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五章 内阁中的混斗(上) 内容: 世宗是一位干练的君主。 他崇信道教,从事斋醮,然而他永远没有忘去他是君主。 杨廷和、杨一清、张孚敬、夏言、严嵩、徐阶,----这一群有名的首辅,固然曾经掌握政权,但是威柄,依然在世宗手里。 穆宗和他底父亲不同,他是完全另外一个范畴的人物。 世宗在位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地谨慎小心,甚至连父亲都不敢看一面。 世宗逝世了,他自己做君主,但是君主底威权,在他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经验。 朝会的时候,他照例是不发一言。 如此一年一年地过去。 起初还不妨说是什么“高宗谅一陰一,三年不言”,但是一直到第四年,他还没有感觉到说话的必要。 这确有些骇人了。 隆庆三年,尚宝丞郑履淳上疏:陛下御极三祀矣,曾召问一大臣,面质一讲官,赏纳一谏士,以共画思患豫防之策乎? 高亢睽孤,乾坤否隔,忠言重折槛之罚,儒臣虚纳牖之功,宫闱违脱珥之规,朝陛拂同舟之义。 回奏蒙谴,补牍奚从? 内批径出,封还何自? 隆庆四年刑部主事陆树德上言,上下交为泰,今暌隔若此,何以劘君德,训万几? ”但是一切的规诤,对于穆宗,没有发生什么影响。 当然,穆宗不是白痴,他只是对于实际政治发生厌倦。 在宫庭里面,他有他底爱和憎。 他爱女人,爱喝酒,爱和内监们一起游玩,爱鳌山,爱宫苑,爱秋千,爱龙凤舰,爱金匮玉盆:一切消闲的娱乐他都爱,一切实际的政治他都憎。 事实上,实际的政治,用不到他自己操心。 他有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干练的政治家;他也有李春芳、陈以勤、郭朴,这些忠谠的大臣。 政权交给他们好了,穆宗自己想。 不幸他连驾驭大臣的威柄,也一齐放手,因此穆宗一朝,内阁里面只见到不断的混斗。 穆宗是一个宽厚的君主,这是他和世宗绝对不同的地方。 他即位的初年,诏令户部购买珠宝,户部尚书马森执奏,不听;给事中、御史们进谏,不听。 最后激怒了御史詹仰庇,他上疏说:“陛下玩好之端渐启,弼违之谏恶闻,群小乘隙,百方诱惑,害有不可胜言者。 ”这是直接攻击皇帝了,穆宗只给他一个不答复。 穆宗对陈皇后日渐疏远,皇后迁居别宫,慢慢地郁出病来,仰庇又上疏道:先帝慎择贤淑,作配陛下,为宗庙社稷内主,陛下宜遵先帝命,笃宫闱之好。 近闻皇后移居别宫,已近一载,抑郁成疾,陛下略不省视。 万一不讳,如圣德何! 臣下莫不忧惶,徒以事涉宫禁,不敢颂言。 臣谓人臣之义,知而不言,当死,言而触讳,亦当死。 臣今日固不惜死,愿陛下采听臣言,立复皇后中宫,时加慰问,臣虽死,贤于生。 这样地切直,在世宗的时候,久已应当受到廷杖的处分了,穆宗只批着,“后无子多病,移居别宫,聊自适以冀却疾。 尔何知内庭事,顾妄言! ”在明代,这真是难得了,一切看出穆宗是一个平庸的,然而宽厚的君主。 穆宗即位的时候,内阁大学士是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人。 徐阶是首辅,内阁中最不平静的分子是高拱。 短短的十二月过去了,第二年便是穆宗隆庆元年。 开了新年,居正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侍郎是正三品,这已是进官了,但是只是一个阶梯。 二月居正晋吏部左传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同时人阁的还有他底房师陈以勤。 二人入阁,当然都是因为曾为裕邸讲官的原故。 这一年居正四十三岁了,也许他还记得荆州张秀才那两句诗,“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努力,努力! 在三十年以后的今日,他已经直上尽头竿了,但是他还得努力,他要一直赶上尽头竿的顶点。 奉诏入阁以后,他有《辞免恩命疏》,这是一篇可以纪念的文章,全录于次:奏为辞免恩命事,隆庆元年二月初九日,准吏部咨,节奉敕谕:“原讲官、今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居正,升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著入内阁,同徐阶等办事,如敕奉行。 钦此。 ”非常之命,特出宸衷,不次之恩,滥及庸品,臣不胜感激,不胜惶悚。 窃以内阁之职,几务是司,以代王言,以熙帝载,必有宏深奥衍之学,蕴经纶康济之才,然后足以协赞皇猷,弼成圣化。 臣学不足以造古人之微,识不足以通当世之务,既无才望,又鲜旧劳,徒以东朝劝讲之微勤,幸逢圣主龙飞之景运,因缘机遇,骤被恩慈,擢贰铨衡,晋参密勿,力微于蚊蝝,任重于丘山,退自省循,若为堪受。 昔唐李泌、陆贽,遇代、德二主于藩邸;先臣杨溥、刘健,事仁、孝两庙于青宫:咸以旧劳,遂跻台席。 然当时不以为幸得,后世咸仰其休声者,盖以四臣闻望素隆,勋庸茂著故也。 臣之谫劣,何足以远企前贤,近希先哲,而一旦以后进之士,厕迹于老成耆旧之间,以庸众之流,滥竽于俊乂英贤之列,将何以致物情之允协,昭天鉴之无私? 即微人言,能不自愧? 况圣明临御之始,正海内观听之时,倘举措不惬于公评,则激劝有亏于国典,隮颠之咎,宁独在臣! 伏愿皇上察臣悃诚,非由矫饰,特停成命,改授时贤,俾臣仍以旧官,勉图自效。 庶程才量力,在微臣免餗复之忧,为官择人,在国家有栋隆之吉。 臣无任战栗郧越俟命之至。 (奏疏十二)当然地,这是一篇例行的文章。 明代关于大臣的任命,到了中叶以后,演成会推的制度。 《明会典》:“阁臣,吏、兵二部尚书,会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及科、道,廷推上二人,或再上三、四人,皆请自上裁。 ”(万历重修本卷五)就是指的此事。 廷推便有些议会选举制底意味了。 不过名为会推,其实主持者自有其人,其余的只有承认,未必公开地取决于多数底赞同。 所以后来颜继祖论为“会推但六科掌篆者为主,卿贰台臣罕至,且九卿台谏,止选郎传语,有唯诺,无翻异,何名会推! ”(《明史》卷二四八颜继祖传)这是指的主持之权落在六科都给事中(明代六部皆有都给事中掌科印故日掌篆又称科长。〕以后的情形。 但是万历以来,大权只在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之手,廷推只是一个形式。 (《明史》卷二四《陈有年传》)其实即在西方议会制盛行的国家,选举也只是公开的形式,一切的决定,还是由一、二人主持。 所以大体方面,本来有不少的类似。 但是会推的制度以外,还有特简。 任用大臣的时候,会推和特简,是两种迭用的方式。 有时大臣认为特简是一种偏私的恩典,甚至拒绝皇上底荣命。 孝宗用中旨改徐恪为南京工部右侍郎,恪疏称“大臣进用,宜出廷推,未闻有传奉得者。 臣生平不敢由他途进,请赐罢黜。 ”(《明史》卷一八五《徐恪传》)这是一个好例。 可是特简底制度,永远和会推底制度并存。 干练的君主,用人行政的时候,甚至大都出于特简。 在宽厚平庸的君主手里,特简底大权依然存在,但是简用的大臣,不是出于首辅底推荐,便是出于近幸底引进。 居正这次入阁,全是徐阶底力量。 居正自言“圣主念甘盘之旧,不弃簪履;元翁垂接引之慈,无遗管蒯”,(书牍一《答中丞洪芳洲》)所谓“元翁”,即指徐阶。 入阁以后,便有入阁以后的措施。 无疑地,居正是热恋政权的。 自隆庆元年入阁以后,直到万历十年身死为止,在这长长的十六年之中,他没有一天不在积极地巩固他底政权,也没有一天曾经放弃他底政权。 政权在手中了,他要有一番作为。 隆庆元年,他还只是一个新进,阁中充满他底老师和前辈,只有李春芳是他底同年,但是在他入阁以前,春芳已经是二年大学士了。 可是居正既经入阁,便有一番抱负。 也许在做翰林学士的时候,他还预备做一个文人,现在事情不同了,一切都看在他底眼里。 入阁之初,他有这样的几封信:仆以浅薄,骤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 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惟虚平此心,不敢向人间作好恶耳。 至于转旋之机,未免有迹非心是之判,士大夫责望素深,或不能尽如其意,然亦不暇顾矣。 (书牍一《答南中提学御史耿楚侗》)深惟谫薄,任过其才,夙夜念之,若为称塞。 惟当坚平生硁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耳。 (同卷《答中丞洪芳洲》)仆以谫薄,获依日月之末光,猥从末阶,骤跻三事,束栌作柱,用荷为梁,庸愚之人犹将嗤之,况高明耆硕如翁者乎? 乃辱不鄙,远赐问贺,奖借过情,重增其愧。 至勉仆以作者之事,尤不敢当。 古人以行谊文章兼显于时者,世不多见。 明兴二百余年,名世之辅,专门之彦,凡几作矣,而一代文章,犹未能追踪古昔,乃欲责之于椎鲁人,讵能耶? 若使以其硁硁小人之守,倦倦纳诲之心,朝夕俟衮职有缺,时用一缕补之,以仰答隆遇而免于罪戾,或庶几耳。 (同卷《答宗伯董浔一陽一》)关于居正入阁之初,还有一段记载,应当辨正的。 王世贞《张居正传》,称“当居正之进阁,阁臣凡六人,…………居正最后拜,独谓辅相体当尊重,于朝堂倨见九卿,他亦无所延纳;而间出一语,辄中的,人以是愈畏惮之,重于他相矣”。 其后《明史》居正本传亦称“时徐阶以宿老居首辅,与李春芳皆折节礼士,居正最后入,独引相体,倨见九卿,无所延纳,间出一语,辄中肯,人以是严惮之,重于他相。 ”《明史》本传底记载,完全根据王传,连字句方面,都可以指出雷同的地方。 其实两传都是错误的。 这段记载的错误,是时间的错误。 居正倨见九卿,为众严惮的时候,是有的,但是这是万历以后的事了。 万历元年九月,吏部尚书杨博致仕,十二月礼部尚书陆树声致仕,三年六月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老成人退休了,九卿之中,不是居正所汲引,便是他底亲戚,居正身为首辅,连带阁中的吕调一陽一、张四维,都几乎成为他底僚属,何况九卿! “倨”是诚然有的,“惮”也理有固然。 但是隆庆元年,居正入阁之初,杨博为吏部尚书,葛守礼为户部尚书,都是居正平时严惮的人物,在官阶方面,都在居正之上,本来谈不到“倨”。 隆庆六年六月,神宗即位,居正当国,七月用陆树声为礼部尚书。 树声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比居正前两科,居正见树声,用后辈见先辈礼。 有一次树声到内阁拜访居正,因为客坐稍偏,简直不肯入坐,直待居正亲自改正席次以后,方肯接谈。 这里固然看到树声底严正,但是同样也看出居正底礼遇。 居正当然有居正底气魄,但是要说入阁之初“倨见九卿”,这是时间的错误。 隆庆元年四月,居正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据《文忠公行实》,这次进官,因为“永乐大典成”底原故,当然这是指重修《永乐大典》底故事。 就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内阁里发生一次阁潮。 隆庆初年的内阁,实际是三个名臣底内阁,----徐阶、高拱、张居正。 居正和徐阶、高拱,都有相当的关系,现在还没有到他出露头角的时机,但是徐阶、高拱底对立,正在逐日地尖锐。 第一个攻击高拱的,是吏科给事中胡应嘉。 世宗病重的时候,高拱从直庐里,偷偷地回去,准备搬家。 应嘉知道了,提出弹劾,世宗在昏眩的当中,一切不问,但是高拱认为胡应嘉和徐阶同乡,一定受了徐阶底指使,事态便扩大了。 高拱有仇必报,本来谈不上容忍,一切正在等待机会。 隆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主持京察。 京察是明代的制度,宪宗成化四年,奏准,京官五品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 孝宗弘治十七年奏准,每六年一次举行。 六年京察的制度确定了,但是万历以前,有时还来一个特别考察.这便是所谓“闰察”。 本来明朝底文官制度.是终身制,象那些“改组”、“裁员”,以及“手谕”开除这一类的制度,都还没有发明。 在大臣手里的威柄,只是“京察”。 这个威柄,照理握在礼部尚书手中,除了都御史可以随时过问外,不受任何的干涉。 现在权柄在杨博手中了,这一次的京察,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算得雷厉风行。 偏偏杨博底同乡,山西人没有一个降黜的。 这一来动了御史和给事中底公愤。 第一个攻击杨博的,又是胡应嘉。 应嘉弹劾杨搏挟私愤,庇乡里,错是没有说错,可是恰恰错在应嘉底吏科给事中上面。 在吏部办理京察的时候,吏科给事中应当参加,事前没有提出异议,事后偏要提出弹劾。 连宽厚的穆宗也认为抵牾,下令内阁商量处罚。 这一来高拱报复的机会到了。 内阁当中,郭朴和高拱同乡,这一次首先发言的是郭朴。 他毅然地说:“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应当革职。 ”“应当革职为民,”高拱也说。 徐阶看了郭朴,再看高拱,两位阁老都紧张的了不得,没奈何,只得点点头。 胡应嘉底革职,算是革定了。 明朝的言官,真是了不得。 他们是一窝胡蜂,你动了一个,他们会来一群。 都察院有的是御史,六科里有的是给事中,你瞧罢! 京察的时候,吏部尚书对于言官,照例谈不到降黜。 偏偏杨博给他们一次降黜,偏偏郭朴、高拱又主张胡应嘉革职为民,胡蜂窝惊动了,兵科给事中欧 发布时间:2024-09-08 23:39:0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47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