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5节 内容: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子。 土耳其人象波一浪一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槍,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 在波一浪一般地涌来。 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 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 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 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采拉⒁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 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一爱一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 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 可是他的妻子说:“亲一爱一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 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 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 是会写的。 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怎样表现的。 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 ”她说。 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 ”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 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一腿上了。 我干吗还 要跟肉汤开玩笑? 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一温一 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 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一爱一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一床一 第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一腿,她那轻柔地一爱一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 这回没有冲击。 它是一股气,象一阵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 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 不值得搬动了。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 这一点他可以保证。 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 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 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 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象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 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 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 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 另一排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 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 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槍都烧掉了,槍筒和槍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铅一弹 也都一起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 你知道那些猎槍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槍了。 他也再不打猎了。 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槍了。 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槍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⒂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跑到那儿去。 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烧着那条覆盖在林荫(靠近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一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一交一 叉的地方。 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片草地到那座桥边。 小溪边是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小潭。 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 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 第二年通货膨一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 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 有“风笛”跳舞厅的一妓一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 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共和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 门厅那边还 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牛一奶一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 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 他,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起身,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 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 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不难。 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而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一到手上有茧的,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 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 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一爱一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 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 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条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一滑,街道两边尽是高一耸而狭小的房子,还 有那家高一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伦⒃就死在这里。 在他们住的公寓里,只有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低劣的甜酒。 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马肉铺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那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就在那儿买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 其余就是灰泥的墙壁和邻居们的窗子。 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的酩酊大醉(人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醉)中呻一吟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是一阵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 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出现了。 他准是跟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 去找警察。 ”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呻一吟声才停止了。 “倒下来的是什么? 水。 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 ”于是窗子都关上了。 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 可要是他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点儿肉汤吗? ”女人现在问他。 “不要了,多谢你。 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可没有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 柯尔·波特⒄写过这些歌词,还 作了曲子。 这种知识正使你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 发布时间:2024-08-19 21:42:14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35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