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九回开吟社探春赏花忤亲庭贾环逃杖 内容: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 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住。 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但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她们姐妹来此作伴。 一时顿觉热闹。 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 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 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 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 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 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 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么安顿最为妥当。 趁便和探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 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她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她么? 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 ”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她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 ”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打发人去接。 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那边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籍,搬至拢翠庵,和惜春同住。 仍是翠缕贴身服侍。 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蒸霞蔚,许多密蜂围绕着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 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 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 又觉得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衣服,独自向拢翠庵而来。 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明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幽静。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 ”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闻不问。 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 ”湘云道:“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她们都送了来啦。 ”探春笑道:“我正为这个来找你们。 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她那里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如何? ”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们来了,我还没有见着呢。 ”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么凉,也是少有的。 ”侍书道:“听他们说,前两天西山还下雪呢! ”惜春看她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去吧。 ”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 ”大家等她,回来却仍旧空手。 探春笑道:“你拿的东西呢? ”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阴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便是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发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水,处处赏心怡目。 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 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她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 ”探春笑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 ”纹、绮姐妹都和她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 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 想不到真又来了。 ”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三姐姐去过南边,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 ”李绮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 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 第二件,除掉来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 ”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这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要起身来京了。 ”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免可笑。 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 ”大家想起宝玉,各自叹息了一回。 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 到了这儿看看还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住。 ”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 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 ”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 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 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没有那种清香。 ”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 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她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 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 ”李纹道:“我逛过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砂绿萼,走近了就闻见一股清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 ”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 花了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 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 ”众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阴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吧。 ”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 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说笑。 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村老农做个社主,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 ”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 ”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杏花。 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 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 ”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吧。 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 ”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 ”惜春忙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 ”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誉录监场吧,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 ”探春道:“她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 ”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过去,很近便的。 ”湘云道:“蘅芜君是种们社里的台柱子,岂可短了她。 ”李纨:“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许的。 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 ”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砚诗笺,位置妥贴。 便笑对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交代的呢? ”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她回来布置。 众人正在说得热闹,哪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她,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 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 ”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 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 那么着倒俗了,还是专咏红杏的好。 ”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韵。 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 我看限韵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吧。 ”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 说道:“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各凭天断。 ”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妈来了。 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姐妹说了一会儿话。 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各自抽签定韵。 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 ”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 ”众人又复大笑。 翠墨点起一要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 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荫下一块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 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 就擅几花笺写了出来。 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 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鬃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 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颂圣。 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 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 ”李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 ”此时邢岫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桥畔,看那两棵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 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誉在一幅冰纹长笺。 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次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 李绮如烧花义破嫩阴,奉诚园近惬凭临。 汝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罢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 李纹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 邢岫烟桃花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睛旭分琼苑,颜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心冁,锦钿沾雨酒微醒。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 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功力。 ”探春道:“我倒爱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 ”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哪里去了? 怎么还没交卷? ”探春便拉着邢岫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拿着杏花。 探春道:“我看她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吧。 ”刚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探春、岫烟还在发愣。 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 有什么不舒服么? ”湘云方才觉悟,说道:“你们不好好作诗,瞎闹些什么? ”探春道:“我们卷都交齐了,单等你呢! 你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 ”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着。 写的是: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 ”探春笑道:“她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么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 ”湘云掩着诗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 ”李纨忙道:“让她写吧,不要搅乱她的诗思。 ”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 等了一会儿,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 接续写的是: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她独步了。 ”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斧雕痕迹,谁知道她是苦思得来的呢? ”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 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清社主评定么? ”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 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 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 ”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 ”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一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 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未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播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新鲜。 见到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吧。 ”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 ”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时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插了些花儿,弄了这么一个。 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吧。 ”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 ”湘云道:“明儿再说吧。 ”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 ”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 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住,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玉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 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 ”李纨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她说得多么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她不是第二个平儿么? 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 ”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 还说你这么大了,还这么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 ”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 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 ”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那上面写的是:名园清话,独阻芳尘。 吟社重开,欣传盛笺,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尺之总持。 韵藻载扬,赓酬有续。 溪桃堤柳,顿洗荒寒。 莺榭燕帘,复逢韶丽。 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旄。 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 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 ”再看那诗,是: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她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她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 ”探春道:“这诗只觉凄婉,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 ”李纨道:“话到伤感,也不能怪她,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 ”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 ”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疏菜也非常可口。 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促,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 ”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莱,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 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 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谈,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 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 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哪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哪里把贾环看在眼里。 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 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 刚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 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她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 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哪! 抢人啦! ”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不平,却怕吃眼前亏。 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 这已经是仗义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谁? 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 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 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 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 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龙王庙的那句俗话,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 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需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 代德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 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 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 况且环小子又是己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 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能透彻,不能动听。 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 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 ”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 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豁出去。 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 你瞧着办吧,总是底子面子都过得去。 光磕几个狗头当个什么? ”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 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 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 ”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 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 ”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贾政急问:“何事? ”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 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 ”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 ”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 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 ”贾政道:“了什么呢? 我跟这畜生拼了!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 ”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 ”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到:“三爷好几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 ”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 一找着给我捆了来! 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 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 ”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 ”小厮们连连答应:“是! 是! ”歇了一会儿,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 ”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 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酿出来的! 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 ”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 问他:“何事? ”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 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灭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环了贾政。 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她们母女说得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发布时间:2024-07-05 23:42:2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08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