家坐到卧床上,搬来扶几让他靠着,轻轻为他揉起背来,旋道:“您现在就歇息吗? ”“不,再坐片刻。 ”利家静静把拳头抵在额上,仿佛在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良久,道,“阿松,刚才在大门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说些什么啊。 ”“因此,我才说,人一累极会胡思乱想。 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强戒备,可心里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袭击,把家康杀了…………”阿松惊奇地睁大眼睛,不言。 丈夫最厌恶阳奉阴违,今日竟说出这等奇怪的话来。 “我已经把家中的事托付给家康了。 ”“我已听利长说了。 ”“不,我要对你说一件不能让外人知的事…………把事情托付给家康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静静为利家揉背。 把一切托付给一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说,其实是一个恶人,不念诵佛经,定去不了净土。 ”利家言罢,立刻闭上了嘴。 尽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终不肯睡下。 “内府哪里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见。 一切安排都已就绪。 ”听了利长兄弟的报告,利家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 阿松夫人很想知道。 他不再斥责人,劝他服药也乖乖喝下。 或许,他正在心中默默诵经。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见的第十日。 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为他书写遗言。 这日和往常一样,前田府挤满了前来探病的客人。 其中,既有真心为利家忧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测,想视利家病情,以定日后如何下注之徒。 并且,这些人不约而同分成两派,分坐到两个房中,实是耐人寻味。 当然,三成几乎寸步不离。 “卧床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阁。 太阁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 但无论如何,我的遗言必须让你先听。 ”阿松强装笑颜,道:“我一定会照您的遗愿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 阿松拿来纸笔,坐到利家枕边。 “第一,关于孙四郎…………”微微睁开眼,利家笑了笑。 孙四郎便是利政。 可他刚一说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别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阁强的,就是能让你给我代写遗言。 ”“您又说笑。 ”“不,这不是说笑。 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快说正事吧,您说我写。 ”“对…………孙四郎,先让他到金泽去。 把一万六千人一分为二,一半驻留大坂,金泽的人马悉听孙四郎调度。 ”利家恐为此煞费苦心。 阿松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真意,一边确认,一边执笔记下。 利家说,把一万六千人马一分为二,分驻金泽和大坂,大坂当然归利长指挥,金泽城的八千人则由利政指挥,并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长的心腹辅助利政。 其次,金泽城中金银器具等一切财物,甚至文书,全部让与利长。 故,利长于三年之内,切不可有返回加贺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后想,把将来的局势看透了:近三年之内,天下定会发生大乱,此后方能安定下来。 阿松从头到尾又给利家读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还有一条。 ”他霍然睁开眼,眸子里燃烧着奇怪的激情。 阿松不禁毛骨悚然。 前边两条,利家常对阿松说起,阿松并不觉意外。 可余下的一条,阿松却猜不出来了。 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对,还有一条,必须加上去。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告诉他们兄弟二人,万一发生大战,无论敌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杀出领内,御敌于门外。 一旦让战火烧到领内,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利家凄凉地久久凝望着屋顶,“信长公从起家到归天,从未束手就擒,他总是主动发起进攻,每每得利,这一点切切不要忘记…………好了,就这些。 ”阿松屏气凝神,一一记了下来。 无疑,最后一条乃是前田利家对昔日的回顾,是对当年作为信长公勇武侍童时代的留恋。 万一发生大战,千万不要等敌人来进攻,而当率先出兵,在他国领内展开决战,这便是前田利家的决心。 利家究竟想和谁决战? 这无疑是阿松忧心的,但她又不敢轻易询问。 她知,即使问了,利家恐也不愿回答。 否则,在家康回访时,他也不会把孩子们相托。 写毕,利家过目。 此时,他眼里熊熊燃烧的斗志已渐渐熄灭,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我总以为太阁愚钝,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遗书接过来,放入文书匣底层。 “我终于明白,人无所谓大小强弱,大家都一样。 ”“当然。 因此众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人间已经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万分,闭上了眼,“我耳边总是刮着萧萧秋风,我独自迎着秋风…………身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您敬而远之。 ”“是我妨碍了他们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后就会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还是得到了你的安慰。 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动身时,我就来迎你。 ”刚说完,利家便发出了呼噜声,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后的利家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遗言,最后,已经加到了十一条之多。 当然,都只不过是前边三条的注解。 从三月二十一到闰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渐消瘦下去,仿佛会永远安静地沉睡。 三月二十八起,亲人都不再外出,探视的亲戚朋友挤满房间。 身为武将,大纳言却可以平静地临终,在乱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人们都在议论此事,言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利家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光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斩掉二十六位敌将首级…………利家可谓戎马一生。 若是命运不济,或许他早就曝尸沙场了。 可最终,他却能领一百五十万石,位至大纳言,最后在榻榻米上平静逝去。 受人羡慕乃是理所当然。 闰三月初三,利家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 阿松大吃一惊,忙按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离天明还有一些时辰呢。 ”说着,她拍拍手,让人端来汤药。 利家究竟在叫唤什么,阿松未听清。 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像大虾一样弯曲着,不断咳嗽起来。 “快把汤药服了,止止咳嗽吧。 ”阿松急道。 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长罩衫拿来,披在他身上,把汤药端到他面前。 可利家却忽然一把抓过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 拿新藤五国光来…………”利家忽然疯了一般,探出身子,从枕边的刀架上取过匕首。 阿松以为利家尚未从噩梦中醒来,拼命抓着他的胳膊。 难道,他梦见黑白无常、牛鬼蛇神来找他索命了? “您冷静,莫要怕。 做噩梦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开! 我错了! 我悟了…………”“不,您没错。 年轻时您驰骋疆场,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 可您看这个…………”阿松取出为丈夫缝制的白寿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这个,穿上这件寿衣,就能进入极乐世界。 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着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两条黑色的血线,呼吸也愈来愈微弱,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是在做梦…………瞬间,阿松明白,他一定还想说些什么。 “您怎么了。 您想说什么? ”阿松慌忙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贴到利家耳边,大声呼唤。 利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松。 他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神志似也乱了。 “你定定神,慢慢说。 ”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边轻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夺下。 濒临死亡的重病之人,断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还会误伤阿松。 可阿松刚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劲把她的手甩开,“不要碰我! 新…………新藤五国光…………”“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着刀干什么?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灵! ”“既然这样,我们会让您永远带在身边,且放下它,日后再给您…………”“我…………我…………好悔。 ”“您说什么? ”“我悔! 懊…………懊悔。 ”阿松一惊,后退了一步。 这次利家倒没吐血,他用牙死死咬着嘴唇,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虽然天还没大亮,可窗纸已经泛白。 灯台上的油灯愈发显得清冷黯淡,四周弥漫着杀气,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 难道是我正在做梦? 利家阴森森的形骸让阿松产生了错觉。 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梦中,遂一边念佛,一边把手放在利家肩上。 利家又发疯般把阿松的手甩开。 他已不再凝视阿松,单是呆望着虚空。 “您怎么了,大人? ”不知利家听没听到阿松问话,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倾向右侧,喃喃道:“前…………前田…………利家这样的人,面…………面对死亡,若是惧了…………”“什么惧了? ”“不…………不能惧! 我怎能惧呢? 利…………利家,活着是武士,死…………死后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听着利家说话。 陪伴于利家身边近四十年的阿松,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于神仙佛祖,为此,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宁愿做一个厉鬼,也要与神佛抗争。 “啊! ”阿松向后退了退。 利家抓住新藤五国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人生来便无所依凭,她并不以为利家会把武士道当成拯救自己的信奉。 可她万万想不到,都到临终了,利家还是如此执著! 他这种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产生的。 看到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临终时那般可悲、那样糊涂,利家心里绝不会没有一丝震撼。 可他面临死亡时,发现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样悲惨…………利家肩负着太阁的托孤重任,却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他分明已经看清,不久之后将会天下大乱,却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苦恼,最终让他成了厉鬼。 利家信仰的并非他力本愿,而是自力本愿啊! 天正年间,利家就成为僧人大透的弟子,号桃云净见。 但他始终不信神佛,到最后还想斩断迷惘,拼命站起来,抗争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听利家又呻吟起来:“武…………武士啊…………”声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岂不可悲…………”“为何? ”“我太懊悔了,这是我铸下的大错…………” 发布时间:2024-09-18 23:25:06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52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