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八部枭雄归尘第十章 兵围高野山 内容: 押送丰臣秀次一行,经过奈良到达高野山青严寺时,已是文禄四年七月初十傍晚时分。 时值盛夏,如烟细雨笼住了山岭,亦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此前和太阁并肩登山时,秀次还是风光无限的关白。 当时,前来迎接的僧侣挤满了青严寺大殿。 可这一次却连木食上人都借故不迎,取而代之的是寺院周围数不清的士卒。 秀次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坐在轿中,漠然地从士卒之间穿过。 “大人,到了。 ”轿帘被撩开,面容憔悴不堪的不破伴作禀道。 秀次却一动不动。 “大人,已经到了。 ”伴作抓住秀次的手,又说了一遍。 秀次的发髻在奈良就已经被剪掉,剩下的半截短发刚及衣领。 虽说今年他才二十八岁,看去却甚为衰老。 “啊…………到了? ”秀次钻出轿子,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随领路的老僧走了。 走过熟悉的偏殿时,秀次也没停下脚步,单是沿走廊继续向里去。 右手边的偏殿十分开阔,秀次曾在此宿过一晚上。 可是现在,连这座殿周围也稀稀落落站着些士兵。 走进殿中,秀次忽对老僧道:“岗哨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福岛左卫门大夫手下。 ”“哦,正则的手下? ”秀次呆呆坐下,“拿酒来! ”“请大人原谅。 此处乃是圣地,请大人忍耐些。 ”伴作答道。 “拿酒来! ”秀次愤怒地对老僧吼道。 “酒是设有,回头就给大人上茶…………”说完,老僧慌忙退了下去,旋捧了一个黑色的大茶碗回来,里面盛的当然是酒。 秀次如饥似渴,一口气喝完,把茶碗摔给老僧,“再拿一碗。 ”第二碗酒穿肠过肚之后,秀次脸上才现出一丝生气。 “伴作、主殿、三十郎、淡路、隆西堂…………来的只有这些人吗? ”“是。 ”“好,都是自己人。 山里的雨声真是不同啊。 ”“小人对不起大人,我…………我…………都是我捕风捉影,胡乱建议,才让大人落入圈套。 ”忽然,伴作失声痛哭。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 ”秀次轻轻摇摇头。 “可是,若太阁大人下黑手…………”“住口! ”“是。 ”“不要说傻话了。 秀次已经想好…………这是前世的报应。 ”人们顿时闭了口,殿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倾听起呜咽的雨声。 或许是雨愈来愈大,抑或是山谷深远,雨声把无边的寂寞带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真是今非昔比,此前在山中时,秀次的寝殿曾被称作“柳间”,太阁就寝的殿舍也是无比豪华。 每座殿堂里都响着小鼓,飘荡着欢快的笑声。 太阁还从自己的十篇新作中挑出一首和歌,盖上金印赐给秀次,并举行了盛况空前的能剧表演。 可今日,在“废黜秀次”的呼声中,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雨。 秀次当然明白,他将在祖母灵前反省自己的过错,缅怀秀吉的情义。 时至今日,秀次依然弄不清秀吉的真实意图。 深谋远虑的秀吉,怎会把供奉母亲的寺院作为亲外甥的棺材,真是难以想象。 秀吉起初并不想这样,究竟是何让他改变初衷,是三成等人的谗言,还是秀次的所为?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空。 秀次被强行剪去发髻,幽禁于此,如何申辩恐也无济于事。 若他不光明磊落地切腹,洗掉谋反罪名,不仅有辱名声,也会变成太阁的耻辱。 “大人。 ”年龄稍长的隆西堂再也无法忍受,道,“请大人把木食上人传来,让他去向太阁禀明您的心意如何? ”秀次瞥了隆西堂一眼,仍然不发一言。 如木食上人有意斡旋,早就主动前来了,可他却连面都不露,可见,上人早已看透,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了。 若说一些无用的话,只能加深太阁的怀疑,秀次除了主动提出切腹自尽,别无他法。 “大人以为如何? 上人应比我们更明白太阁大人的心思。 ”秀次仍然不答。 不久,简单的斋饭端了上来。 秀次举筷欲食时,木食上人出现在面前。 高野山法务木食应其不但是真言宗中兴高僧,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豪杰。 他原本武士出身,曾侍奉过越智阿波守,以勇武闻名遐迩。 主家败亡之后,他便逃至高野山潜心修行。 十三年后,秀吉攻打高野山。 高野山僧人慌作一团,只有他主动出面斡旋,方使高野免于兵祸。 在取得全山僧人信赖的同时,他也得到秀吉青睐,后在此建青严寺供奉大政所之灵。 因此,他当比秀次还要了解内情。 “能再次在柳间殿迎来大人,不可不谓奇缘。 ”身体干瘦的上人淡淡施了一礼,道,“敝寺虽无美味供大人享用,但还请大人静心留在此处。 ”秀次没回答,他似已明白秀吉意欲何为。 木食过于平淡的寒暄告诉了他一切。 上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等着秀次把饭用完。 秀次让一旁的老僧在碗里倒上水,一口气喝完,方才道:“真是美味啊。 恐怕一辈子都吃不到如此美味了。 ”“大人吃得这么香甜,贫僧也就放心了。 ”“恐怕要给大师添麻烦了。 我已下了决心。 ”上人嘴边浮出一丝微笑,“若贫僧能帮得上什么忙,请大人只管吩咐。 ”看来,他已看出秀次想自尽。 这和尚却也是不易! 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到此之前,早当自尽才是。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 ”“秀次错在不知自律。 对自己严厉些,对别人就会宽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大人所言极是。 您巳经渡过难关,顿悟了。 ”“我对不起大政所,被人嘲为太阁的耻辱…………太阁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耻辱。 大家都蒙了羞,我却毫无察觉,而是拼命把舅父的耻辱公之于众。 外祖母…………她必万分悲伤。 ”热泪从秀次眼中簌簌滚落下来。 木食上人默默待在一旁。 从聚乐第到伏见,再从伏见到高野山,对于关白秀次,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远胜他二十八年的苦恼人生。 律己恕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对人宽容,便畅通无阻;反之,人生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 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宽宏大量…………只有这样,人生才会丰富多彩;不懂得这些,生活便贫乏寡淡。 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将变得丰富。 ”“上人,我想在这里向大政所谢罪。 ”“贫僧以为,此乃善事。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 本该扪心自问,却一味责难太阁,现在终于得到报应。 我如背负谋反罪名而死,会给太阁带去难以抹灭的污点。 我不想等太阁命令,已决心切腹自尽了。 ”“大人要自尽? ”“我想拜托大师,把我临终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转告太阁。 ”“贫僧定…………”“我太愚钝了。 人要重修行,我却毫不在意,结果只能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可我从未想过背叛太阁,也没有任何大逆不道之念。 我只是被宠坏了,幼稚、我行我素。 我已认识到了,故决定自尽,以告慰大政所在天之灵…………希望大师能明明白白转告太阁。 ”上人微笑道:“大人的心情,贫僧甚是明白。 ”“请大师一定转告:秀次绝无谋反之意…………”“大人既下了决心,贫僧理当照办。 但自尽一事,大人能否暂缓? ”“大师的意思…………”“贫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太阁大人。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眼上人----上人似还想调解? 秀次轻轻摇了摇头,“大师情义我心领了。 秀次不想再那么愚钝。 跟太阁解释的事,能否请大师在我自尽后再去?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上人加重了语气,“还请大人三思,先静候一些时日…………众位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座中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对秀次的心一清二楚。 上人又向秀次低头道:“大人至少该让随行的众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最终,秀次把自尽后事完全托付给了木食上人。 究竟会如何与秀吉交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上人退下后,又送来些酒,人们边喝酒边闲谈,都尽量避开命运之类的话题,睡下时,已过了亥时。 雨一直在下。 秀次辗转反侧,反复玩味木食的话。 上人无非是想救人性命于危难,以为太阁还是会法外开恩。 一个已经死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生的光明,反而会更加慌乱。 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 他好不容易睡着,竟在梦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食应其一起来到了柳间。 “我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城吧。 ”她对秀次的事仿佛一无所知,面带微笑说道,“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 你看,寺外全是前来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轿还是骑马? ”“秀次还年轻,想骑马。 ”“那就骑马吧。 快把备好的马牵过来,上路吧。 ”不知为何,秀次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休。 祖孙之间,永远没有权术和阴谋,也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亲人之间无限的关爱和体贴…………秀次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你看,马来了。 家臣们都在高兴地等你回去呢。 赶快到院子里去吧。 ”祖母这么一说,秀次甚至清晰地听到充溢整个小田原谷的人马喧闹声…………秀次一觉醒来,发现窗纸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湿漉漉一片。 令他惊讶的是,梦中的人马竟然真的挤满了寺院周围。 “唉! ”秀次猛跳起来。 一定是重臣们带领军兵杀到圣地来了,“来人,打开窗户! ”“是。 ”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着腰,从外间一路小跑进来,悲痛地施了一礼,忙去开窗。 乳白色的晨光倾泻而人,外边的呐喊声传了进来。 若在这里发生骚乱,就太对不起祖母了。 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为重臣们已开始放火烧山,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最先映入眼帘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们的。 “怎么回事? 怎是福岛正则的马印? ”秀次飞一般从走廊折回屋内,“伴作,他们难道是来诛杀我的? ”“恐怕是…………”“唔。 ”秀次目龇欲裂,梦中祖母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这个梦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既要杀他,几个人就够了,可眼前居然有这么多送自己去黄泉的兵马! “伴作,快去叫上人。 ”“是。 ”伴作急匆匆直奔方丈室而去,随从们都静静坐在一边,盯着秀次,一动不动。 秀次愤怒至极,年轻气盛的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口中发干,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久,伴作回来,只是跟他回来的乃是一个老僧,而非木食。 秀次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 “请大人冷静。 上人正在和军队交涉…………”老僧施礼道。 “正在交涉? ”“是。 上人与太阁大人有约定,不许大军人山…………”“长老,正则带了多少人马? ”“贫僧略有耳闻。 不只是左卫门大夫,还有福原左马助和池田伊予守的人马。 听说三员大将从伏见出发时带了一万余骑…………”“一万余骑? ”“是。 主将左卫门大夫尚未抵达,他们要封锁道路,还要围山。 目前到达的只有三四千人…………余下的人将守在山口。 ”秀次扔掉刀,大笑起来。 他从未想过与舅父兵戈相向,而舅父却调集一万人马向他扑来。 舅父的毒辣和祖母的慈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真是难以置信! “哈哈…………太可笑了! 我终于看清了太阁的真面目。 为了对付我区区一人,竟派万余大军前来,真是用兵谨慎啊。 哈哈哈…………”秀次大笑不止。 原来太阁比想象中还要卑鄙,只不过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发布时间:2024-09-18 21:41:30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52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