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一部乱世孤主第十八章 生死离别 内容: 菅生川里冰凉的水清澈见底。 直到早上,笼崎的砂洲还下着蒙蒙细雨。 从风吕谷那边传来几声狐狸的叫声,震人耳鼓。 晨鸡已经停止呜叫,府邸内冰冷而静谧。 酒井雅乐助看着急促飘过箭楼的朝雾,停下了脚步。 “秋天…………”话冒到了嘴边,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 今天是於大夫人离开这座城的日子。 “当年夫人高高兴兴嫁了过来,可是…………”他摇了摇头。 他在家里迎来了於大。 而今天,他又要将於大从这里送走。 人世间的悲哀,或者说是某种更苍凉的感情忽然 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步履蹒跚。 他首先巡视了一遍玄关内外。 三个下人在辛苦地打扫道路,扫过之后,偶尔又会有树叶飘落下来。 “辛苦了,辛苦了。 ”他和下人们打过招呼,巡视了一遍昨晚 命人围起的竹篱笆。 跟於大嫁过来时一样,今天家里的女眷肯定都会聚到这里,与於大作别。 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肯定会让於大心乱如麻。 广忠狠劲隐藏自己对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 这不仅是出于对今川氏的顾虑,也是要示态给刈谷看。 “不就是一两个女人吗。 ”在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背后,是他努力掩饰的悲哀。 如果於大在混乱中失去理智,广忠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 於大这一刻将会直接影响到竹千代的未来。 他想让於大给人留下坚强的印象。 “我说,不许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 ”雅乐助对正在检查清洁的下人小田和兵卫叮嘱道。 “可若是有人呢? ”和兵卫幽幽地反问。 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种棉花和织布的女眷们对夫人的感情。 雅乐助一时语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门内走去,“就说夫人顶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雾渐渐散了。 露水从米槠的叶子上啪哒啪哒地掉落下来。 雅乐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几颗露珠落到了他身上。 这时,於大正做着她在冈崎的最后一个梦。 太阳还没出来。 刚刚起床的小侍女在北侧的炉灶边生起火,开始做饭。 雅乐助没有和她搭话,绕过迟开的百日红花丛,来到院子里。 他吃了一惊。 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 她已经梳好了头,素面朝天,从侧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肿。 雅乐助本想上去问候,却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朝着风吕谷竹千代的住处,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在祈祷,就连雅乐助站到了身后都不知。 雅乐助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红上,衣襟处扫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伤顿时沁人心扉。 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意味。 这位年轻的母亲自从被幽禁于此,就没再见过竹千代。 她曾哀求过广忠,想见一次孩子。 其实见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让乳母阿贞带着竹千代来拜访雅乐助夫人即可。 但广忠却没有答应。 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篱,前来看望於大。 但若让於大再见到竹千代,他将於大幽禁于此便失去了意义。 等於大祈祷完毕,雅乐助才走上去,“上房夫人。 ”於大惊讶地回头,看着雅乐助。 “到该去的时候了。 ”说完,雅乐助慌忙移开视线,看着东方渐渐变色的云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与夫人分别,纷纷聚集在门前。 到时请夫人看仔细些。 ”“看什么? ”於大声音清脆。 她试图控制自己心中的悲伤。 从语音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做到了。 雅乐助突然胸中发闷,声音反而颤抖起来。 “在众多的女眷和孩童当中,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您。 在菅生川苑旁边的大梗树下,阿贞抱着一个孩子…………”“哦。 是竹千代? ”“这,在下就…………”“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费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见他了…………”“乐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领了。 可是,我已经解脱了。 仅仅看一眼,并无益处。 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里。 ”“夫人…………”雅乐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来是在下多虑了。 请夫人原谅,请原谅! ”“这几年承蒙你的照顾。 走时人多嘴杂,想必没有机会说话。 先向你道谢了。 ”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 她刚刚嫁过来时,在众人的眼中还像一个小女子。 但现在,她的气度和沉着,让雅乐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么都不要说了。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我们只能怪…………”雅乐助像个逞强的孩子一样,欲罢还休。 “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给在下吧! 冈崎的老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辅佐为海道第一人。 ”“啊,太阳出来了。 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乐助,阳光定能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於大没有笑,也没有哭。 她不愿人看见她的悲伤,枉费了广忠的一片苦心。 扫视一番,她决然转身离开。 一个半时辰之后,辰时已到,於大从雅乐助的府邸出来,经营生橹沿河到不净门。 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无人来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 送。 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为不端,只好将其送回娘家。 ”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纪伊守家广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将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时四刻,已经开始有人来到雅乐助家的内庭门口。 女眷们并未遮住脸,倒是男人都带着斗笠,盖住了脸庞。 笫一个抵达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 他拨开女眷,来到竹篱前,弯腰系紧了鞋带,他要护送於大。 其后是主人雅乐助,他也穿着草鞋出来,看见新八郎的装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轿子放在菅生门外,於大会走到那里,轿旁此时只有金田正桔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渐渐聚拢的人群当中,可以看见阿部大藏、石川安艺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来之后,女眷中响起一片啜泣声。 “难道上天瞎了眼! ”“这么好的一位夫人! ”女人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当於大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失声哭了起来。 於大拼命在女人们中间寻找华阳院的身影。 竹千代和她的缘分之浅令人难过,而她和母亲之间的离合同样让人不堪回味。 正要走出菅生门,忽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 “上房夫人! ”一个女人跑了过来。 “喂,不可乱来! ”金田正桔说了一句,但并没有将拉住於大的女人拉开,而是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各位肃静! ”女人是内庭的须贺嬷嬷,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百合和小笹走后,在内庭只有这个女人对她忠心不二。 於大往须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看到的是竹千代。 抱着竹千代的那个女人,不是阿贞,也不是龟女,而是阿久夫人。 阿久抱着竹千代,站在大梗树下,表情苍白僵硬,只有一双眸子散发着光芒。 在她右侧,站着五岁的勘六,勘六身边站着侍女阿万,怀里抱着与竹千代同岁的惠新。 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 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色。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 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子纹丝不动。 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 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 他的眼睛转个不 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 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 可是,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儿子一眼。 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 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 生。 “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 行。 依於大的性格,她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 ”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离去,但身后的人却没有减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 或许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 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诱到自己的领地内悉数杀掉。 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 ”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 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 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 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 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 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 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 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色渐浓。 田中可以看见绿色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色的山漆,单等着冬天的到来。 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精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 ”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 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 她走出了轿子。 “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 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惊讶地看了看众人。 “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 ”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 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 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 阳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 “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 ”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 夫人不用客气。 ”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出泪来,嘴唇微微颤抖。 “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 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性,我比你们清楚。 他性情急躁,目光短 浅。 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 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 地,丢掉了性命! ”金田正桔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 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 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 “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 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子。 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围顿时响起男人的哭泣声,每个人都在颤抖着抽泣。 “夫人。 ”雅乐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岁便有如此见识,让在下备感汗颜。 在下怎么如此糊涂! 城中还有少主等着我们呢。 各位,回去! 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轿子被托付给阿部定次找来的百姓。 冈崎的家臣们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 於大命人起轿。 孤独袭遍全身,轿内传出她的低声啜泣。 发布时间:2024-09-14 21:42:0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50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