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六部双雄罢兵第十四章 巨蟒七寸 内容: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石川数正出奔后的第十五日。 织田有乐及织田信雄家老泷川雄利、土方雄久三人,以信雄使者的身份出使德川氏,他们并非丰臣秀吉所派,而是信雄受秀吉之令而派。 德川家康见连秀吉心腹有乐都来了,便特意从冈崎回到滨松,接见使者。 此时,西尾城的海防已经重新部署完毕,冈崎改建正在进行。 在兵力部署以及领地治理上,家康参照甲州机动灵活的安排,任命本多作左卫门为冈崎城代。 冈崎此时也才刚刚平息数正出奔而出现的骚乱。 家康本想在完成冈崎改建之后,直接赴三岛与北条父子见面。 他以为这些使者是来催促送家老去做人质,本打算严加拒绝。 可是,织田有乐道:“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绝无轻视之意,关白大人曾和信雄公因误会而发生战事,现双方已和解,当然也要与德川氏和睦相处。 ”一番话使得家康大为惊讶。 秀吉已经于战后收于义丸为养子了,现在还能对家康说些什么呢? 有乐接下来提到了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说,他出奔,乃是因为他夹在两家之间,深感不知如何供德川大人驱驰。 现在便由我等为使。 ”家康这才意识到数正去大坂做什么事了。 他沉吟道:“议和之事,我当然同意,我会派使者签订誓书。 ”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当晚的宴席,却持续到翌日早晨。 宴中有乐对家康道:“鄙人以为,此次和议,由德川大人您亲自去大坂,更为妥当。 ”“此事无法立即决定,我最近正在修缮冈崎城。 ”家康婉拒。 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有乐当不会无理叫他去大坂。 因为数正很是清楚,此求必为家康所拒,他亦会如实告诉秀吉。 “哦。 不过在下的想法是,德川大人也到京都一走,和关白大人与皇室亲近亲近为是。 ”“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二十九日,家康送走了使者。 这一日黄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晚上亥时左右,房屋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 ”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悲惨的哀鸣,崩塌与断裂声。 家康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进京的提议,德川诸人大叫快哉。 这种意气虽有激起战争之虞,不过士气却也逐渐高昂。 二十九日的大雪与地震,既是预兆,也成了家康的借口,因为各地都受到了严重破坏,需要好好修葺。 大地震是在亥时,接着有几次余震,但到了一日凌晨丑时许,又有一次更强烈的地震,不只令滨松受损,京都的三十三间堂也倒了六百尊佛像。 皇宫的内侍所摇晃着发出巨响,众人都惊慌地祈祷。 受害最严重的,乃是北国的越前、加贺,人畜死伤、房屋倒塌、火灾、山崩地裂,各处一片凄凉。 尾张也受害不浅,和泉、河内、摄津同样不能幸免。 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冈崎,受损最为惨重。 因为正在改建,箭仓还没有干的墙壁全部倒塌,刚刚砌好的石墙也全部坍塌。 幸好城下的火灾很快就被扑灭。 余震持续到十二月中旬仍不减余威,使得人心惶惶。 “这不就是天下大乱的凶兆吗? ”“自石川出奔,天就不正常! ”“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 ”“以后若爆发战事怎么办? 城里好像没有能顶大用的人啊! ”由于滨松城受损甚微,因此家康便去了冈崎,命令鹈殿善六、安藤金助、雪吹市右卫门三人负责具体修建事宜,自己则一面监工,一面埋头于新的军法和政令。 此时,井伊直政、神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均已做了奉行。 受害的不只是三河,天下均未幸免。 这么一想,家康当然也不打算在年内去拜访北条父子了。 然而,和数正相通而投靠秀吉的信州小笠原贞庆,却于十二月初三攻打保科弹正正直的居城高远。 秀吉已经完全平定了四国,这对家康来说,不啻岁暮刮来的寒风。 修筑一直持续到春天。 四十五岁的家康照例让家臣们在新年观看了能剧,自己则忙于往来冈崎、滨松之间。 天正十四年正月二十一,秀吉第二次派使者来。 此次除了上回已来过的织田有乐与泷川雄利之外,还有富田左近知信。 他们没有直接去滨松城,却先去了强硬一派的酒井忠次的吉田城。 当家康在滨松听到消息时,神态自若地抿嘴一笑:该来的终是来了! 一定又要出什么难题,却不知来使为何先去吉田? 此时,地震还没有停止,大地不时在震动。 进入吉田,织田有乐率先开口道:“此次我们在见德川大人之前,想与德川氏的中流砥柱酒井忠次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酒井忠次苦笑着耸耸肩:“您说中流砥柱云云,鄙人甚是惭愧。 在三河,像鄙人这样的人多如河边卵石。 不过,既然各位已来到敝处,就自当听听各位的高见。 ”听说秀吉在对人下手之前,一定先在对方的老臣身上下功夫。 忠次相信石川数正便是禁不住这种诱惑,才投了秀吉。 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反感也在加深。 “那么,请屏退他人,由泷川雄利大人直接把话告诉大人。 ”有乐道。 “遵命! ”泷川雄利向前一步,等待忠次屏退近侍。 酒井忠次道:“真是意外! 若是羽柴大人…………不,是丰臣大人的话,在下只好拒绝密谈,前有石川数正为戒。 ”“哈哈哈! 您认为我们是来劝诱您? 真令人意外。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是,到了两家可以签订和约之时…………”“就是要谈有关议和之事啊。 但是,有他人在场,有些话便无法明言,是不是,雄利?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先去滨松与德川大人面谈了。 ”泷川雄利轻轻地点头。 “刚才屏退家人的要求,便不提了。 鄙人只是认为,事先告诉您,对两家都有好处。 不意给大人添了麻烦,见谅! ”忠次听了,愁眉紧锁地思考着。 石川数正出奔了,本多作左卫门也离开了滨松,成了冈崎城代,其他的重臣都在甲信诸地,如就这样拒绝重要使者密谈,日后可能会遭家老责备。 “显然是我的器量太小了,好,大家退下! ”“哦,我们便可畅言了。 ”三个使者相互看了看,点点头。 有乐道:“那么,泷川大人,请先毫不保留地明言! ”泷川雄利转向忠次,“这的确是发生在十四日深夜之事。 使者到了信雄公处,传达了关白大人之令,令我们即刻去一趟。 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匆匆赶去了。 ”忠次被吸引住了,猛地倾身向前。 雄利的脸绷得紧紧的,连声音也严肃起来:“我看到关白大人一手提着扶几,另一只手系着红带子,目光炯炯有神,从卧房里出来,大吼大叫道:我想到了! 在下和信雄公深以为怪,问想到了什么。 关白像在责备我们似的大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终于想出了让家康上京的办法! ”“且等一等! ”忠次慌忙打断他,“此事鄙人未弄懂。 即使关白大人已经作了决定,我家主公也…………”“只是原原本本把当时的话告诉大人而已…………”“哦。 ”“下人拿着烛台,关白大人也没有要坐下的样子。 我和信雄公都很惊诧,问他德川大人是否说要上京。 ”“不可能。 我家主公现在怎么上京? 几位也知,地震…………”“鄙人下面还有话,且听我说完。 关白大人降低声音道:听说家康没有嫡室。 ”“哦。 ”“我把妹妹嫁给他吧! 如此一来,家康定要到京城来的,不是以家臣身份,而是亲戚。 他成了我的妹婿,名分便确立了。 ”“只恐主公还是不能轻易上京…………”“还不能? ”“即使这事妥了,主公也不一定非去京城,为馑慎起见,我一定要先告诉您。 ”忠次始终不肯轻易答应此事,便抬眼说道。 “正是,鄙人也对关白大人这样说。 ”“什…………什么? 主公可以不去京城? ”“所以…………所以大人还是把话听完。 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拜访酒井大人。 ”“那么,关白大人又怎么说? ”“他说:若家康还怀疑我,不肯进京,就把我母亲当人质送过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定要和家康握手,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夙愿,平定四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真要把母亲送来为质? ”这确实出乎忠次的预料,他坐正了,低声惊问。 忠次曾听说过,秀吉要把妹妹朝日姬当成人质,送到家康的内庭。 可是他认为须谨慎对待此事:为了实现野心,秀吉很可能轻易舍弃了妹妹。 可是,若既把朝日姬嫁来,还要送母亲来为质,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秀吉是真心和解了。 “但是,”忠次歪着头,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怀疑,“如关白大人真的把母亲,也就是大政所夫人送来为质,他就无颜见世人了! ”“就是啊。 ”有乐插嘴,“这太过分了,连我也不忍。 若关白大人真的把大政所夫人当人质,他一生的武勋和人格就有了瑕疵。 ”“哦。 ”“关白大人捧腹大笑道:为了天下,连母亲都送去为质。 这样全心全意希望日本太平的丰臣秀吉,会留下什么不光彩的口实? 就当母亲去女婿家好了。 这本小事一桩,何必再提! ”“哦! ”“大人除了向我们这三个使者吐露此事之外,还向另外两人提过。 ”“他们是…………”“就是世人传为关白大人的军师的蜂须贺和黑田。 他们两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费尽口舌进谏,想阻止。 可是大人一步也不相让。 他说,他要为人所不能,天下方能安定。 ”“这…………”忠次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被推进了深渊,又挺了挺身,“如果…………如果已把关白大人的母亲送来为质,而主公还是不进京,会怎样? ”“酒井大人,断然不会! 关白大人对我说,家康公乃是聪明人,定会明白其中道理,不要担心。 大人如此为他着想,若家康公还是不明此心,那么,便是使者办事不力,就别回去了,全死在三河好了。 ”“啊! 死? ”“是。 所以我们不敢直接去滨松,而是先跟大人商量一下。 ”有乐说道,和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忠次凝神注视着三个使者。 有乐和雄利这时仍然微笑着,富田左近则比忠次更为严肃。 若主公不答应这门婚事,他们便要当场自杀,因此自己不能随意开口了。 “大人明察,”泷川雄利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三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魂不附体。 但说这话时,关白大人目光甚是凄冷。 ”“对,下人说,这是自贱岳会战以来,大人眼中首次出现如此凄厉的神色。 ”忠次还是没有开口,他在仔细揣摩使者的心思:这是胁迫我? 秀吉是这种人吗? 若自己卷入了对方设下的计谋,最是危险不过。 信雄的家老泷川雄利,不就成了秀吉的心腹吗? 若自己毫无戒心地和他们商谈,数正事件就会重演。 良久,忠次舔着发干的嘴唇,道:“为慎重起见,我要问个明白。 若你们自杀了,关白会怎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 ”有乐直截了当地摇摇头。 其实答案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那便是举兵来攻。 忠次困惑了。 “关白大人打算安顿好四国之后,就和德川大人联手,从海陆两路征伐九州。 鄙人只能猜测到这些,其他诸事就不知了。 ”这时,大地又微微震动着。 “地震! ”不知谁说了一句,忠次却似没有感觉到。 半个时辰以后,太阳已经偏西,忠次让一行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策马去了滨松。 他不能让喜好玩弄权术的秀吉得逞。 有了这初步判断,他没有回应使者,除暂把三人留在吉田,自己去滨松听家康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家康会让使者去滨松吗? 也可能会把使者杀了。 但那样一来,必有一扬大战。 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滨松! 忠次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狂奔。 他到达滨松城时,天已经黑了,点点白梅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 从大门到院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骚动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 ”“又地震了,起初两次震得较轻,第三次很严重,大家都在救火。 ”“哦。 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感觉到。 小心火灾! ”忠次说着,一面拭汗,一面奔向家康的房里。 家康正从走廊上开着的窗户,望着夜空。 他一见忠次,就道:“吉田的地震也很厉害? ”忠次猛烈地摇着头。 “大地震,秀吉这人! ”“哦? 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吧! ”家康心平气和地说道,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忠次等着点上灯。 他本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总是忐忑不安。 家康微微闭着眼,靠在扶几上,始终一言未发。 “秀吉这人,若不和主公握手言欢,断不能放心去攻打九州。 他必担心我们从他背后杀过去,而且,观望的大名也不在少数。 ”“…………”“若现在断然拒绝,他短时间内大概也不会来攻打我们。 与其和我们开战,他不如先攻打九州。 ”“…………”“只是,三个使者似乎会切腹自杀。 ”家康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 这时又来了两次余震,但似不会有什么大灾难了。 城内又点上了灯,亮了起来。 “主公,三名使者应如何应对? 他们有可能来滨松。 主公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有地震,我又去放鹰了,顺路察看了吉良一带的灾情。 ”“那么…………说您不在滨松? ”忠次露出不解的表情,家康慢慢点点头,“必须与作左商量一下。 我先带着正信和正胜、康成去吉良巡视。 在此期间,你带使者去冈崎。 ”“那么,要在冈崎见面了? ”家康顾左右而言他:“对这桩婚事,你有何见解? 是拒绝好呢,还是答应好? 我和作左也要多参考你的意见。 ”责任一下子椎到了忠次身上,他有些心惊肉跳。 他花了好大功夫琢磨家康的话,觉得现在并不是决定家康和朝日姬婚事的有利时机。 家康也常常说,要和秀吉及上杉氏对抗,就一定要和小田原的北条父子合作。 家康一直坚持己见,可是因为连续的地震,现在他无法去三岛。 若先和北条父子见面,再处理和丰臣家的婚事,恐会发生变故。 北条父子会认为家康背弃了他们,一气之下就可能和上杉氏联合,从上信攻打甲斐、骏河。 这样一来,德川家的分量,在秀吉眼中自会降低许多。 “主公! ”忠次道,“如在下和作左都赞成,主公会见使者吗? ”家康避开了忠次的眼睛,含糊地回答:“也不一定。 ”“那么,要把使者引到其他地方,拒绝他们? ”“唔! 也不一定。 ”忠次义愤填膺道:“我不明主公的意思,请明确地告诉我,是拒绝,还是接受? ”他像是在劝谏,可是不知不觉心中动摇。 “忠次,”家康考虑了一下,低声道,“目前要考虑的,是怎样让使者平安地回去,是吧? ”“是这样。 ”“重要的是把使者稳住,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到北条去。 因此我避开和使者见面,到吉良去放鹰。 之后因为使者来了,不得不在冈崎见了他们。 这样即使让北条氏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 ”“哦。 ”“我的计划无人知道。 如你已明白,就立刻回吉田,说比我晚了一步,没见到我,说我去吉良了,你把他们带到那里。 ”忠次这才重重地点点头,他总算清楚了解主公的想法。 主公可真是谨慎啊! 潜入滨松的北条氏的探子,一定会去小田原报告,说家康不愿接见使者,暗中溜掉了。 这么一来,忠次对秀吉的顾忌便不知不觉消失。 他连夜赶回吉田。 他一走,家康马上下令,准备启程去吉良。 翌日拂晓,在沉沉的雾霭中,家康一行人离开滨松,去往三河。 他假装去吉良放鹰狩猎,带着约八十名步卒,由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三人陪同。 本多、阿部、牧野三人成长于过于偏爱武功之家,家康想让他们熟悉熟悉内政外交,便随时让他们陪侍左右。 下午,秀吉的使者就可能离开吉田城,若落在他们后面,就不好了。 因此,上午,一行人拼命驱马赶路,至赤坂附近,家康才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 天空被淡淡的乌云遮蔽,暖暖的南风从海边吹来。 “起这种风,又要地震了吧? ”本多正信驱马靠近家康。 家康肥胖的身体向他倾过去:“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大惊小怪!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笑容,“正信,若是你,会怎样说服秀吉的使者,让他们回去? 他们若办事不力,可要当场切腹啊! ”“是啊! 在下一直在想主公会怎么说,可是想不出来。 ”“哦。 ”“对方说要自杀,不过是计策? ”“不,这是----”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噤口。 他刚想说,这是石川数正的意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但是,连大政所都要送来为质,对方也许是真心握手言和呢。 ”“正信! 康成和正胜也在认真听着。 这种情况下,不要胡乱揣摩对方的心思。 ”“是。 ”“揣摩对方的心思,会不知不觉被影响,忘记自己的立场。 ”“是。 ”“因此,现在我没想其他的,只是觉得不应在滨松引起混乱,就去三河,仅此而已! ”“这…………”“漫无目的地做事更是不好,知道吗? 吉良附近还有雁,我们去放鹰捕雁,用大雁炖汤请他们吃,再细细观察他们。 因为我到了那个时候,依然对诸事一无所知,因此,使者也无法作什么决定。 ”说着,家康轻轻笑了,“在这里说这些,你们很难明白。 好,你们好好看,家康是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三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各人内心都深藏着些许疑虑。 请人喝雁肉汤,再慢慢观察对方,三人怎么也无法理解,可是家康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家康一行不直接去冈崎,而是从西郡到吉良,悠闲地放鹰捕猎。 当他们带着猎物去冈崎时,已经是二十四日午后了。 使者一直在冈崎等着,可家康却若无其事地去巡视了还在修建中的工程,才进入城里。 新城代本多作左卫门看到家康,也没提使者的事。 “主公收获不少啊。 ”他瞧了一眼家康引以为豪的猎物,“忠次已经回去了,他说主公突发兴致去猎雁,若等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家康只点了点头,“猎了两只雁。 ”“还有第三只哩。 ”“第三只? 你说的是远来的大雁? ”“是,赶快让他们煮汤吧。 ”“对,我先去洗个澡,让他们把酒肴摆上。 ”家康命令完毕,就朝本城走去。 已经等了许久的使者被叫到本城的大厅时,已是黄昏时分。 烛台点亮。 他们都露出了焦躁不安的神情,在本多正信的引导下就坐后,抬头窥探着家康的脸。 他们也许已看出,家康乃是故意去猎雁,以回避他们。 “我不知,让你们久等了。 请你们吃我猎的大雁,以致歉意吧! 大致情况我已经听作左说了。 ”家康轻轻地招呼着对方,命令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来。 “德川大人对猎雁兴致很浓啊。 ”有乐面带讽刺地微笑着,“我们在这里待了许久未归,关白大人恐正担心事情不顺利,我们都已切腹了呢。 ”“嘿。 ”家康笑了,“不知道你们来了,真没办法。 我本来想昨日回滨松,今日才特意绕一圈到此。 ”“在下就赶快把关白大人的口信…………”泷川雄利道。 “先等一等! ”家康轻轻打断他,指着杯子,“来,由有乐开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让各位久等的歉意! ”“但是…………”“我知你们会着急,其实家康也正在等着你们。 ”“哦? 您在等待? ”“对! 来,倒酒。 ”本多作左卫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一直瞪着家康。 此次家康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不仅如此,甚至连家康将怎么应对,作左和近臣也丝毫不知。 家康分别敬过三个人酒后,道:“这是我猎的雁,请品尝。 ”劝他们喝过汤之后,他又道:“我对关白大人没有丝毫怨恨。 ”“大人是说,已完全忘了怨恨? ”有乐似乎想有意引出话题,插嘴道。 “不,本来就无怨恨。 我曾为了义理而与信雄为友,那完全是念及已故右府大人的情义。 如今,既然信雄与关白大人已经和解,我的义理也已尽了。 ”“如果大人这么想,鄙人也放心了。 ”“我断不会让你们为难。 ”家康放下杯子,道,“我不会让各位切腹自杀。 有乐乃是已故右府的亲人,泷川最近也要改称羽柴下总了,我若使二位以及富田都切腹自杀了,那不为众人怨恨? ”“那么,大人同意朝日姬的婚事了? ”“有乐,你认为关白大人都已经这么说了,家康还会反对吗? ”“可是,这…………”“关白大人还没有说为了天下这句话时,我早已欣然接受。 ”“主公! ”作左在旁边叫道,家康并不看他:“感谢关白大人的好意,可是,时间上,要考虑我这边是否方便。 ”“那是当然。 ”有乐道。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呢? ”有乐身边的雄利着急地插嘴。 “这…………作左,城何时才能大致修好? ”“主公说冈崎? ”“不,滨松! 怎可把关白的妹妹放在冈崎? 必须要在滨松另建一所别馆。 ”“哦,这…………”作左这才明白家康的打算。 主公一定是打算以新盖别馆为借口,争取一段时间去找北条父子,和他们联合。 如不这样,北条父子定会说家康向秀吉倒戈,心生怨气。 “这…………至少还需要三个月。 ”“哦,再过三个月,就是说,过了阳春,被地震震坏了的地方,都能修好了。 ”家康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复,让使者面面相觑。 秀吉的想法是,家康在家臣面前很难当即答应他的要求,才准备让母亲为质,以使家康下定进京决心。 这一点,家康甚是清楚。 但家康竟能如此爽快地答应这门婚事,让使者有些惊惶失措。 实际上,家康是想在朝日姬嫁过来之前,彻底地得到北条父子的谅解。 若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北条父子与他携手,秀吉断不敢生轻视之意。 但若家康回绝了婚事,秀吉也就无法征伐九州。 通过此事,可以给天下各大名一种印象:天下非秀吉一人的! 家康认为,在今日的天下,这一点至关重要。 基于此,秀吉的策略和家康的想法有相似之处,但具体内容则大相径庭。 秀吉平定天下,乃是凭关白的地位与强大的武力,家康若也那样做,却有些底气不足。 在家康看来,秀吉霸权的确立,与信长或光秀采取的方式有相通之处。 他认为,对自己的能力太过相信,以夸耀的方式来掌握天下,则斯人的生命随时可能在乱世中结束,自会因此引起叛逆。 故,定要有一种方法,可以超越个人的莫大权力,遵循一条理智之道,培育出安定天下的势力。 当然,家康认为自己就是使秀吉之天下安定的力量。 基于这种想法,与其让秀吉急急忙忙去征伐九州,还不如先让天下大名认为:“乱世结束了! ”让他们认清,天下不是依靠个人的野心就能治理好的,这便是关键。 家康这样想,也打算这样做,因此他是晚以雁汤款待客人,竟使得织田有乐等三名使者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请问,”富田左近道,“阳春之后,大人就迎娶朝日姬吗? ”家康肯定地点头:“方才我也说过,我在等着办这件事呢,请回去复命吧。 现在是大家须齐心协力来平定天下之时。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想说。 ”“哦! 来,再喝一杯。 ”“无他,斯时既然朝日姬嫁了过来,大人就是关白大人的妹婿了。 就请上京吧! ”“不行! ”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怒吼一声,打断了富田,回头对家康道,“这是两回事。 主公上京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织田有乐皱起眉头,对理直气壮的作左卫门道:“本多大人,我正在和德川大人说话! ”烛台的灯光照到厅上,原本平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空气中骤然充满火药味。 “织田大人是不让我说话了? ”“我是说,我们正在谈话,你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就是。 ”“这是什么话? 别人家的事找不管,可是在德川氏,当主公遇上大事,做家臣的岂可袖手旁观? ”有乐看了一眼家康,家康正大声啜着汤。 他无可奈何,只好又转向作左卫门,“那么,本多大人是说,即使结了亲,大人也不去京城? ”“当然! 我丝毫也不信任关白,誓要阻止此事。 ”“真未想到。 ”“以这门亲事为诱饵让主公上京,到京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人杀了。 我就是这么看的,誓不能让主公进京。 ”作左卫门说着,猛然转向使者,“每当一听到为了天下,或为了日本云云,我就会肚子疼,原因不言自明。 在这个乱世,有真正为了天下的人吗? 天下人人自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甚至手足相残。 这个世道,我是不敢相信了。 ”“这话越扯越远了,本多大人也听到了吧? 关白大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诚意,连母亲大政所夫人都要送来为质。 若连这个都不思量…………”“想以这种手段谋得天下,实在不高明,实令人大失所望! ”“哼! ”性急的富田左近再也听不下去。 这时,家康才道:“作左不得无理。 ”他一边拿起杯子敬有乐,一面对作左道:“你们实在顽固得很。 现在正在谈大喜的婚事,关白大人又没说必须马上上京,为什么要扯上无聊的话题,惹起口角? 有乐,左近,见谅。 大家一直以为,现在还是先前的乱世。 其实,世道已在一日日好转。 联姻的事,我同意! 来,喝一杯! ”本多作左卫门被家康斥责之后,闭上了嘴。 他猛然想起了已到秀吉那边出谋划策的石川数正。 数正的意思,定是先不必为上京之事向秀吉的使者作出承诺。 家康的想法,也是先答应婚事,让使者平安回去再说。 家康又笑着举杯,“这种激烈的争执,也是经常会有,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但,正因如此,德川家康才得以生存至今。 我清楚关白大人的心意,莫要取笑这种场画。 ”家康这么一说,使者也不再苦苦逼问上京之事了。 作左卫门仍然咄咄逼人地瞪着家康。 但他知道,若再执意坚持,生起风波,事情反而不好收拾,遂笑道:“是鄙人说了过激的话,让各位见笑了。 ”有乐也笑了。 “本多大人,见谅,在下的第一要务是和议,鄙人的话说得很是过分。 ”作左没有答腔,有乐也不甚在意,继续道:“那么,我们已经商定了婚事,就带着誓书回去吧,怎样,二位? ”“当然。 ”“很好。 ”不甚痛快的泷川雄利和富田左近勉强点点头。 有乐则毫不介意道:“那么,婚礼可在四月左右举行了? ”“好,请回去复命:婚礼预定在四月中旬为宜。 ”“那么,我们是来提婚的使者,而大人也是当着老臣答应了的。 ”“当然。 ”家康坦然道。 “要等到别馆建好了才迎娶,还是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等各位回去之后,我们即刻商量,总之会好生安排。 ”“德川大人,”有乐大概想到此打住了,“恭喜大人! 关白大人会在嫁出朝日姬时,陪上丰厚的嫁妆。 ”“哈哈,对嫁妆我无甚期待。 只要是为了天下,能好好商量,就是给足我这个妹婿面子了。 请把我的心意仔细转达给关白大人。 ”家康十分认真道。 他温和地看着低头沉思的作左卫门:“作左,你跳个舞吧? ”作左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家康。 “是啊,现在叫你跳舞,实在难为你了。 ”家康迅速为他开脱,让使者的注意力从作左身上移开,“忠次若在,便可跳惟妙惟肖的捉虾舞了。 ”现在的家康滑溜得可恶,“忠次平时乃是个一本正经之人,但偶尔也会做出滑稽的样子来。 人都会有尽情放松的时候啊! ”三个使者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原本最紧张的左近响应道:“是,关白大人有时也故作滑稽,令我等困惑。 那可以说是放松,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家康主从的计划成功地奏效了。 作左代表了家臣的意见,强烈地表示出对秀吉的不信任,而家康本人却让使者认为他满意这门亲事。 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突然有些厌恶起自己来,甚至想立即离开----主公并没有命令我,然而这一切正中主公下怀,就好像两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家康自夸说这是主从相知。 但是,在这种时候,是作左自己融入了家康,而非家康融入了作左。 这样下去,“鬼作左”这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这个白发的男儿,就是以主公家康的眼光来看世间,连呼吸都离不开主公,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自我的人了! 发布时间:2024-09-17 21:14:32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52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