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四章 内容: 我回到了安讷西,但是却没有见到她。 可以想象,我当时该多么惊讶,多么痛苦! 这时候我开始后悔不该怯懦地丢开了勒麦特尔先生;当我听到他的不幸遭遇的时候,我心中更加懊悔了。 他那乐谱箱子是他的全部财产,为了抢救这个宝贵箱子,我们曾经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可是一运到里昂,多尔当伯爵就吩咐把它扣留了,因为主教会事前曾把这当作秘密携物潜逃写信通知了伯爵。 勒麦特尔先生对于他的财产,他的生活之道,他一生辛勤劳动的结晶,虽然再三要求归还,但是没有结果。 这只箱子的所有权问题,至少应该经申诉讼来解决,可是并没有经过任何诉讼程序,这件事就按照强者的法律作了决定,于是,这位可怜的勒麦特尔就失去了他艺术天才的果实,早年的心血,晚年的财源。 当时我所受到的打击沉重得无以复加。 但是,在我那个年纪,我是不会过分忧愁的,我不久就想出了一套自我宽慰的办法。 我希望不久就可以得到她的消息,虽然我不知道华伦夫人的住址,她也不知道我回来。 至于我抛开勒麦特尔这件事,总地说来,也算不得是多大罪过。 勒麦特尔先生逃走的时候,我帮了忙,这是我能为他效劳的唯--一件事。 即使我同他一起住在法国,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不能保住他的箱子,除了给他增加开支外,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这就是当时我对这件事的看法,现在我是不这样看了。 在刚干完一件丑事的时候,我们心里并不觉得怎么难受,但在很久以后,当我们想起它时,它还要折磨你,因为丑事是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消失的。 为了得到妈妈的消息,我唯一能够做的,那就是等待。 巴黎地方那么大,到哪儿去找她呢? 再说,拿什么当路费呢? 想要迟早打听到她在哪里,没有比安讷西更稳妥的地方了。 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然而我那时的行为却很不好,我没去拜访那位曾经照拂过我并且还能继续照拂我的主教,此时我的女保护人不在他旁边,我怕他谴责我们私自逃走的事。 我更没到修道院去,因为格罗先生已不在那里了。 总之,我没去访问任何熟人。 说真的,我倒很想去拜访一下执政官夫人,但是我一直没敢去。 比这些事做得更不对的是:我又找到了汪杜尔先生,这个人,虽然我非常欣赏,但是自从出走以来,我一次也没有想过他。 别后重逢,他在安讷西已经是个赫赫有名、到处受欢迎的人物了,贵妇人们都争着招待他。 他这种成功更使我晕头转向了,那时我只知道有汪杜尔先生,他甚至使我连华伦夫人也要忘掉了。 为了便于向他请教,我提议和他住在一起,他也同意了。 他住在一个鞋匠家里,这个鞋匠是个谈吐诙谐和好逗乐的人,他用土话叫他妻子“一騷一娘儿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称呼,这个名称对她说来也还算恰当。 他和她时常争吵,这时汪杜尔就站在一旁,看来象是在劝解,实际上只是使他们吵得时间更长一些。 他用他那普罗旺斯口音向他们说些挑逗的话,经常收到极大的效果:他们越吵越凶,让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整个上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二三点钟,我们才吃一点什么;然后汪杜尔便到他常去的一交一 际场中。 并在外面吃晚饭,我则独自一个人去散步,心里想着他那出奇的才干,羡慕和赞美他那稀有的本领,同时诅咒自己的厄运,为什么不让我也过他那种幸福的生活。 我对生活是多么不了解啊! 如果我不这么愚蠢而懂得怎样行乐,我的生活将会快活百倍的。 华伦夫人出门时仅带走了阿奈,而把我前面谈过的那个贴身使女麦尔赛莱留在家里,她仍住在夫人的那套房间里。 麦尔赛莱小姐比我稍微年长一些,长得虽不怎么美,却相当可爱,是一个毫无坏心眼儿的弗赖堡人。 她除了偶尔有点不听女主人的话以外,我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缺点。 我常去看她。 我们算是老相识了,由于我一看到她,就联想到一个更爱的人,所以我也就爱她了。 她有几个女友,其中有一个叫吉萝小姐的日内瓦姑娘,活该我倒霉,爱上了我,她总逼着麦尔赛莱领我到她家里去。 我因为喜欢麦尔赛莱,又因为在那里还有几位我很愿意见的年轻姑娘,也就听任她领我去了。 吉萝小姐对我百般挑逗,但是,我对她简直腻烦透了,当她那张干瘪而又被西班牙烟草染黑了的嘴唇凑近我的脸时,我真忍不住要吐她一脸唾沫。 但我竭力耐住性子,除这点不快而外,我很喜欢跟那些姑娘在一块。 她们也许是为了讨好吉萝小姐,也许是为了讨我的欢心,每一个人都争相对我表示好感。 所有这一切,我只当作是友谊。 自那以后,我有时在想,当时只要我愿意,是可以把这些看作是比友谊还深一步的表示的。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这种心思,我也想不到这些。 再说,女裁缝、使女、小女贩都不怎么叫我动心。 我需要的是贵族小姐。 各人有各人的幻想,我的幻想一直是这样,在这一点上,我跟贺拉斯的想法不同。 然而,这决不是羡慕出身与地位的虚荣心理在作祟;我喜欢的是保养得比较柔润的肤色,比较美丽的手,比较雅致的服饰,全身给人一种轻盈飘逸、一尘不染之感,而且举止要比较大方,谈吐要比较优雅,衣裙要比较一精一美,剪裁得比较得法,鞋要比较小巧玲珑,丝带、花边和头发的颜色陪衬得要比较美观。 一个女人,如果具备了这一切,就是长得差一些,我也是偏爱她的。 我自己有时也觉得这种偏爱十分可笑,但是,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就产生了这种偏爱。 真想不到,这种良好的条件居然又出现了,是否能够享受仍然要看我自己了。 我是多么喜欢不时地又突然回到青年时代那种快乐的时刻啊! 这些时刻是多么甜蜜! 又是多么短促、多么难得、而我却是多么容易地享受到了啊! 哦! 我只要一想起那些时刻,心里就感到一种纯粹的快乐,我正是需要有这种快乐来恢复我的勇气,以便忍受得住晚年的烦恼。 有一天,黎明的景色十分美丽,我赶紧穿上衣服跑到野外去看日出。 我尽情地享受了这种快乐,那是圣约翰节以清的那个星期。 大地披上了华丽的衣装,花草遍地,色彩斑斓;夜莺啼春已近尾声,唱得仿佛格外卖劲;百鸟用大合唱送别残春和迎接美丽夏日的降临。 这是我这样的年纪不可再见的一个美丽的日子,是我现在居住的这块凄凉的土地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天。 我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城市,暑热不断上升,我沿着一个小山谷的树荫下踽踽独行,有一条小溪从旁流过。 这时后面传来了马蹄声和少女的喊叫声,她们似乎遇到了什么困难,但是,那尽情的欢笑声并未有所收歙。 我回过头来,听见她们正喊着我的名字,我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我认识的两位姑娘:葛莱芬丽小姐和加蕾小姐。 她们骑马的技术并不高明,不知怎样让马涉过小溪。 葛莱芬丽小姐是个十分可爱的伯尔尼姑娘,因为在家乡作了一些在她那种年龄易于做出来的蠢事而被赶了出来,她便效仿起华伦夫人的榜样。 我在华伦夫人家里见过她几次。 她可不象华伦夫人那样领有一份年金,不过她的命运总算不错,得到了加蕾小姐的欢心。 加蕾小姐和她很投机,请求母亲同意她在没有找到职业以前给自己做做伴。 加蕾小姐比葛莱芬丽小姐小一岁,而且比葛莱芬丽更美些,她的举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娴雅大方,同时她还有一副发育得很好的优美身段,这是一个少女所拥有的最大魅力。 她们情致绵绵地相爱,而且,从两个人的一温一 柔性格上说,要是没有情人 来干扰她们,这种亲密的友谊关系一定会保持很久的。 她们对我说,她们要到托讷去,那里有加蕾夫人的一个古堡,她们自己不会驱马过河,求我帮帮忙。 我想用鞭子从后面赶,她们怕我被马踢着,又怕自己给摔下来。 于是我就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我拉住加蕾小姐的马经绳,牵着它过了河,另一匹马也毫不费事地就跟着过来了,但我的衣服却因此湿过了膝盖。 完事以后,我想和两位小姐告别,然后象个傻瓜似的走开。 但是,她们俩低声地说了几句话以后,葛莱芬丽小姐就向我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放你走,你为了帮我们,衣服都弄湿了,我们要是不给你把衣服弄干,那是过意不去的,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双眼睛盯着加蕾小姐。 她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着补充说;“是呀,是呀,战俘,快上马,骑在她的后边,我们要拿你去做个交代。 ”“不,小姐,我不曾有幸认识您的母亲,她看到我会说些什么呢? ”葛莱芬丽小姐接口说:“她的母亲不在古堡,除了我们俩以外,没有别人;我们今天晚上还回来,到时候你再和我们一块回来吧。 ”这几句话在我身上发生的效果比电还快。 我跳到葛莱芬丽小姐的马上的时候,欢喜得浑身在颤抖。 而且,为了能够骑得稳,我不得不搂着她的腰,这时,我的心跳得那样厉害,连她都感觉出来了。 她对我说,她因为害怕掉下去,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拿当时我身子的位置来说,这几乎可以说是邀请我摸一摸她的心是不是果真在跳,但我始终没敢那样做。 一路上,我只是一直用我的两只胳膊给她当腰带,勒得的确很紧,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挪动。 有的女人读到这里,也许很想打我几个耳光,这是有道理的。 旅行中的快活,少女们喋喋不休的谈话,也大大刺激了我好说话的毛病,因此一直到晚上,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片刻住过嘴。 她们尽量不让我拘泥,于是我的舌头和我的眼睛全都说起话来了,虽然这两者所表达的意思不一样。 只有那么一阵儿,在我和这一位或那一位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话才有点儿不太自然,不过,离开的那一位马上就会回来,始终没容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摸清彼此发窘的原因。 到达托讷以后,我先烘干自己的衣服,接着我们就吃早点。 随后最主要的一件事便是准备午饭。 两位小姐做饭的时候,不时地丢下自己的工作去吻佃户们的孩子,我这个可怜的帮手怀着难以忍受的心情只好在一旁瞧着。 吃的是早就从城里送去的,做一顿丰盛午餐的东西应有尽有,尤其是点心更丰富;美中不足的是忘记把酒带来了。 对于不大喝酒的小姐们来说,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但是,我却感到遗憾,因为我还指望喝点酒壮壮胆子。 她们对此也深感不悦,也许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吧,不过,我不相信是这样。 她们那种活泼而可爱的高兴劲儿,简直是质朴、天真的化身;再说,她们俩和我还能出什么事呢? 她们派人到附近各处去找酒,但是一点也没有找到,因为这个地方的农民非常俭朴和穷困。 她们向我表示歉意;我对她们说,不要为此过分为难,她们不用酒就会把我灌醉的。 这是我那天敢于向她们说的唯--一句献殷勤的话,但是,我认为这两个调皮姑娘一定看得很清楚,这不是一句空话。 我们在佃户的厨房里吃午饭,两位女友坐在一张长桌子两头的凳子上,她们的客人坐在她们中间的一只三条腿的小圆凳上。 这是多么美的一顿午餐啊! 这又是多么迷人的一段回忆啊! 一个人付出那么一点点代价就能享受那样纯洁、那样真实的快乐,何必还去寻找别的欢乐呢? 就是在巴黎的任何地方也不会吃到这样的午餐。 我这话不是单单指它带来的欢乐与甜蜜,也是指肉体上的享受。 午饭后,我们采取了一项节约措施:我们没喝掉早餐留下的咖啡,而把咖啡跟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点心一起留待下午吃茶的时候。 为了促进我们的食欲,我们还到果园里去用樱桃来代替我们午餐的最后一道点心。 我爬到树上,连枝带叶地一把把往下扔樱桃,她们则用樱桃核隔着树枝向我扔来。 有一次,加蕾小姐张开了她的围裙,向后仰着脑袋,拉好等着接的架式,而我瞄得那样难,正好把一束樱桃扔到她的乳一房上。 当时我们是怎样哈哈大笑啊! 我自己心里想:“为什么我的嘴唇不是樱桃! 要是把我的两片嘴唇也扔到那同样的地方,那该有多美啊! ”这一天完全是在无拘无束的嬉笑中度过,但是,我们却始终规规矩矩。 没说一句暧一昧 的话,也没开一句冒失的玩笑,而且我们这种规规矩矩决不是勉强的,而是十分自然,我们心里怎样想,也就怎样表现出来。 总之,我十分拘谨(别人可能说我这是愚蠢),以至我由于情不自禁而做出的最大的放肆行为就是吻了一次加蕾小姐的手。 说真的,当时的情况正好使这种小小的优惠具有了特别的价值。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呼吸感到急促,她也不抬头,我的嘴没有说话,就匆匆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她轻轻的把我吻过的手缩了回去,望着我并没有显出一点怒容,我不知道当时我还能对她说出什么话来。 可是,她的女伴进来了,在这一刹那间,她在我眼里显得丑了。 最后,她们想起不该等天黑再往回走,这时剩下的时间刚够我们在天黑前赶到城里,于是我们就象来的时候那样起程了。 我要是大胆一些,一定会变动一下原来的位子的,因为加蕾小姐的那一眼强烈地搅动了我的心,但是我一句话也不敢说,而改变位子的建议又不能由她来提出。 在归途中,我们说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真是可惜,不过,我们绝对没有抱怨时光大短,因为我们认为,我们既以种种游戏充实了这一天,我们就已经获得延长这一天的秘密了。 我几乎就是在她们遇到我的那个地方和她们分手的。 我们分手时是多么依依不舍啊! 我们又是怀着怎样喜悦的心情约定再次见面啊! 我们一起消磨掉的十二小时,在我们心里不亚于几个世纪的亲密关系。 对这一天的甜蜜回忆不会给这两个可爱的少女带来任何损失;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一温一 馨的情谊,胜于更强烈的肉感乐趣,而这两者是不能并存的。 我们毫无秘密、毫无羞愧地相爱着,而且,我们愿意永远这样相爱。 纯洁的品行里有其特有的乐趣,这种乐趣不亚于另一种肉感之乐,因为它不会松弛,不会中断。 至于我,对这样一个美好日子的回忆,比我一辈子所享受过的任何欢乐都更使我感动,使我心醉,使我留恋。 我不明白自己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到底有什么希求,但是我对她们俩都非常关心。 可是,这并不等于说,如果由我自己来安排,我的心对两个人是一样的。 我的感情上稍稍有一点偏爱;要是葛莱芬丽小姐作我的情人 ,那固然是我的幸福,然而,如果完全由我选择的话,我更愿意把她当作自己的密友。 不管怎么样,在我离开她们俩的时候,我觉得我随便少了哪一个都是活不下去的。 可当时谁能说,我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而且我们那短暂的爱情就此结束了呢? 读我这部作品的人们,当他们发现所有我的爱情奇遇,经过那么长的序幕之后,其中最有希望的,也只不过是吻一下手就算完事,他们对此一定会大笑特笑的。 哦! 读者们,请你们不要弄错。 在这种以吻一次手而告终的爱情里,我所得到的快乐,比你们最低限度以吻手开始的恋爱中所得的快乐还要多。 汪杜尔昨夜睡得很迟,我回来没多久,他也回来了。 往常我一看见他,心里就高兴,这回可不一样了。 我加意小心,没对他谈我这一天的经过。 那两个小姐谈到他的时候,是有点瞧不起他的,而当她们知道我和那样的坏人有交往,就显得不很高兴;这样便减少了我心中对他的尊敬,而且,不论什么事,只要能分散我对这两位小姐的爱慕之心,都会使我感到讨厌的。 可是,当他跟我谈到我目前景况的时候,立刻又使我想到他,也想到了我自己。 我的处境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尽管开支很少,可是我那一点钱已经花光了,我没有钱了。 妈妈没有一点消息,我真不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子,看到加蕾小姐的朋友要论为乞丐,我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 汪杜尔对我说,他向首席法官先生谈了我的事,并打算第二天带我到法官那里去吃午饭。 据汪杜尔说,这位首席法官可以通过他的一些朋友帮助我,再说,和这样一个人认识一下是件好事,他不仅聪明,而且还很有学问,对人和蔼可亲,他自己有才干,也喜欢有才干的人。 随后,象平常好把最正经的事和最无聊的事混在一起谈论那样,汪杜尔把来自巴黎的一首叠句歌词拿给我看,并且谱上了当时正在上演的穆雷的歌剧里的一个曲调。 西蒙(这是首席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欢这首歌词,甚至想按照同一曲调和一首。 他要汪杜尔也写一首;而这个有着狂妄念头的汪杜尔也让我作一首,他说,等明天叫人们看到这些歌词就象《滑稽小说》里的马车一样络绎不绝而来。 夜间,我不能入睡,就尽我所能来写歌词。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写这类诗句,总算写得还可以,甚至还挺不错,至少可以说,要是让我前一天晚上写的话,就不能写得这样有味道,因为歌词的主题是围绕着一个情致缠一绵 的场面,而我这颗心这时正沉浸在里面。 早上起来我把写好的歌词拿给汪杜尔看,他认为词句很漂亮,但没说他的那一首是否已作好就把我这一首装进口袋里了。 我们一同到西蒙先生家里去吃午饭,他殷勤地接待了我们。 他们的谈话是很有意思的,两个读过很多书的有才干的人谈起话来,当然不会没有意思。 我照例演着我的角色,即一言不发,只听他们说。 他们俩谁也没有谈到写歌词的事,我也丝毫没有提,而且就我所知,他们一直都不曾谈过我写的那首歌词。 西蒙先生对我的举止表示满意:在这次会见中,他在我身上观察到的几乎就是这么一点。 他在华伦夫人家里已经见过我几次,但对我没有怎样留意。 所以,我只能说,从这次共餐我们才认识。 这次相识,虽然没有达到当时的目的,却使我以后得到别的好处,因此,当我想起他时,仍是很愉快的。 我不能不谈一下他的外表。 由于他的法官身份和他自命不凡的才华,如果我一点不提,人们是想象不出他的外表的。 首席法官西蒙先生身高肯定不过二尺。 他的腿又直又细,甚至是太长了些,如果他挺直站着,他的两条腿一定显得更长;然而他的两腿却是斜叉开的,好象大大张开的圆规。 他不仅身子短小,而且还很瘦,从各方面看都小得不可想象。 如果他赤身裸一体,一定象个蝗虫。 他的头却和一般人的头一样大小,面孔长得很端正,很有上层人物的神气,眼睛也相当美,这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假脑袋装在一个树桩上似的。 在装束方面他大可以不必花什么钱,因为他那副大假发就能把他从头到脚完全遮盖起来。 他有两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谈话的时候,始终夹杂在一起,而且形成鲜明的对照,起初,让人听着很有意思,不久就使你非常讨厌。 一种声音是庄重响亮的,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那是他的头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是清晰而尖细刺耳的,那是他身体的声音。 当他平静而从容地谈话时,呼吸均匀,他一直能用低噪音,但如果稍微激动一点,就会露出一种比较热烈的声调,逐渐变成吹口哨似的尖音,要再恢复他的低音是非常费劲的。 我所描绘的外表一点也没有夸张,尽管如此,西蒙先生却是个风雅人物,很会说些动听的话,服饰极其考究,甚至到了轻佻的程度。 由于他想尽量利用自己的优点,他愿意早晨在还没有起床 的时候接见诉讼当事人,因为人们看到枕头上的漂亮脑袋,谁也不会想象他的全部漂亮仅只他的脑袋而已。 不过这有时候也惹出了笑话,我相信,全安讷西的人直到现在都还不会忘记。 一天早上,他在被窝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床 上等待着诉讼当事人。 他戴着一顶非常秀丽、洁白的睡帽,上面还装饰着两个粉红色的丝带结。 一个乡下人来了,敲他卧室的门。 女仆恰巧出去了。 首席法官先生听见接连的敲门声,就喊了一声“进来吧”,由于他喊的声音有些过高,发出来的是他的尖嗓音。 这乡下人进来后,向四下张望,寻找这女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当他看到躺在床 上的人戴着的是女人帽子和女人丝带结时,就连忙向夫人表示歉意,并打算退出去。 西蒙先生生气了,声音越喊越细。 那个乡下人越发认定床 上躺着的是个女人,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反唇相讥,骂那个女人说,看样子她不过是个破烂货,又说首席法官在家里也不做出点好榜样来。 首席法官怒不可遏,因为手边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就抄起夜壶,正要向那个可怜的乡下人扔过去时,女仆回来了。 这个小矮子,身体方面虽然受到大自然的冷遇,但是在智慧方面却得到了补偿。 他生来便很聪明,又特别努力使自己的智慧进一步丰富多彩起来。 据说,他是个相当出色的法学家,可是他并不喜欢他的本行,而致力于文学,并且小有成就。 他从文学里特别吸取那种华丽的外表和漂亮的词藻,使他的谈吐趣味横生,甚至在女人面前也颇受欢迎。 他把“文选”一类书籍里的所有警句都背得烂熟,甚至有独到的技巧能把这些东西运用得非常得当,把六十年前的一件事情,说得那样动听,那样有声有色,就象是昨天才发生似的。 他懂得音乐,还会用他那男人的声音唱出悦耳的歌声,总之,作为一个法官来说,称得起是多才多艺了。 由于他不断阿谀安讷西的贵妇们,他在她们当中就成了一个时髦人物,一个不断向贵妇们献殷勤的小猴子。 他甚至还吹嘘自己有过某些艳一遇 ,从而使贵妇们听得十分开心。 有位埃巴涅夫人曾说,对象他那样的人,吻一下女人的膝盖就是能给予的最大恩惠了。 由于他读过许多杰作,又喜欢谈论文学作品,所以他的谈话不仅有趣味,而且可以使人得到益处。 后来在我潜心读书的时候,和他过从很密,这事对我大有裨益。 我住在尚贝里期间,有时从尚贝里跑去看他,他很赞扬我好学不倦的精神,并且不断鼓励我,在选读书籍上给了我很多可贵的指教。 他这些指教使我受益不少。 不幸,这个赢弱的肉体却有一个非常敏感的灵魂,几年以后,不知什么事使他终日忧伤,因而死去。 真可惜,他的确是个矮小的好人,一个人起初会觉得他可笑,最后会喜欢上他的。 虽然他一生和我关系不深,由于我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教益,我认为,为了表示感谢,应该写这段文字纪念他。 每当我空闲的时候,就跑到加蕾小姐住的那条街去,希望在那里看看出入她家门的人,就是看看某扇开着的窗户也是愉快的。 可是,连一只猫也没看见。 我在那里等了许久,那所房子门窗始终紧闭着,好象从来没有住过人似的。 那条街狭窄而寂静,只要有个人在那里徘徊逗留,就很容易引起注意;偶尔有人,也都是从左右邻舍出来进去的人。 我站立在那里,感到十分狼狈:我觉得人们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这样一想,我越来越不好受。 因为我虽然在追寻一欢 乐,但我更尊重自己心爱的人的荣誉与安静。 最后,我不愿意再当这种西班牙式的情人 的角色了,而且我又没有一只吉他,于是便决定写信给葛莱芬丽小姐。 我本想直接寄给她的女友,可是我不敢;我觉得还是先写给葛莱芬丽小姐比较好些,因为我是先认识她的,经她介绍才认识了另一位,而且我和她也比较熟悉。 信写完了,我就送到吉萝小姐那里去,这种通信办法是这两位小姐在我们话别时想出来并约定的。 吉萝小姐以刺绣为生,有时到加蕾夫人家里去作活,所以有进出她家的便利。 然而,选中这位信使我并不认为十分妥当,但是我又担心如果对人选过于挑剔,她们就找不到别的人了。 再者,我又不敢说她对我还有自己的打算。 如果她居然也象那两位小姐一样把我看成对象,我是会感到羞辱的。 最后,我想有这样一个递信人总比没有好,我只得孤注一掷地去碰运气了。 我刚一开口,吉萝小姐就猜中了我的秘密;其实这并不怎么困难。 先不说托她给一位少女送信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单凭我那愚蠢和为难的样子就把我的一切秘密都暴露了。 大家可以想象,托她去办这件事,是不会使她感到十分愉快的,可是她接受了,而且忠实地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上午我跑到她家去,我得到了回信。 我是多么想马上跑出去读这封信,并且尽情地来吻这封信呀! 这都用不着说了。 应当多谈几句的倒是吉萝小姐当时的态度,我觉得她所表现的安详与稳重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有足够的理智来判断:以她那三十七岁的年纪,一双兔儿眼,齉鼻子,尖嗓门和黑脸蛋,和这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相抗衡,显然是处于不利地位的。 她既不想破坏她们的事,但也不愿为她们尽力;她宁愿失去、也不愿为她们而留下我。 麦尔赛莱得不到她女主人的任何消息,前不久就有意回弗赖堡去。 现在在吉萝的敦促下,终于做出了决定。 吉萝不仅劝她回弗赖堡,而且还提醒她最好找个人把她送到家,并且建议要我送她。 年轻的麦尔赛莱并不讨厌我,欣然同意了这个建议。 她们俩当天就象事情已经完全决定了似地来和我谈。 我对于这样随意支配我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而且马上就答应了;我认为,走这一趟充其量不过是七八天的事情。 吉萝小姐却有她的一套想法,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得不说明我的经济情况。 她们也想到了这一点,麦尔赛莱答应担负我的路费;而且为了把担负我的费用节省出来,她还按照我的建议,决定先把她的小包裹寄走,以后我们就把旅程分为几段慢慢地步行。 后来就这样做了。 我在这里谈到有那么多少女在爱我,心中很过意不去。 但是由于我不能吹嘘自己在这些艳一遇 中得到过什么好处,所以我认为可以毫无顾忌地把真实情况谈出来。 麦尔赛莱比吉萝年轻,又不象她那样什么都懂,从来也没有公开对我说过调情的话。 但是她却模仿我的声音、我的语调,或者重复我的话,她对我表示了我理应对她表示的关切。 而且,由于她天性胆小,一路上她最关心的事就是到晚上我们必须睡在一个房间里,显然,这种亲密的安排,对于在一起旅行的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来说,很少能停留在这一点上。 然而这一次正是停留在这一点上。 虽然麦尔赛莱并不令人讨厌,但由于我过分单纯,一路上我心中不但没有搞点风一流 艳一事 的打算,甚至根本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即使稍稍有这么一点念头,我也傻得不知该怎么办。 我想象不出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怎么会睡在一起的。 我认为这种担惊受怕的安排需要几个世纪的准备。 如果可怜的麦尔赛莱想用担负我的旅费的办法得到什么报答的话,她就失算了。 我们和从安讷西动身时一样,规规矩矩地来到了弗赖堡。 路过日内瓦的时候,我谁也没有去看望,但是当我在桥上的时候,心里觉得异常难受。 每当我见到这个幸福城市的城墙,或进入市区的时候,没有一次不由于内心过分激动而几乎不能自持。 在自一由 的崇高象征使我的灵魂上升到美妙境界的同时,平等、一团一 结、优良风尚的象征也使我感动得潸然泪下,一种强烈的后悔心情不禁油然而生,后悔自己不该失去这种种幸福。 我曾陷入多大的错误啊,可是,我这种错误又是多么自然的啊! 我曾经料想在自己的祖国可以看到这一切,因为我心里老怀念着这一切。 尼翁是我们必经之地。 难道我过家门而不见见父亲吗? 如果我真敢这样做,我以后会后悔死的。 我把麦尔赛莱留在旅店,不顾一切地去看了我的父亲。 唉! 我以前的恐惧是多么没有道理呀! 他一看到我,就把充满了他内心的爱子之情完全倾泄出来了。 在我们互相拥抱的时候,流下了多少眼泪啊! 最初,他还以为我是永远回到他身边来了。 我对他谈了我的情况和我的打算。 他只稍微劝了我一番,他向我指出我可能遭到的危险,并对我说少年的荒唐时期总是越短越好。 不过,他并没有强留我的意思,这一点我觉得他做得对。 但是,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尽其所能把我留下。 这也许是由于他看出我已不能从我走上的道路回过头来,也许是由于他不知道对我这样年岁的孩子到底应当怎样办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旅伴有一种十分不正确的、远离事实的看法,但这也是自然的。 我的继母是个善良而稍微有点圆滑的女人,做出要留我吃晚饭的样子。 我没吃;不过我对他们说,回来的时候我打算和他们多一团一 聚些日子。 我把由水路寄来的一件小包裹寄存在他们那里了,因为我觉得带着太累赘。 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动身了,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并且有勇气尽自己的义务。 我们平安到达了弗赖堡。 当旅行快要终了的时候,麦尔赛莱小姐对我就逐渐不那么殷勤了,及至到达目的地以后,她对我就显得相当冷淡,再说,她父亲的生活并不富裕,也没特别招待我,我只好去住小店。 第二天我去看他们,他们请我吃午饭,我也接受了。 我们毫不依恋地道别。 当晚我回到小店,第二天就走了,至于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我一生中,这是又一次上帝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过幸福日子的机会。 麦尔赛莱是个很好的姑娘,虽无动人的姿色,可是长得一点也不难看,不十分活泼,却很聪明,有时也闹点小脾气,但是哭一阵子也就完了,从来不会因此而起更大的风波。 她对我的确有意,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娶她为妻,并承袭她父亲的职业。 我对音乐的爱好也会使我喜欢他的职业。 这样,我便可以在弗赖堡安家立业;这个小城虽不太美,但居民都是十分善良的。 毫无疑问,我会因此失去很大的享受,但我一定能够过一辈子平静的生活;而且我应该比谁都清楚,在这项一交一 易中是没有什么可踌躇的。 我不想返回尼翁,而是要到洛桑去。 我想欣赏那个美丽的湖,因为在洛桑看湖水,可以饱览无遗。 支配我行为的内心动机大都不是很坚定的。 远大的志向,在我看来总是那么渺茫,致使我难以行动起来。 由于我对未来没有信心,总认为需要长期执行的计划是骗人的诱饵。 我和任何人一样,也会抱有某种希望,但这必须是无需费劲就能实现的希望。 如果这需要长期的艰苦努力,我就办不到了。 所以,唾手可得的一点小小快乐对我比天堂的永久幸福的诱一惑 力还要大。 不过,我对于事后一定会感到痛苦的快乐是不追求的,这种快乐引诱不了我,因为我只喜爱那些纯粹的快乐,如果准知道后来要追悔的话,那就不能算做是纯粹的快乐。 不管是哪儿,我急需找个落脚的地方,而且越近越好。 我由于迷失了路,晚间到了木东;在那里,陈留下了十个克勒蔡尔以外,我把仅有的一点钱都花完了,第二天吃了一顿饭,那十个克勒蔡尔也光了。 那天晚上,我到了离洛桑不远的一个小村庄。 当时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走进一家小旅店,进去究竟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饿极了,就装出大大方方好象完全能付钱的样子要来了晚饭。 吃完了饭,我什么也不想就上床 睡觉,睡得十分安静。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以后和店主人算了算账,共计应付七个布兹。 我想把我的短外衣押给他,那个好心人拒绝了,他对我说,感谢天主,他从来没有扒过人家的衣服,也不肯为七个布兹破例,他要我留着我的外衣,等有了钱时再来还账。 他的善心感动了我,但是,当时的感动实际上还不够,也远不如我以后回想起这事的时候感动得深。 不久,我就托一位可靠的人把钱给他送去并向他致谢;可是,十五年以后,当我从意大利回来又路过洛桑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我竟忘记了那个旅店和店主的名字。 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他并以一种出自内心的真正快乐向他提起他那时的善行,还向他证明他那番好心并没有被忘掉。 毫无疑问,在我看来,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给人帮忙,就是比这再大,也不如这个老实人毫不浮夸、朴实而又厚道的行为更值得感激。 快要到达洛桑的时候,我心里就考虑自己所处的窘境,怎样设法摆脱穷困,不叫我继母看见我这副潦倒的样子。 我把这次徒步旅行中的我比作刚来到安讷西时的我的朋友汪杜尔。 我对这个想法十分兴致勃勃,不考虑我既没有他那样善于辞令,也没有他那样的才能,就硬要在洛桑做一个小汪杜尔,把我自己还不懂的音乐教给别人,自称我是从巴黎来的,其实我根本没到过巴黎。 在这里,没有一所能使我在其中谋到个下级职务的音乐学校,而且我也不愿冒险混入内行的艺人中间;为了执行我那美妙的计划,我只好先打听哪里有既能住宿又花钱不多的小旅店。 有人告诉我,有个名叫佩罗太的人,家里留宿过路客人。 这个佩罗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非常周到地接待了我。 我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套假话向他说了一遍,他答应为我张罗,给我找学生,并且对我说,等我挣到钱以后才向我要钱。 他定的膳宿费是五个埃居。 这个数字本来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我说来就很可观了。 他建议我开始时只入半伙。 所谓半伙就是午餐只有一盘相当不错的浓菜汤,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到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晚餐。 我同意了。 这个可怜的佩罗太以最大的好心肠百般关怀我,凡是对我有所帮助的事无不尽力而为。 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这样多的好人,到我年纪大了的时候,好人就那样少了呢? 是好人绝种了吗? 不是的,这是由于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是我当年遇到好人的那个社会阶层了。 在一般平民中间,虽然只偶尔流露热情,但自然情感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 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 他们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虚荣心的支配。 我在洛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把我的小包寄来了,并附了一封充满忠告的信。 我理应从他的教诲中得到很好的启发。 我在上面已经谈过,有时候我的理智竟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错乱状态,使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下面又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要了解我晕头转向到了什么程度,我使自己汪杜尔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到了什么程度,只要看看我这时干了多少荒唐的事就够了。 我连歌谱都不认识就当起音乐教师来了。 固然,我曾和勒麦特尔一起呆过六个月,我受到过一些教益,但这六个月是不够的,何况我又是跟这样一位大师学的,注定是学不好的。 我这个日内瓦的巴黎人,新教国家的天主教徒,认为必须更名改姓,就象我曾经改变宗教和祖国一样。 我总是在尽一切可能使自己和所模仿的那个人物相似。 他叫汪杜尔德维尔诺夫,于是我便把卢梭这名字改拼为福索尔,全名为福索尔德维尔诺夫。 汪杜尔虽然会作曲,却从不夸耀这个;我本不会作曲,却向人人吹嘘自己会作曲。 我连最简单的流行歌曲都不懂,却自命为作曲家。 这还不算,有人把我介绍给一位法学教授特雷托伦先生,他喜欢音乐,经常在家里举行音乐会;我想给他一个可以显示我的才华的样品,于是我竟冒失地装出真会作曲的样子,为他的音乐会作起曲来。 我为这一优秀作品一直干了两个星期,誊清、标定音部、满有信心地划分乐章,好象这真是一出音乐艺术的杰作似的。 最后,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却是真的:为了漂亮地结束这个卓越的作品,我在末尾加上了一段优美的小步舞曲,这段曲子在大街小巷流行一时,也许现在许多人还能记得下面这几句当时非常流行的歌词:多么善变! 多么不公平! 怎么! 你的克拉丽丝欺骗了你的爱情! …………这支配有低音的曲子是汪杜尔教给我的,原来的歌词非常猥亵,正因为如此,我才记住了这个曲调。 我删去了原来的歌词,便把这个小步舞曲和配好的低音部做了我那作品的结尾。 我就象对月球上的居民说话一样,硬说这个曲子是我自己的作品。 大家聚会起来演奏我的作品了。 我向每个人说明了乐曲的速度、演奏的风格、各音部的反复等注意事项,简直把我忙坏了。 大家校音的五、六分钟,我觉得象有五、六个世纪之久。 最后,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用一个漂亮的纸卷在指挥台上敲了几下,意思是:注意。 大家都安静下来。 于是我严肃地打起拍子,开始了…………真的,自从有了法国歌剧以来,谁也没有听见过这样难听的音乐。 不管大家对我自以为了不起的艺术天才有什么样的想法,反正这次演奏的效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坏。 乐手们简直忍不住要笑;听众睁大惊愕的眼睛,直想堵住耳朵,可惜这办不到。 我那些要命的合奏乐手,又故意开玩笑,弄出些噪音来,连聋子的耳膜都能刺破。 我一直坚持着,当然,大颗的汗珠往下直滚,但是颜面攸关,我不敢一跑了之,只好听由命运摆布。 我所得到的安慰,听到我近旁的一些听众在低声说:“简直受不了! 多么疯狂的音乐! 这真是魔鬼的聚会啊! ”可怜的让-雅克! 在这残酷的时刻,你一点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你的音乐将在法兰西国王及其整个宫廷的出席下演奏,并将引起强烈的喝采和赞美,那些坐在包厢里的迷人的女人将会窃窃私语:“多么动听的音乐啊! 多么迷人的声音! 这真是扣人心弦的旋律啊! ”但是,使全场的人乐不可支的是那支小步舞曲。 刚刚演奏了几个小节,就从各处传来了人们的大笑声。 大家都对我的歌曲的韵味表示祝贺;他们说这个小步舞曲一定会使我名声大震,说我一定会到处受人欢迎。 我无需叙述我的烦恼,也不用承认我这是自作自受了。 第二天,一个名叫路托尔的乐队队员前来看我,他为人非常好,没有祝贺我的成就。 由于我深深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我羞愧、懊悔,对自己竟落到这种地步感到难过和失望,我不能再把这一切憋在心里了。 于是我把心中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都向他倾诉出来,同时我的眼泪也籁簌落下,我不仅在他面前承认了我对音乐的一无所知,而且还把所有的经过都跟他说了,要求他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至于他怎样信守诺言,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当天晚上,全洛桑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了。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出知道了这件事的样子,就连那个好心的佩罗太也没有因为知道了底细而停止供一应我食宿。 我继续生活下去,但非常苦闷,这样一个开端,其结果不会使我在洛桑愉快地住下去。 学生没有几个,一个女生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是本城的人。 只有两三个拙笨的德国学生,他们的笨拙一如我的无知;这几个学生使我讨厌得要死,在我的指导下,决不会成为大音乐家的。 只有一家人请过我,那家有个狡黠的小姑娘,她故意拿出许多乐谱叫我看,而我连一个也不懂,她却狡猾地在老师面前唱了起来,叫老师看看应该怎样演唱。 对于一个乐谱,我是不能一看就马上读出来的。 这和我在上面所谈的那次堂皇的音乐会上,一直都未能随上演奏,不能断定演奏的是不是和我眼前摆着的、我自己的乐谱一样,这次的情况也和那次相同。 在这种令人难堪的生活环境里,我不时从我那两位可爱的女友的信息中,得到了甜蜜的安慰。 我一向是从女性身上找到巨大的慰藉力量,在我时运不佳的时候,再没有比一个可爱的姑娘的关心更能减少我的痛苦的了。 可是,这种通信不久就终止了,以后再也没有恢复,但那是我的过错。 我换了住处以后,忘了把新的地址告诉她们,而且由于我不得不时时刻刻考虑自己的事情,很快就把她们完全忘记了。 我很久没有提起我那位可怜的妈妈了,但是,如果有人认为我也把她忘了,那可是大错特错。 我始终怀念着她,并希望能再找到她,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更是由于自己心灵上的需要。 我对她的依恋,不管是怎样强烈,怎样一往情深,并不妨碍我去爱别人;但这是另一种爱。 别的女人都是以姿色博得我的爱慕,一旦姿色消失,我的爱也就完了。 妈妈尽管可能变得又老又不好看,但我对她的爱慕之情是不会因此减弱的。 我这颗心最初是尊崇她的美,而现在已经完全转为尊崇她个人了。 所以,不管她的容颜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还是她自己,我的感情是始终不会变的。 我很知道我应该感激她,但实际上我没有想到这些。 不论她为我做了什么,或者没有做什么,我对她总是一样的。 我爱她既不是出于义务感,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更不是由于方便的动机。 我所以爱她,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爱她的。 当我爱上别的女人的时候,坦白地说,我的心也会分散一些,想她的时间也少了,但是,我始终是以同样愉快心情去想她的,而且,不管我是否正在爱着别的女人,每当我想到她的时候,总是觉得,只要和她不在一起,我就没有真正的幸福。 虽然我很久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但我绝不相信我已真的失去了她,也决不相信她会忘掉我。 我心里想:“她迟早会知道我过着流浪生活,那时,她自然会告诉我一点信息,没问题,我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这个时候,能住在她的故乡,穿行她踏过的街道,走过她住过的房前,对我都是件乐事。 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因为我有一种古怪的傻劲儿,除非绝对必要,我不敢打听她的事情,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我觉得一提她的名字,就会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暴露出来,我的嘴就会泄露心里的秘密,在某些方面难免对她有所不利。 我甚至觉得这个想法里还包含几分恐惧,我怕有人对我说她的坏话。 关于她离乡出走的事人们谈得很多,对她的品行也谈过一些。 与其听别人说我不爱听的话,不如什么也不谈。 我的学生不占用我很多时间,她的出生地离洛桑又不远,不过四里约的路程,我就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到那里游玩了一番,那几天,我始终怀着一种最愉快的心情。 日内瓦湖的景色和湖岸的绮丽风光,在我心目中老有那么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魅力,这种魅力不只是由于风景之美,而是由于一种我自己也说不出的、使我感动、使我兴奋的更有意味的东西。 每当我来到这伏沃地方的时候,就引起我许多感想,使我思念到:这是华伦夫人出生的地方,是我父亲住过的地方,是菲尔松小姐打开我情窦的地方,也是我幼年时期做过多次愉快旅行的地方;除此以外,我觉得还有一种比所有这一切更神秘更强烈地使我心情激动的原因。 每当我热烈希望享受我生来就该享受、却又老得不到的那种幸福安适的生活,因而引起我的幻想时,我的幻想总是留恋在这伏沃地方,留恋在这湖水之滨,和这一片片景色宜人的田野之中。 我一定要在这个湖畔有一处果园,而不是在别处;我要有一位忠实的朋友,一个可爱的妻子,一座小屋,一头乳牛和一只小船。 将来我有了这一切的时侯,我才算在世上享到了完美的幸福。 单只为了寻求这种想象中的幸福我曾向那地方跑过多少次,我自己也对这种幼稚的举动不禁感到可笑。 在那里,我感到惊异的是:那地方居民的性格,尤其是女人的性格,和我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据我看,那是多么不相称啊! 那个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我始终认为是极不谐调的。 在我到佛威去的途中,我一面沿着美丽的湖岸缓步而行,一面沉浸在最甜蜜的忧郁里。 我这颗满怀热情的心渴望着无数淳朴的幸福;我百感一交一 集,唉声叹气,甚至象一个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我有多少次停住了脚步,坐在大块岩石上痛哭,望着自己的眼泪滴到了水里。 我在佛威投宿在“拉克莱”旅店,两天里谁也没去拜访;我对这座城市发生了感情,我每次旅行时都不禁心向往之,终于使我把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安排在这里。 我真愿意向一切具有鉴赏力和富于感情的人说:“你们到佛威去吧,看看那个地方,观赏一下那里的景色,在湖上划划船,请你们自己说,大自然创造这个优美的地方,是不是为某个朱丽叶、某个克莱尔和某个圣普乐创造的,但是,可不要在那里寻找他们。 ”现在还是来谈我的事情吧。 我既然是个天主教徒,又毫不隐晦,我就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遵行我所信奉的宗教的仪式。 每逢星期日,只要天气好,我就到离洛桑有两里约路的亚森去望弥撒。 我通常是和其他天主教徒,特别是常和一个以刺绣为业的巴黎人一起跑这段路,他的名字我忘记了。 他不是象我这样的巴黎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一个头号的巴黎人,他敬畏天主,为人憨厚,倒象个香槟省人。 他太爱自己的故乡了,以致不愿意怀疑我不是巴黎人,唯恐一说穿就失去了可以一块儿谈谈巴黎的机会。 副司法行政官库罗扎先生有一个园丁也是巴黎人,但是为人就不那么和气了,他认为一个人本来没有做巴黎人的荣幸,而竟敢冒充巴黎人,就是损害了他故乡的荣誉。 他经常带着确信抓住了我的破绽的神气质问我,然后流露出恶意的微笑。 有一次他问我新市场上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当时我一胡一 诌了一通,这是可以想象的。 如今,我在巴黎已经住了二十年,对这个城市应该熟悉了,可是在今天要是有人用同样的问题问我,我还会象当时那样很难回答的,而看见我这样为难,人们同样可以推定我从来没到过巴黎,因为即便是在事实面前,人们也往往会根据错误的原则判断事物的。 在洛桑究竟住了多久,我自己也说不准了。 这个城市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只知道,由于维持不了生活,我就到讷沙泰尔去了,在那里过了一冬。 我在这个城市是比较顺利的;在那里我收了几个学生,我的收入足以偿清我欠那位好心朋友佩罗太先生的钱。 虽然我欠了他不少钱,我走后他还是诚心诚意把我那件小行李寄来了。 在教别人音乐的过程中,我也不知不觉地学了音乐。 我的生活十分舒适,一个通达事理的人对此会感到满足的;但是,我那不安静的心却要求着别的东西。 星期日或其他闲暇的日子,我常跑到野外和附近的树林里去,不停地在那里徘徊、冥想和叹息。 只要一出城,难得到晚上才能回来。 有一天,我在布德里走进一个小酒馆吃午饭:我看到一个长着大一胡一 子的人,他穿件希腊式紫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子,从他的服装和仪表看来相当高贵。 可是他说的话却简直让周围的人听不懂,因为他说的是一种相当难解的方言,除了象意大利语外,哪种语言也不象。 但是,他的话我差不多全懂,而且只有我一个人懂。 他有时不得不用手势向店主和当地的人表示自己的意思。 我用意大利语同他说了几句话,他竟完全懂了。 他立刻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并热烈地拥抱我。 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从这时起,我便做了他的翻译。 他的午饭是很丰盛的,我的午饭却不值一提。 他请我同他一起吃饭,我没怎么客气就答应了。 我们两人一边喝,一边说,越说越投机,吃完饭以后,简直就不愿意分开了。 他对我说他是希腊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长;是为了重修圣墓来到欧洲各国募化捐款的。 他拿出了俄国女皇和奥国皇帝发给他的漂亮的证明书给我看,另外,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君主发给他的证明书。 他对自已募捐的成绩很满意,但是在德国遇到了最大困难,因为他一句德语、拉丁语和法语都不会,他只好用自己的希腊语、土耳其语,最没办法的时候还得用法兰克语,这就使他在德国到处碰壁而所获不多。 他提议要我跟他去做他的秘书和翻译。 当时我穿着一件新买的紫色小外衣,虽然跟我的新职位配起来倒还相称,但是,我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出众,所以他并不认为我是多么难以争取到手的。 他一点也没有想错,这件事很快就说妥了。 我没有任何要求,他却许下了不少诺言。 既无中人,也没保证,更没有一个熟人,我就甘愿听任他的支配。 第二天,我已置身于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上了! 我们的旅程是从弗赖堡州开始的,在那里,他没有多大的收获。 主教的身分不允许他向人乞求,也不允许他向私人去募捐;我们向元老院陈述了他的任务,元老院只给了他很小一笔钱。 我们从弗赖堡到了伯尔尼,这里的手续繁多,审查他的那些证一件 就不是一天能办完的事。 我们住宿在当时的上等旅馆“大鹰旅社”,这里住的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餐厅里吃饭的人很多,饭菜也是上等的。 我很久没有吃到好的饭菜了,巴不得能补养一下身体,如今既然有了机会,我就要很好地享受一番。 主教本人就是一位好一交一 际的上等人士,性情活泼愉快,喜欢在饭桌上眼人聊天,跟懂他的话的人谈起来能谈得津津有味。 他各方面的知识很丰富,每当他卖弄自己那套渊博的希腊学识时,颇能引人入胜。 一天,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他用钳子夹一胡一 桃,一不留神把手指扎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这时他伸出手指给在座的人看,并且笑着说:“Mirate,signori;guesto e sangue pelago.”在伯尔尼时,我对他的帮助还算不小,我的成绩并不象我所担心的那样坏。 我办起事来既有胆量又有口才,是给我自己办事时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里的事情可不象在弗赖堡那样简单,必须和本邦首脑们进行频繁而漫长的商讨,审查他的证一件 也不是一天就完的事。 最后,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元老院答应接见他。 我以他的翻译的身分和他一同去了,而且人们还叫我发表谈话。 这真出乎意料,因为我绝没想到在和元老们个别商谈了很久以后,还要当众发表谈话,就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谈一样。 请想想,我那时该是多么为难啊! 象我这样一个十分腼腆的人,不仅要在公众之前,而且是在伯尔尼元老院里,一分钟的准备时间都没有就即席讲话,真够要命的了。 然而,我那时居然一点也不感到胆怯。 我简单明了地讲了这位希腊主教的任务。 我赞扬了业已捐助款项的王公们的虔诚。 为了激起无老院诸公不甘落后的心理,我说他们一贯是乐善好施的,因此对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期望,随后,我还力图证明这件事对所有基督的信徒,不分任何教派,都是善举,在结束的时候,我说,上天一定会对赞助这一善举的人降以鸿福。 我不能说这是我的讲话发生了效力,不过,这一席话确实受到欢迎,所以在接见结束以后,我的这位主教得到了一份巨额捐献,而他的秘书的才能也得到了赞扬。 对我说来,把这些赞扬的话翻译出来当然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我却没敢逐字译给他听。 这是我生平在大庭广众中间而且是在最高当权者面前所作的唯--一次讲话,也是我所作的唯--一次大胆而漂亮的讲话。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他的才能竟有这么大的差别:三年前,我曾到伊弗东去看我的老朋友罗甘先生,由于我赠送该市图书馆一些书籍,该市派一个代表一团一 来向我道谢。 瑞士人是最喜欢高谈阔论的,那些先生们向我说了一大套感谢的话。 我觉得必须致答词,然而,当时却窘得很厉害,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脑袋里乱成一一团一 ,急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果丢尽了脸。 虽然我生来胆怯,在我年轻的时候却有几次倒还大胆些,成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大胆过。 我的社会阅历越多,我的举止和言谈越不能适应它的情调。 我们从伯尔尼动身到了索勒尔。 主教计划重新取道德国,经匈牙利或波兰返回本国。 这是一个遥远的旅程,但是,由于一路上他的钱袋装进的多花出的少,他当然不怕绕远路。 我呢? 不管骑马还是徒步,我都同样高兴,如果能这样旅行一辈子,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 然而命运已经注定,我达不到那样远的地方。 到达索勒尔以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法国大使。 我的这位主教可真不幸,这位大使就是曾任驻土耳其大使的德包纳克侯爵,有关圣墓的一切事情他必定完全清楚。 主教的晋谒历时不过十五分钟,没有让我一同进去,因为这位大使懂得法兰克语,而且他的意大利语至少说得和我一样好。 当那位希腊人出来后我正要跟他走的时候,我被拦住了。 现在轮到我去拜见他了,我既然自称是巴黎人,就和其他巴黎人一样,应受大使阁下的管辖。 大使问我究竟是什么人,劝我向他说实话,我答应了,但我要求作一次个别谈话,要求被接受了,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里,并且锁上了门。 于是我就在那里跪在他的脚下实践了我的诺言。 即使我没有许下什么诺言,我也不会少谈一点的,许久以来,我一直想把我的心事倾诉出来,所以我要说的活早就跃跃欲出,既然我已经向乐手路托尔毫无保留地谈了一切,我就决不想在包纳克侯爵面前还保守秘密。 他对我讲的这段短短的经历和我谈话时流露出的那种激情,感到十分满意,于是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大使夫人的房间,把我介绍给她,并简单地向她叙述了我的事情。 德包纳克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说不应该让我再跟那个希腊教士到处乱跑。 当时所做的决定是:在没有把我安置好之前,我暂且留在使馆。 我本想去和那个可怜的主教告别----我们的感情还不坏,但是没有获得准许。 他们把我被扣留的事情通知了他,十五分钟后,我那点小行李也有人给送来了。 大使的秘书德拉马尔蒂尼埃先生看来好象是奉命照拂我的,他把我领到给我预备好的房间里,对我说:“当年,在德吕克伯爵的庇护下,有一个和你同姓的名人住过这个房间,你应该在各方面都能和他并驾齐驱,有那么一天,当人们说起你们时,得用卢梭第一、卢梭第二来区别。 ”当时我并没有想和他说的那人相比的念头,如果我能预见到每天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的话更不会使我动心。 拉马尔蒂尼埃先生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开始读以前住过这个房间的那人的作品。 由于受了别人几句夸奖,我也以为自己有写诗的才分,作为试笔,我为包纳克夫人写了一首颂诗。 但这种兴趣未能持久。 我有时也写些平庸无奇的诗句,这对于运用优美的措词和把散文写得更漂亮些倒是一种很好的练一习一 。 但是法国诗歌对我从未有多大的吸引力。 足以使我献身于它。 拉马尔蒂尼埃先生打算看一看我的文笔,要我把我向大使谈的详情写出来。 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我听说这封信后来保存在长期在包纳克侯爵手下做事的德马利扬纳先生手里,在德古尔代叶先生任大使的时候,马利扬纳先生还接任了拉马尔蒂尼埃的职务。 我曾请求德马勒赛尔卜先生设法使我得到原信的一个抄件。 如果我能从他或别人手里得到这封信的话,人们将来可以在作为我的个《忏悔录》的附册的书信集里读到它。 我逐渐取得了一些经验后,浪漫的想法也就开始减少了。 举例说吧,我不仅没有爱上包纳克夫人,而且立刻感到在他丈夫这里自己是没有多大前途的。 拉马尔蒂尼埃先生是现任秘书,马利扬纳先生可以说正在等候补他的缺,我所能希望的,充其量不过是当一个助理秘书,这对我是毫无吸引力的。 所以,在有人问我愿意做什么的时候,我表示非常希望去巴黎。 大使很赞成我这个愿望,因为我一走,至少可以摆脱我给他添的麻烦。 使馆的翻译秘书梅尔维叶先生告诉我,他的朋友高达尔先生是在法国军队中服务的瑞士籍上校,这位上校正想为他的一个还很年轻就服役的侄子找个伙伴,梅尔维叶先生认为我很适当。 这个意见不过是随便提出的,却马上被采纳了,于是就决定让我动身;在我这方面,能够到巴黎去做一次旅行,心中当然十分愉快。 他们一交一 给我几封信和一百法郎的旅费,同时还给了我许多忠告,随后我就动身了。 这次旅行用了两周光景,这是我一生中所过的最快活的日子。 我当时年轻力壮,而且满怀希望,手边钱又充足,又是独自一人徒步旅行。 不熟悉我的性格的人,看我把后者都算作乐事,是免不了要感到惊讶的。 我那些甜蜜的幻想始终伴随着我,我那火热的想象力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么辉煌的幻想。 如果有人请我坐上他车子里面的一个空座,或者有人在途中和我一交一 谈,从而打乱了我在步行中所筑起的空中楼阁,我是会感到气愤的。 我这一次所想的是军界生活。 我要隶属于一位军人,我自己也要成为一个军人,因为人们已经决定让我作军官候补生。 我觉得我已经穿上了军官制一服 ,军帽上还有个漂亮的白色羽饰。 一想到这样的气派,我就心花怒放了。 我对于几何学和筑城术是懂一些的;我有个舅舅是工程师,所以我多少可以说是军官家庭出身。 我的近视眼虽然有点不方便,但是难不倒我,我完全相信我的沉着和勇敢可以弥补这个缺陷。 我从一本书上读到森贝尔格元帅的眼睛就非常近视,卢梭元帅为什么就不能近现呢? 我越这样一胡一 思乱想,心里就越兴奋,以至我眼前所看到的只有军队、城防工事、堡垒和炮队了,而我自己则置身于炮火与硝烟之中,手拿望远镜,指挥若定地在那里发号施令。 然而,当我走到风景如画的田野,看到树林和溪水的时候,那种秀丽动人的景色又不禁使我心中惆怅而叹息。 于是,在我的辉煌的功勋中,我又觉得这种充满破坏性的混乱场面对我这颗心是很不相宜的。 因此,我在不知不觉中又很快回到我那可爱的牧场,而和战神的功勋永远绝缘了。 快到巴黎近郊时,我所目睹的情景和我想象中的可差得太远了! 我在都灵所看到的那种壮丽的市容、华美的大街、排列整齐而对称的房屋,使我认为巴黎一定还会更有一种风味。 在我的想象里巴黎是一个美丽壮观的大都市,巍峨庄严,到处是繁华的街道和金碧一交一 辉的宫殿。 但当我从圣玛尔索郊区进城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是遍地垃圾的小路,丑陋污秽的房舍,一片肮脏和贫穷的景象,到处是乞丐、车夫、缝衣妇以及沿街叫卖药茶和旧帽子的女人。 所有这一切,一开始就给了我这样强烈的感受,使以后我在巴黎所看到的一切真正富丽堂皇的情景都未能消除我这最初的印象,而在我内心里一直蕴藏着一种秘密的反感,不愿意在这个都市长久居住下去。 可以说,自此以后,我在这里居住的整个一段时期,只不过是利用我的逗留来寻求怎样能够远离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 过于活跃的想象就带来这样的结果:它把人们所夸大的再加以夸大,使自己看到的总是比别人所说的还要多。 在人们对我大肆吹嘘巴黎的时候,我简直把它想象为远古时代的巴比伦----这是我自己用想象描绘出来的巴比伦,倘若见到真正的巴比伦。 我恐怕也会同样扫兴的。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到歌剧院去了,我对歌剧院也有同样的感觉;后来我去参观凡尔赛宫,也是同样的感觉;再以后去看海的时候,又是这样。 每当我亲眼看到人们向我过分加以渲染的事物的时候,扫兴的感觉无不相同:因为要想使自己所看见的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丰富,这不仅是人力所不及,大自然本身也是很难胜任的。 从我拿着推荐信去拜访的那些人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我认为肯定要一交一 好运了。 接受那封最恳切的推荐信的人对我抚慰最少,他是苏贝克先生,他于退役后,在巴涅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我到那里去看过他好几次,他连一杯水都不曾请我喝过。 使馆翻译秘书的弟妻梅尔维叶夫人和他那位担任近卫军官的侄子对我的接待比较亲切:母子两人不仅殷勤地接待了我,还叫我在他们家吃饭,因而我在旅居巴黎期间常去打扰他们。 据我看,梅尔维叶夫人当年一定很漂亮,她长着深黑色的美丽头发,旧式的发鬟紧贴在两鬓。 她有一种不与美丽容颜一起消失的非常惹人爱的才气。 看来,她喜欢我的聪明,她尽了一切力量帮助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最初人们曾表示对我关心,不久我也就从这迷梦中清醒过来了。 不过,对于法国人也应该说句公道话,他们并不是象人们所说的那样信口许诺,他们的诺言差不多都是真诚的,不过他们往往做出一种关心你的态度,这比语言更能欺骗你。 瑞士人说的那套笨拙的恭维话只能欺骗傻子;法国人的态度之所以更有魅力。 就是因为比较单纯些,往往使你觉得:法国人不愿意把他们要为你做的事都告诉你,为的是使你将来能有意外的快乐。 我还有进一步的看法:在他们感情流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虚伪的东西;他们的天性是乐于助人,待人宽厚亲切,甚至,不管别人怎样说,他们比任何民族都更纯真,只是他们有些轻浮,有点儿变幻无常。 他们向你表示的感情就是他们心里存在的感情,不过,这种感情来得快,也消逝得快。 在他们和你面谈的时候,他们对你满腔热情,但一旦离开你,他们马上就把你忘了。 他们心里不存事,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 因此,我听了许多好听的话,所得的实际帮助却不多。 我是被安排到高达尔上校的侄儿那里的;这个上校是个讨厌的老吝啬鬼,他虽然很有钱,但是看到我当时那种潦倒的样子,便想白白使唤我,他想叫我在他侄子身边做一个不挣工资的仆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辅导人。 做他侄子的随从,当然可以免服兵役。 但我只能靠军官候补生的薪饷,换句话说,也就是靠士兵的薪饷来过活。 他十分勉强地给我缝了一套制一服 ,他要我就穿部队里发给大兵的衣服。 梅尔维叶夫人对于他所提的条件十分愤慨,劝我不要应允;她的儿子也有同样的意见。 大家为我另谋出路,但没有什么结果。 我的处境渐渐有点窘了,我那一百法郎的旅费花了一路,剩下的维持不了多久。 所幸大使又给我寄来一点钱,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在想,当初如果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他是不会把我弃置不顾的。 但是苦恼、等候、恳求对我说来是办不到的事情。 我陷于绝望中了,哪儿再也不出头露面,于是一切就此结束。 我没有忘掉我那可怜的妈妈,但怎么去找她呢? 到哪里去找她呢? 知道我的经历的梅尔维叶夫人帮我打听了许久,但没有什么结果。 最后她告诉我,华伦夫人两个多月以前就走了,只是不知道她是到萨瓦还是到都灵去了;也有人说她回瑞士了。 这点消息就足够使我决定去找她,因为我深信,不管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我到外省去寻找,总比在巴黎到处打听要容易些。 在动身之前,我施展了一下我的新发现的作诗天才,我给高达尔上校写了一封诗体信,淋漓尽致地嘲笑了他一通。 我把这篇游戏文章拿给梅尔维叶夫人看,她看了我那尖锐的讽刺,不仅没责备我,反而哈哈大笑,她的儿子大概不喜欢高达尔先生,也大笑起菜;说老实话,这个人也实在不惹人喜欢。 我打算把我写的这封诗体信寄给他,他们也鼓励我这样作,于是我把信封好,写上了他的住址。 由于当时巴黎还不收寄本市信件,我就把它放进衣袋里,在路过奥塞尔的时候才把它寄了出去。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到他读这篇把他描绘得维妙维肖的颂词时会作出怎样的鬼脸,我就觉得好笑。 这篇颂词开头两句是这样的:你这个老奸巨滑,你以为你的疯狂念头会叫我高兴把你侄儿来辅导。 这首小诗,说老实话,写的并不好,不过倒有点儿味道,也表现了我的讽刺才能;然而,这却是我写过的唯一讽刺作品。 我太不记仇了,所以在这方面不能获得什么成就。 但是我认为,拿我为了维护自己主张而写的几篇笔战文章来看,人们可以断定,如果我生性好斗的话,攻击我的人是很少有笑的机会的。 我终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写旅行日记,以致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今天都记不得了。 我任何时候也没有象我独自徒步旅行时想得那样多,生活得那样有意义,那样感到过自己的存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样充分地表现出我就是我。 步行时有一种启发和激励我的思想的东西。 而我在静静坐着的时候,却差不多不能思考,为了使我的精神活跃起来,就必须使我的身体处于活动状态。 田野的风光,接连不断的秀丽景色,清新的空气,由于步行而带来的良好食欲和饱满精神,在小酒馆吃饭时的自一由 自在,远离使我感到依赖之苦的事物: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灵,给我以大胆思考的勇气,可以说将我投身在一片汪洋般的事物之中,让我随心所欲地大胆地组织它们,选择它们,占有它们。 我以主人的身份支配着整个大自然。 我的心从这一事物漫游到那一事物,遇到合我心意的东西便与之物我一交一 融、浑然成为一体,种种动人的形象环绕在我心灵的周围,使之陶醉在甘美舒畅的感情之中。 如果我竟有闲情逸致通过我的想象把这些稍纵即逝的景象描绘出来,那该用多么劲健的笔锋、多么鲜艳的色调和多么生动的语言来表现呀! 有人说在我的著作中,虽然是上了年纪以后写的,也还能看到这一切。 要是能看到我年轻时在旅行中想好和构思好而最后却未能写出的作品,那该多好啊! …………你们会问我:“为什么不写出来呢? ”我就要说:“为什么要写出来呢? 为什么我要为了告诉别人而放弃自己当时应得的享受呢? 当我洋洋自得地翱翔九霄的时候,读者,公众,甚至全世界,对我又算得什么呢? 再说,我能随身带着纸吗? 笔吗? 如果我记着这些事,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我也不能预先知道我会有什么灵感,我的灵感什么时候来,完全在于它们而不在我,它们有时一点儿也不来,有时却蜂拥而至,它们的数量和力量会把我完全压倒,每天写十本书也写不完。 我哪有时间来写这些呢? 到了一个地方,我想的只是好好地饱餐一顿。 起程时,我只想一路顺利.我觉得门外有一个新的乐园正在等着我,我一心只想去找它。 只有在我现在所叙述的这次归途中,我才头一次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切。 当我动身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只限于和我巴黎之行有关的事情。 我飞也似的奔往我行将投身的职业,并怀着相当骄傲的心情完成了这段路程。 但是,我所投奔的职业并不是我的心灵的召唤,而且现实的人物损害了臆想中的人物。 高达尔上校和他的侄儿跟我这样的英雄相比,显得多么卑微。 托天之福,现在我总算摆脱了这些障碍,我又可以随意深入幻想之乡,因为在我的前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我就这样徘徊于幻想之乡,竟至有好几次真的走错了路,可是如果我没有走错路而尽走了直路的话,我反而会觉得扫兴的,因为当我觉得到了里昂,就要由梦想返回现实的时候,我真想永远走不到里昂。 有一次,我为了到近处去观看一下看来似乎相当优美的一块地方,特意离开了原路,我对这个地方十分喜欢,不知在那里来回绕了多少圈,最后真的迷了路。 我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之后,疲乏已极,又饿又渴,简直有点支持不住了,于是走进一个农民家里。 那个农民房屋的外表并不美观,但是附近只看到这户人家。 我认为这里也象在日内瓦或瑞士一样,所有的殷实农户生活都还不错,足能接待过路行人。 我请那位农民按价计算给我一餐饭食。 他给我拿来了撇去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麦面包,并且对我说,这是他家仅有的东西。 我津津有味地喝着这样的牛奶,又把面包吃得一精一光,一点渣儿都没剩,但是这点东西对一个疲乏已极的人是显然不够的。 这位农民不住地察看我,从我的食欲上看出我刚才所说的不象是假话。 于是他对我说,看来我是个正派的年青人,不会出卖他的;说完,向左右看了看,打开了厨房旁边的一个小地窖,走了下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条上等纯小麦面包、一块虽已切开过但却非常馋人的火腿、一瓶葡萄酒回来了。 我一见这瓶酒就觉得这比什么都更能令人心花怒放。 此外他还添了一大盘煎鸡蛋,于是我便吃了一顾非步行就永远吃不到的好午餐。 我付钱的时候,他又神色不安地害怕起来了。 他不肯接受我的钱,他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是很少见的。 使我最感兴趣的是我想不出他为什么害怕。 最后,他战战兢兢地说出了“税吏”和“酒耗子”等可怕的字眼。 他对我说,把酒藏起来是因为怕征附加捐,把面包藏起来也是怕征人头税,如果他让人看出他还不至于饿死的话,他可就算完啦。 他跟我谈的这些事,从前我脑子里连一点概念都没有,因此立时给了我一种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 此后,在我心里逐渐发展起来的对于不幸的人民遭受痛苦的同情和对压迫他们的人所抱的不可遏止的痛恨,就是从这时萌芽的。 这是个殷实富足的人家,却不敢吃自己用血汗挣来的面包,而且只有装出和周围的人一样穷困,才能免于破产。 我从他家里走出来,心中又愤慨又激动,不禁为这一肥沃地区的悲惨命运而叹息,大自然所慷慨赐予的一切,竟成了残忍税吏的掠夺对象。 发布时间:2024-08-26 23:48:11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394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