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泛湖舟直谏招尤 内容: 引首《玉楼春》无名氏作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 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却说成珪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 成珪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竟不知妻子放出甚么椒料来。 谁想成珪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 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 ”成珪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到东洋海里。 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主家? 原来有个缘故,成珪自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 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 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珪屁滚尿流,好利害也! 有诗为证: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膝下黄金何足惜,满[忄匡]谨具向浑家。 成珪得坐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吩咐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 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达君一齐到来,并无别说。 ”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 ”成珪道:“院君吩咐邀他,自然要他个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 ”都氏道:“这也罢了。 你可用晚膳未? ”成珪道:“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 ”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 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 如何不吃他的? 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 ”成珪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 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 ”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 成珪私自贺喜。 正在饥渴之际,况兼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 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 成珪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 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 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 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 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 不想都氏拿了茶杯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 起来吃茶,上床睡去! ”成珪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 拿来我睡。 ”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 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 ”成珪将醉眼白呆呆觑着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 罢,罢,罢! ”又把双眼儿闭了。 都氏将茶递来,成珪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好。 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甚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老奴,还不走动! ”只见成珪叫声“领命”,便向房中一撞。 都氏代脱衣服,放倒便睡。 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 忽然金鸡唱晓,将已天明。 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着小使去到周宅相邀。 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即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 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成珪接着,两下俱各相揖已了。 何氏把日常忆念彼此致谢的话头,对都氏叙了一回。 丫环捧过茶来。 各人吃罢,又吃了早饭,请上香烛等物,带了一行僮仆,俱各出门。 四座肩舆,十六只快脚,一溜风出了涌金门外,来到柳洲亭畔,便有无穷光景。 《满庭芳》为证:日色融和,风光荡漾,红楼烟锁垂杨。 画船箫鼓,士女竞芬芳。 夹岸绿云红雨,绕长堤骢马腾骧。 碍行云两峰高插,咫尺刺穹苍。 莫论村与俏,携壶挈盒,逐队分行。 羡逋仙才调,鄂武鹰扬。 飘渺五云深处,三百寺、二六桥梁。 最堪夸,汪汪千顷,一派碧波光。 一行人住得轿子,只见那大小船户,俱来兜揽,有的问岳坟,有的问昭庆。 成茂道:“我家员外也不往昭庆、岳坟,却往天竺进香。 先要个轻快小船,渡过金沙滩,然后要只头号巨舫,转来游玩。 你可准备。 ”艄子道:“这都理会得。 ”便把船儿摇拢,众皆走上,艄公摇动,不一刻已到了金沙滩。 依先乘轿,吩咐大船等候,不在话下。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 烧香的男男女女,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 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 但见:栋宇嵯峨,檐楹高迥。 金装就罗汉诸天,粉捏成善才龙女。 真身犬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入妙。 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 正是: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 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书。 行者击鼓,头陀打钟,齐齐合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什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 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 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着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 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 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子倒是不着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 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 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倒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 ”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珪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女,何苦这等? 明日与留他人受用,想他着甚要紧! ”成珪道:“老弟差矣! 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 但是随缘用度,自然消受得起。 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自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 ”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自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 ”周智道:“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 只此生便有结局。 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个儿女,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成珪不敢做声。 何氏只好自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和尚岂得没有儿子? 即便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 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 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 ”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生。 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 再若大妻不生,索性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 若是端端替别人[门争][门坐],我道没要紧。 ”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 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 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 几个娶了妾? 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 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 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 ”成珪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色晚了不便。 快打轿来! ”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 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甚么故事。 正是杭州风,专撮空,不论真和假,立立是一宗。 那成珪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 面前摆一张招头,写道:具禀:老汉韦泽,禀为恳怜孤老事。 念泽老年多病,耳聩眼盲。 可怜无女无男,夫妻孤老,衣食何来? 只得街头跪恳来往达官长者、进香善士,早发慈悲,或舍一文、二文、暂挨草命。 料难报以今生,当来世为犬马。 谨禀年月日具成珪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一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 也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女,决也不到这个地步! 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 ”禁不住扑簌簌眼下掉出泪来。 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 成珪赶到,便着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 我侬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 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 ”成珪道:“恭喜添下一男一女。 ”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 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 还是第几位夫人生的? ”成珪带笑指着都氏道:“这个便是小女,区区就是小儿。 ”都氏道:“老柴根又来尧舌,莫要讨没趣吃! ”吃惊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 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 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 成珪先拜了几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妇也相辑了。 成珪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 周智连慌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 ”谁知成珪祷祝到不知什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 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 ”成珪止不住泪眼道:“唉! 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 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 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 可怜惟我最幼。 ”自岳坟,会着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 大船等候已久,成珪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 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主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 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 ”成珪道:“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 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 ”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 如今倒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 ”何氏道:“正是。 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 ”成珪道:“这个不难。 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 ”周智脸上早有三分酒色,正是醉后发出醒中言,便立起身道:“老嫂,没有泥孩儿,拿了银子买得出来;要个养老送终的孩儿,由你黄金堆垛,也买不出。 小可有句不失进退的言语,不惧虎威,将欲奉告,不知老嫂可容说否? ”何氏道:“吃了几钟脓血,不要嘴儿舌儿的。 ”都氏道:“员外所言,定须有理,便请吩咐。 ”周智道:“在下多蒙错爱,实胜至亲;今日复蒙赐饮,虽则沉酣,尚还明白,必不把张姑李妈的话儿将来扯拽,单单说着贤兄嫂一件急切之事。 既蒙不厌絮烦,方敢斗胆。 智闻岐伯所谓:男子二八而肾气盛,天癸至,精气充和,即能有子。 三八肾气平均,筋力强劲。 四八筋力隆盛,肌肉充满。 五八肾气衰,筋力不能。 六八阳气衰竭于上。 七八肝气衰,精液少。 八八齿发去,天癸竭,而不能有子矣。 然而尚有七十年来养一娃的故事。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 三七肾气均平。 四七筋骨隆盛。 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 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 七七任脉虚,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然而未闻年愈五十而能生子者。 今贤兄年未八八,尊嫂年过七七有奇,兄欲博得一男,如千中尚可选一。 尊嫂则缘木求鱼,料应无望。 论兄嫂赤手成家,夫妻协力,历尽苦辛,到今日家给人足,自当并荷甘美。 但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尽于忠,当完其孝。 兄之百行固优,而不孝有三,无后最大! 在兄嫂,以天命绝嗣,人力已难回挽。 在弟,据武侯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兄之计,莫若尊先圣之遗言,如《易》云:‘枯杨生梯,老夫得其女、妻吉,无不利。 ’此圣人垂教于后世,正劝那无子老人,教他另逑侧室,自然吉无不利。 何必拘于糟糠之说,以绝宗祖之大事乎? 况胡阳觅婿,宋宏之妻室尚幼。 而宋宏之子已生,如允之,是弃前妻也,则为万世诮。 诮在宏矣。 今吾兄娶妾,吾兄之尊嫂已苍,而吾兄之人子尚乏,即娶之,不为弃旧恋新,不娶亦为万世所诮然,诮不在兄,而在嫂也! 惟兄嫂裁之。 ”成珪听了这一席话,把头点了几点,心中十分用得这番话着,巴不得妻子口中说出“有理”你是我家五服里,还是五服外? 人不识敬,鸟不詈弄。 今日谁请你来做说客? 我这里用你不着。 苍蝇带鬼面,什么样大的脸皮! 从来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体面去,恐不雅相! ”成珪见妻子发作,又恐周智见怪,按了胆道:“院君,你也忒煞性躁,丈夫由你教训,外人可是冲撞得的? ”都氏正在怒气头上,搔着这一痒处,便骂道:“我晓得,总是你这老杀才的教头,什么抬举了我? 狗子朝外叫,自己磨灭不够,还要寻个帮衬哩! ”就把攒盒掀上两格,照面门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馔,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把成珪拌做糟萝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见势头汹涌,将都氏一力劝到楼上赏玩,都氏只是余气未消。 成珪见妻子上了楼去,便妆出假硬开来,低声骂道:“老不贤! 老乞婆! ”又向周智轻轻请罪几声。 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 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面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 ”成珪道:“惶愧! 惶愧! ”两人另斟热酒,换去残肴,慢慢又饮了一会。 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珪唤个小使问道:“我适才假骂院君,院君听得些否? ”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后听见,便假憋了喉咙道:“老杀才,骂倒骂得好,不要谎着! ”那成珪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个酒盏扑的掉落地下,开了张口,闭也闭不拢来,回头见是周智,两人大笑一场。 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将次船泊岸来,一齐起身。 成茂收起酒器什物,还了船钱。 周智夫妻就在船里作别先回,成珪夫妇随后也回家中。 众人接见了,惟独都氏气狠狠的进房安歇。 众人睡一觉醒后,还只听得夫妻吵闹之声,想来成珪这番断没有昨晚的时运了。 正是乐极生悲,热极生风。 直教家庭之内。 不容个未冠的安童;厨灶之中,那许放青年的侍婢? 要知后段文章,且听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4-07-16 22:53:00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14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