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一九一回 内容: 雪虐风饕 凄绝思母泪人亡物在 愁煞断肠人萧逸无计慰解,急得不住乱打乱抓,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悔恨不已。 这一来,先将三个小兄妹哭声止住。 萧珍首先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抱住萧逸头颈,急喊:“爹爹! ”两小兄妹也争着扑上床来,齐爬向萧逸身上,哑哑乱喊。 萧逸想不到哭声因此而止,立时将计就计,哭说道:“孩儿哭,爹爹心疼。 要爹爹不打,非得你三个乖乖不哭才不打呢。 再要哭,爹爹就要死了。 ”萧珍忙说:“儿不敢了,爹爹不打。 ”两小兄妹也抢着嘴动手摇,意似说爹爹我不哭了。 萧逸见一个大的冻得死去活来,两个小的哭得失音哑哑,嘴皮乱动,不能吐字。 暗忖:“儿女都是如此至性刚烈,以后每日牵衣索母,哭啼不休,这种凄苦日子如何过法? ”一面心酸肠断,还得设辞来哄劝。 好容易硬说软说,连哄带吓,将三小儿女劝住,又想起他们晚来俱未进食。 悔念一萌,又妄想这么大风雪,村外荒山绝地,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无奈自己无法分身寻找。 想了想,反正明早村人不见妻室,也是难免丢人,不如早些发动。 但盼和爱子一样,寻得人回来更好,否则寻来尸首,也总算生儿育女,多年夫妻一场。 忙命雷二娘速去楼上撞钟聚众,等近处的人到来,不必相见,可说女村主雪前外出,迷路不归,恐有疏失,传布全村分头寻找。 那钟就在房后峰腰钟楼上面,除有令典大事,或是什么凶警,轻易不能擅撞。 雷二娘明知主妇死尸必在竹园以内,被雪埋上,只是不能出口,领命自去,依言传语不提。 雷二娘走后,室中火已生旺,火盆内红焰熊熊,室中逐渐温暖。 萧逸取来衣服,将爱子湿衣换下。 又换了一床干净棉被盖好。 由果盆内取了些柑子,递与两个小的。 又将红糖冲的姜汤,与爱子服了一碗。 耳听楼上钟声当当当响过两阵,大雪阻音,甚显沉闷。 过了一会儿,才听雷二娘在堂屋内和来人说话。 萧逸方寸已乱,守着三个心爱的小儿女,头昏心烦,反闹得一点心思也没有,不知该想什么是好。 最后还是萧珍颤声说道:“爹爹,我不哭。 你叫二娘打钟,是找我妈么? 我已把竹园都找遍了。 ”说罢,两眼眶中泪水早忍不住似断线珍珠一般挂了下来。 这一句话把萧逸提醒,才想起今日家庭中发生如此巨变,只顾寻救爱子,竟忘了向雷二娘询问妻室出走经过。 她平日会带小孩,最得主妇信任,怎会将她点倒在地? 莫非阿鸿那个畜生去而复归,与贱人相约偕逃,被二娘拦阻,将她点倒不成? 想到这里,不由忿火中烧,咬牙切齿。 正欲出口咒骂,一眼望见爱子满脸泪痕;萧璇、萧琏两个小兄妹,一人手里捏着一个柑子,也不剥,也不玩,并坐床上,一同眼泪汪汪望着自己,好似静盼回话。 当时心肠一酸,没骂出口,心想:“萧珍既知往竹园寻娘,也许知道一点。 ”便向他道:“乖儿莫伤心,我定跟你把妈寻回就是。 ”还要往下问时,萧珍流泪答道:“妈被仙人带走,要好几年才回来的,爹往哪里找去呀? ”萧逸当他初醒胡说,便问:“这里哪有仙人? 你只说你妈走是什么时候,你在屋里么? 有别人来过没有? ”萧珍泣道:“白天爹爹吃完饭一走,妈妈叫二娘黄昏前再进来带弟妹,她要带我们三弟兄睡个晌午。 回房以后,连喂了弟弟妹妹三回奶,喝了好几大碗米汤,奶头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还要强喂,说:‘我把这剩的点精血,给你两个小冤孽吃个饱吧。 ’我问妈妈为什么叫弟妹是冤孽,妈妈把我抱住亲热,叫我们三个喊她,又逼着叫我也吃一口奶。 我吃了一口,只是湿阴阴,连一点奶都没到嘴。 那时妈真把我三个爱极了,又亲弟弟妹妹,又亲我,一个也不舍丢下似的。 过了一会儿,弟弟妹妹睡了。 妈便拖我陪她,说娘儿四个一齐睡晌午。 我睡在枕上和妈对脸,说舅舅回家,二天还来的事,不知怎的,我也睡着了。 好像还听得有人和雷二娘说悄悄话,声音很低。 天冷,我想再睡一会儿,等妈喊我再起。 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越等越没听妈喊我。 我再装睡翻过身来,偷眼一看,妈已不在床上。 喊了两声,不听答应。 天都快黑了,外面有风,还不知道下大雪呢。 连忙爬起,屋里火也灭了。 弟妹睡得很香,冷清清的又没有灯。 跑到外屋门口,遇见二娘倒在门口地上。 忽然想起妈妈睡时,和我说过她爱竹园风景,少时说不定要去一趟,你爹回来,叫他去那里找我,那里蛇多,你却不许前去的话。 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扫墓的铺盖索,说是年下捆束东西用。 当时我正想睡,没有留心。 这时连喊二娘,她只哼哼,爬不起来。 我去拉她,她将眼皮连挤,叫我莫拉。 问她妈呢? 她不会说话,只拿眼睛朝外看,流下眼泪水来。 我忙问是走了么? 她却眼泪汪汪眨了两眨。 我本有点心惊肉跳,觉得妈妈要有什么不好,见了这样,一着急,便往外跑。 出门一看,天正下着大雪。 妈最爱干净,这般大雪天,怎会出去? 再想起今天说话神气古怪,与往日大不相同,又和爹爹打过一架,越发担心。 忙跑到竹园里一看,一根铺盖索,打了个活扣,悬在大竹竿上。 地下有妈妈的脚印,雪还未盖上,好似才到过没有多久。 可是走出几步,就没有了。 急得我在竹林里面哭喊乱跑,满处找妈妈。 风又大,雪又大,一直没听回音。 后来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周身冻木,也未找见妈妈。 对面一阵大风夹着一堆大雪打来,一个冷战,倒在地上。 耳边好像听见有一个女人口音说道:‘痴儿,你母亲在此寻死,被仙人救走了,莫要伤心,过几年定要回来的。 你爹就来救你,且委屈你受一会儿冻,应这一难吧。 ’以后便人事不知。 醒来在爹爹床上,又好像是做梦一样。 这几句话先都忘了,后听爹爹叫二娘打钟,才想起来的。 ”萧逸话未听完,既痛娇妻,复怜爱子,不禁泪如雨下。 虽然疑奸之念未释,听到她母子如此可怜,早把适才忿恨之心又消灭了个净尽。 暗忖:“照此说法,和她午饭前后神情,分明早蓄死志。 既寻短见,为何索在人亡,遍寻无着? 想因这等死法不妥,临死变计。 尸首必然还在竹园附近,时候已久,断定必无活路。 ”想起平日恩爱之情,悲痛欲死。 始终仍未把仙人救走之言信以为真,只是万般无奈而已。 萧逸最受全村人爱戴,一听说萧逸主妇雪中失迷,除畹秋和萧元、魏氏三奸外,人人焦急,无异身受。 又都知他夫妻素日和美,人又贤能端庄,谁也没往坏处想,都打算把她寻救回来。 一时钟声四起,纷纷点起风雨灯,分头搜寻欧阳霜的下落。 萧逸在房内守着三个愁眉泪眼的爱儿爱女,眼巴巴盼着把爱妻寻回。 连番命人查问,俱说无踪。 找过两个时辰,全村差不多被村人寻遍,终无踪影。 这时雪势已止。 雷二娘因小孩大人全未用晚饭,招呼下人端饭进来。 三小兄妹俱都想娘,汤水不沾。 萧逸自己自是吞咽不下。 因两个小的乳未全断,又命人去请两个有乳的村妇前来。 小孩哪里肯吃。 人又聪明,先吃萧逸苦肉计吓住,俱不敢哭,只是流泪不止。 这无声之位,看去越发叫人不忍。 急得萧逸不住口心肝儿子乱叫,什么好话都哄遍,毫无用处。 料知绝望,猛想起爱妻或许翻山逃走,又存了万一之想。 恰巧两个心爱门徒进房慰问,并说全村雪地发掘殆遍,不见师娘踪迹。 萧逸无法,悄悄对他俩说了心事,料定这般大雪,欧阳霜也不会走远,既想逃生,必在近处觅地避雪。 命他作为自己意思,先不向众人声张,约几个同门,俟天微明,翻崖出村寻找。 门人领命去讫。 这一闹直闹到了天明,好容易把两个小的哄睡。 萧珍一双泪眼,已肿得和红桃相似,口口声声说:“妈被仙人救走,找不回来了。 谁害她这样去寻死,我明天问出人来,非杀他给妈报仇不可。 ”翻来覆去,老是这几句话,人和痴了一般。 萧逸无法劝解,枉自看着心痛。 那雷二娘因受奸人挟制,不敢说明,给主母辩冤。 先也以为人必死在竹林之内,嗣见找了一夜,没有发现尸首,好生奇怪。 知道主母行事,曾留信向自己托孤,历述受冤中计经过。 还留有一封给萧逸的信,尚未拆看,便被畹秋来此私探,一同强索了去。 照她函中语气,必死无疑,决不会再逃出去,坐实她与兄弟奸情,跟踪同逃。 深信萧珍仙人救去之言,上吊绳索尚在,人却无踪,是一明证。 如真被仙人救走,异日回来,有甚面目见她? 想起平日相待之厚,不由愧悔交加,心恨畹秋入骨。 有心全盘托出,无奈适才只当主母已死,身受奸人胁迫利诱。 萧逸几番追问日间情景,俱照畹秋所教,说主母走时,怒骂萧逸薄幸,自己纵有不是,怎无半点香火之情,又打又骂,日后做人不得,决心一死。 托孤与雷二娘,命其照看小孙,言下大有要二娘嫁与萧逸之意。 走时,二娘哭劝拦阻,才将二娘点了哑穴,径自奔出,不知何方去寻短见。 这时一改口,岂不变成与三奸同谋,陷害主母? 话到口边,又复忍住,枉自亏心内疚。 不提。 挨到午前,村人发掘无迹。 渐知昨日夫妻因事反目,村主内弟又在事前不知何往,俱猜欧阳霜为护娘家兄弟,与夫口角失和,负气走出。 一样以为大雪阻路,必还走得不远。 通路事前没有村主之命,不能开放。 再加水道冰冻,不能通行。 多半跟踪众门人翻出崖去,满山寻找。 谁知鸿飞冥冥,戈人何慕,白白劳师动众,受尽艰辛,不特人影未曾见到,连去的痕迹都没一点。 众人力竭智穷,只得扫兴归报。 畹秋等三奸,先假装着随众瞎找;天明又装作关心,前往慰问。 三奸见萧珍怒目相视,因他肿着一双眼睛,以为哭久失眠所致,并没想到萧珍聪明绝顶,日里听母亲再三嘱咐,说三奸均非好人,从此不要去理他们。 尤其是留神看着弟弟妹妹,不要畹秋抱,才是我心肝儿子。 只可把这话藏在心里,千万不可说出,否则不是孝顺儿子。 这几句话,本就牢牢记在心里。 及见乃母一失踪,寻思前言,颇疑受了三奸之害,已是疑恨交加,不过心深,没有发作罢了。 三奸当他小孩,不曾在意,终于吃了大亏。 这且不言。 畹秋一见面,故意用隐语暗点萧逸:“怎么不好,也该看在多年恩爱与所生子女分上,万万不该操之过急,闹出事来。 我以前早就看破,想弭患于无形,所以屡劝早为乃弟完姻,不肯明言,便由于此。 不知怎的,竟会被你看破,也不和人商量。 就说村人平日重她为人,不疑有他,不致出丑,丢下这些小儿小女,看你怎了? ”把萧逸大大埋怨了一番。 萧逸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误中奸人阴谋诡计,把全村无人肯信的丑事,会认假为真,把一个贤惠恩爱的结发妻,几乎葬送。 仇人明明在那里幸灾乐祸,竟会听不出来,闻言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过午以后,出寻村人相次回转。 先去的十数人,内中颇有两个能手,力说师娘定未翻山外出。 想起爱子之言,难道爱妻真个冤枉,仙人见怜,将她救走不成? 但看她事发时情景,又那般逼真,处处显得心虚,是何缘故? 痛定思痛,把头脑都想成了麻木,终是疑多信少。 这一天工夫,三个小孩子也不哭,也不吃,眼含痛泪,呆呆竟日,全都病倒床上,萧珍更连眼都不闭。 萧逸恐自己再一病倒,事情更糟,勉强又勉强地撇下愁肠,极力自己宽解,略进了点饮食。 无奈创矩痛深,越这样,愁悔痛恨越发交集。 似这样过了三天极悲苦的日子,眼看小孩俱都失魂落魄,似有病状,连请高手用药,入喉即吐,全不见效。 萧珍已是三夜失眠。 小的两个,更是泪眼已枯,时而见血,小口微微张动,声音全无,周身火一般热。 眼看三条小命,难保一条。 萧逸见状,似油煎刀绞一般。 暗忖:“好好一个家庭,变得这样愁惨之状。 倘子女再断送,有何生趣? ”一着急,不由长叹一声,昏晕过去。 这时恰值雷二娘刚刚走出。 一些来慰问的村众见他父子如此,自知无法解劝,俱都别去。 谁也不知道萧逸晕死床上。 等过一会儿回醒,眼还未睁,耳听萧珍和两小子女急喊爹爹,虽是哭音,却甚清脆。 两个小的失音已久,便是萧珍也数日不眠不食,喉音早哑,有气无力,与两小兄妹病卧榻上,起坐皆难,口音怎会这等清亮? 方疑是梦,耳听哭喊之声越急。 雷二娘正由外面闻声奔来,同时觉着小孩俱在身上爬着。 试睁眼一看,果然三个小孩俱都爬起,伏在自己身上,连哭带喊。 二娘喜得直喊:“神仙菩萨保佑,一会儿工夫,他三个小娃儿病都好了,真是怪事。 ”萧逸喜出望外。 自己深明医理,知三小孩思母成疾,心身交敝,分明心病,无药可医,再有三日,即成绝症。 就算乃母归来,了却心愿,这等内外两伤,精血全亏,也须调治多日,方能告痊。 怎好得这般快法? 尤其是自己一醒转,三小全都破啼为笑,现出数日未见的笑容,仿佛愁云尽扫。 平日家庭快乐已惯,还不觉得,人在绝望之余,忽然遇此梦想不到的幸事,立觉天趣盎然,满室生春,不由愁肠大解,心神为之一快。 只是事太奇怪,方欲问讯,小的两个已拉着萧逸的手,争抢说道:“妈妈好了,过年就来带我们呢。 我肚子饿,要吃稀饭。 仙人还许我吃奶呢。 ”萧逸闻言,心中一动,忙问萧珍:“你三个是怎么好的病? ”言还未了,萧珍已接着答道:“刚才爹爹一声叹气,晕倒床上,我着急想起,没有力气,只喊了两声。 忽然一道电光,从窗外飞进来,屋里就现出一个穿得极破,从未见过的婆婆。 我一害怕,想喊二娘来催她出去,她就说了话。 一听,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里,说将妈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 我忙问她:‘你是救我妈的仙人么? ’她说:‘是的,你这娃儿真聪明,真有孝心。 你妈现在我庵中学道,要过些年才回来。 我来是为救你们三个乖娃儿。 你们病得快死了,吃了我的药,立时就好。 你妈现在好着呢。 到时自来看望你们。 不许乱想,想出病来,她一知道,就不爱你们了。 ’随说,随嘴对嘴,朝我们每人嘴里吐了两口香气。 我觉得有一股热气,从喉咙里直烫到小肚子底下,立时身上就轻了,头也不晕了。 弟弟妹妹也不哑了。 我见爹爹还没醒转,刚跳起拉她,那婆婆说:‘你爹爹太没情义,本来不想管他,看你三个分上吧。 ’说完,在爹爹头上打了一下。 又是亮光一闪,无影无踪。 我们才喊了两声,爹爹就醒了。 ”萧逸早摸了子女脉象,果然复原,好生惊讶。 小孩不会说谎,而且三个小孩病象本危,如非仙人怜救,怎会好得这么快? 照此一看,爱妻外遇一节,颇似出于误会。 心里悔恨,一着急,顿觉头脑沉沉,神昏心颤。 知道自己劳伤太甚,再要过于悲苦,决不能支。 如真事属子虚,鸿飞冥冥,斯人已远,仙人虽有他年来探子女一言,究属难定。 子女方得转危为安,自身莫再病倒,先顾眼前为是。 只得勉抑悲怀,暂撇愁肠,不再思虑难受的事。 见萧珍说完了话,仍然出神发怔,在想心事。 两个小的,已一迭连声说肚子饿,要吃好东西。 雷二娘早备好粥菜在外间小风炉上,闻言便跑出去取来。 便劝萧珍道:“你妈被仙人救去,乖乖自己听见看见的,虽说暂时不能见面,将来你妈成了仙,便会腾云驾雾。 那时回来,还教你们也会驾起云,在天上走,那有多好! 我儿还急什么? 你看弟弟妹妹多乖,都肯吃东西了。 你也乖些,吃一点,好叫爹爹放心。 再不听话,你妈没死,成了仙,却把爹爹活活急死,你不是不孝么? ”萧珍忿然作色道:“妈妈既做仙人徒弟,早晚也学成一个仙人,这比在家还好得多。 现在只有替妈妈欢喜,并不想她没学成仙就回来。 我是在想爹同妈素来好的,从未吵过嘴,为何昨天晌午,爹爹却打她骂她,逼得妈妈往竹园去上吊? 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一个像妈妈说的恶人,向爹爹搬嘴,要不舅舅怎会好好地忽然不回家? 请爹爹快说出这个恶人,我也要他的命! ”萧逸闻言,心中一动,暗忖:“仙人之言,妻子并未与人苟且。 但他姊弟并非同胞,既已自认,箱中绣鞋和欧阳鸿临去之状,情弊显然,在在使人不能无疑。 畹秋与她虽有前隙,但她嫁后,夫妻情感极厚,又事隔多年,平日和爱妻更是莫逆。 听她事前不肯明说,分明志意保全。 就算自己疑心,因她劝与欧阳鸿完婚而起,也是爱妻和欧阳鸿平日形迹过于亲密,毫不避嫌,引人生疑而致。 况且畹秋并未公开举发,怎能说她陷害? 倘真负此奇冤,既肯以死自明,岂有身后不遗书遗言之理? 雷二娘是她亲近,只因拦阻,被她点倒,并未留话;昨晚遍搜室内,也无片纸遗留。 好生令人不解。 ”越想心思越乱,又觉头晕起来,不敢多想,只得又自丢开。 平日那等聪明,当时竟未想到三奸阴谋。 惟恐小孩无知,胡猜仇人闯祸,更无法和他明言,只得佯作愠色,低喝道:“你妈乱说。 是我不好,你妈为了袒护你舅舅,我和她言语失和吵嘴。 她觉得扫了面子,自家心窄寻死,哪有甚恶人害她? 如不因此一来,你妈也不会被仙人救去学仙,要你报仇作甚? 这里都是你的尊亲长辈,弟兄姊妹,无一外人,外人也进不来,小孩子家少胡说些。 ”萧珍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也知道爹爹不会说出,这恶人一定有。 妈在白天还和我说,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个。 我不在旁便罢,如若得知那恶人,叫我不但武功没学成时莫去寻他,省得我也被他害死;即使学成,也须等到人来,问明爹爹,暗中出山,寻来舅舅,一同要他狗命,替妈报仇。 又说那恶人现在村内,和我们时常见面。 叫我从明日起,不要一人出门;上学时,要结伴,还要雷二娘抱了弟弟妹妹接送,同往同来。 到家不许离开爹爹,爹如有事出门,最好跟去,寸步不离。 要不就不许离开雷二娘。 我那时还问,妈妈难道不在家么? 她说,她恨爹爹糊涂没天良,明日起,要搬到楼上去念经,永不下楼见爹爹了。 叫我除了爹爹,只听雷二娘的话,只有二娘是个好人。 谁想到她说这些话,是要寻死呢! 这些话,对别人我都不说一句。 不过我想妈妈一定留得有字给爹爹,我只因恨极恶人,想先知道是哪一个罢了。 爹莫生气,不说就是。 好在我学成武功长大,妈早成仙回来,终会对我说的。 ”欧阳霜寻短见时,胸有成竹,原极从容。 曾把三个心爱子女哄睡,将二娘唤至面前托孤,执手叮嘱,告以冤苦,并给丈夫留下一封长函,明述经过,断定一切均出三奸阴谋暗算。 知丈夫聪明,受骗只是一时,事后自能详察隐微,为之洗冤报仇。 不料所托非人。 雷二娘始而苦劝,因欧阳霜曾说心灰肠断,死志已决,你是我惟一亲人,故以心事相托,如若作梗,我必将你绑起,再行就死之言,虽知明拦无效,还想等欧阳霜一到竹园,即行喊人奔救,再把遗书献出,这一来,主妇心迹已明,一样可以不死。 初念原好,谁知奸人窥伺,畹秋料知事发,又听说萧逸外出,早已冒着风雪,潜伏窗外。 见欧阳霜去往竹园,二娘逡巡欲出,知必往救,忙从窗外绕到面前,拦着屋门一堵,先以威吓,继以利诱。 二娘一时失了天良,竟为甘言所诱,终于献出遗书,照她奸谋行事。 用苦肉计,由畹秋将她点倒在内室门口,又教了一套话。 萧逸初回所见阶沿上的雪中脚印,便是畹秋忙中所遗。 当时人尚伏身门外,偷听动静,直听雷二娘把话说完,虽未全照自己所说,尚无破绽,觉着大功告成,方始回去。 就这样,当夜天明前,借着慰问前来,仍把雷二娘调到无人之处,着实埋怨恫吓了一阵。 雷二娘受奸人诱迫为恶,天良原未丧尽。 这一来,觉出畹秋厉害,阴毒非常,深悔昨日不该落她圈套。 又见萧氏父子悲苦之状,好好一个人家,害得这般光景。 再想起主母临去托孤,握手悲酸,视同骨肉,以及平日相待甚厚,愈发悔恨交集。 后来主妇尸首遍寻无迹,萧珍说是仙人救去,已疑未死。 当日又听萧珍说起仙人到来,许多奇迹,以及未了一番话,又是伤心,又是害怕。 有心等萧逸照着萧珍所说一查问,豁出担些不是,愧悔伏地,自承罪状,几番隐忍欲发。 偏生萧逸顾怜爱儿爱女过甚,创巨痛深,恐怕病倒,无人照管,抱定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的主见,不敢再耗神思。 既担心爱子闯祸,又在专心劝他吃点东西,明是破绽,竟没查问。 一两日过去,雷二娘受畹秋蛊惑,偶然虽也良心发现,已没有这般勇气再吐真情。 如此一念之差,以致日后无颜再见旧主,终于身败名裂。 这且不提。 萧珍经乃父劝勉,又知乃母仙去,悲思大减,父子二人各进了些吃的。 欧阳霜尸首终成悬案。 第三日,萧逸仍是病倒,医治半月方愈。 对人只推说内弟随己习武,无心误伤,一怒之下,不辞而别。 妻室护短责问,吵了一架,当晚归来,已寻自尽。 只是尸体不在,存亡莫卜。 两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 好在萧逸经此巨变,每日家居不出,和雷二娘两人尽心照料,晚来父子四人同睡。 闹过些日,成了习惯。 可是一提起,仍要哭闹一场。 萧逸室在人亡,睹物伤情,枉自悲痛悔恨,有何用处? 中间想起爱妻去前,对爱子所说之言,连搜过好几次遗书,终无只字寻到。 光阴易逝,不觉过了好几年。 两小兄妹已不须人,起卧随着父兄,读书习武,颇有悟性。 萧珍更日夜文武功兼习,仗着天分聪明,家学渊源,进境甚是神速。 萧逸也渐渐疑心畹秋闹鬼,只是不敢断定,又无法出口。 每日无聊,仍以教武消遣。 三奸夫妇也带了各自子女前来学习。 人数一多,年时一久,内中颇有几个杰出的人才。 尤其萧逸的表侄大弟子吴诚和畹秋的女儿崔瑶仙,萧元之子萧玉,三人最是天资颖异,一点就透。 未一年上,萧逸不知怎的,看出崔瑶仙为人刁钻,萧玉天性凉薄,不甚喜爱。 再加上三个小兄妹自从失母之后,始终厌恶三奸。 对于崔瑶仙、萧玉更是感情不投,背地磨着萧逸,不要教这两人。 萧逸怜他们是无母之人,先是曲从,后来渐渐成了习惯,对于二人不觉就要淡些。 萧玉、瑶仙从小一处长大,两家大人同恶相济,来往亲密,虽都是小小年纪,耳鬓厮磨,早已种下情根。 两家父母也认为是一对佳偶,心中有了默许,任其同出同入,两俱无猜。 初习武时,二人年轻好胜,常得师父夸奖,以为必能高出人上。 过了几年,快要传授萧氏本门心法,连畹秋都未学过的几手绝招了,忽然仍无音信。 只见师父不时命吴诚、郝潜夫等数人分别单人晚间入谒听训,愈发起了疑心。 欧阳霜被仙人救去,萧逸不许提说,畹秋尚未知闻。 起初勾结雷二娘时,本许她向村主进言以子女乏人照料为名,娶她为室,至不济也纳为侧室。 谁知萧逸曾经沧海,伉俪情深,虽然三奸罗网周密,疑念未尽悉除,但对此事,伤心已极。 不但没有纳妾之意,反因自己是个鳏夫,小孩又磨着自己,病愈以后,差不多以父做母,儿女都随父卧起。 雷二娘虽仍信任,除有时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着而外,只命襄同料理家务,处处都避着瓜李之嫌,谈笑不苟。 畹秋见状,明知无济,哪肯随便妄谈。 雷二娘人颇端庄,自审非分,本无邪念,一时糊涂,为畹秋甘言利诱,一心静俟撮合。 一则羞于自荐,二则主母去时种种奇迹,时常惴惴不安。 见主人这样,哪里还敢示意勾引。 想起亏心背德,认为受了畹秋所害,相对落泪,怨望之情,未免现于神色。 畹秋却当做所求不遂,心中怀恨,知她是个祸根。 无奈对方防闲甚密,事后日在萧家操作,永不与自己交往,再说私语,急切间无法料理。 听了女儿瑶仙之言,愈发疑心二娘气忿时露了机密,因而萧逸迁怒爱女,不肯传授。 知萧逸夫妻情重,已疑乃妻有私,尚且如此,如知真相,必不甘休,颇着了好些日子急。 嗣后暗中留意考查,看出萧逸仍是梦梦,否则决无如此相安,对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只想不出他憎嫌爱女,是何缘故。 为免后患,谋害二娘,以图灭口之念愈急,连用了好些心机,俱未生效。 转眼又是寒冬腊月。 也是雷二娘命数该终。 萧逸见爱妻鸿飞冥冥,久不归来,爱儿爱女逐渐长大,不时牵衣索母,絮问归期,本来创巨痛深,与日俱积。 山中地暖,自出事那一年起,再没降过雪。 这年偏在欧阳霜出事的头三天,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接连三日,雪花如掌,连下不息。 第四日早起,萧逸因雪大停课,独坐房中,睹景伤心,触动悲怀,背人痛哭了一阵。 想起祖父在日,最好交结方外,遍游名山大川,访求异士,暮年举族归隐。 曾说生平什么能人都遇见过,惟独心目中终生向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却是空发许多痴想,白受许多跋涉,不特毫无所遇,连一个真能请召仙佛、用符咒驱遣神鬼的术士,都未遇过。 就有几个,也是处士虚声,耳闻神奇,眼见全非。 甚至神仙的对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为了好奇心胜,不畏险阻,常在幽壑栖身,深山夜行,不下数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敌的毒虫蛇蟒、奇禽异兽之类,也是一样不遇。 可见神仙鬼怪,终属渺茫。 自隐此村,到此已经三世,从无异事发生。 怎么单单爱妻自尽那一天,会有神仙降临,既救其母,复救其子,说得那般活灵活现? 仿佛神仙专为斯人而来。 假如是真,珍儿曾听仙语,不应醒来还那么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晕厥醒转,方改了语气。 此子虽幼,聪明异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这一套言语,故布疑阵出走,托名仙去,借以洗刷清白? 当时闻言,本未深信,偏生三个子女同时病重,都好得那么快法,不由人不相信。 记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头两天事,回忆似不甚真。 仙迹多由二娘、珍儿事后重述,甚是神奇。 只恐并无其事,乍遭巨变,神志全昏,误信小儿之言,以伪作真。 照那晚风雪严寒情景,爱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谋,自然无颜回转,势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 否则仙人不打诳语,既说过两年来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钟爱儿女,哪有说了不算,一去不归之理?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萧逸先对乃妻那样忿极相煎,实由于爱之太深,故而恨之愈切。 年时一久,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许多好处,已不再计及奸情真伪,苦思不已,越想念头越左,直料到十有八九,决无生路。 正在心伤肠断,恰值雷二娘从家塾中陪着三个爱儿爱女回转,泪汪汪齐声哭进门来,吞声哭诉道:“爹爹,今天是妈妈被神仙救去的日子,好多年了,怎么还没回来呀? ”雷二娘也红着一张苦脸说道:“他三个在塾里,书也不念,话也不说。 老师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怕急坏了他们,见雪势渐止,不等放学,就叫回来。 想起来也真叫人伤心呢! ”萧逸闻言,悲痛已极,猛然心中一动,暗忖:“多年过信小儿之言,以为爱妻未死,不特衣冢未设,连灵位都没有。 如真仙去,可见仙人常由此经过,又久未归来,当可诚求。 就说她恨着自己,女子如此至性孝思,必可感其降临。 如已死去,多年未营祭奠,今值忌辰,更应哭祭一番,略尽点心,不枉夫妻一场。 ”想到这里,忙命二娘去厨房赶备爱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烛。 日里先虔敬通诚,乞仙怜佑,赐归一见,或是到时略示存亡灵迹。 晚来率了子女,去至竹园当年自尽之处,先照日里乞求默祷,静俟仙人降灵。 如无迹兆,事便子虚,那时再行遥祭。 再等三日,设位立主,改葬衣冠,重营祭奠。 二娘心虚内疚,日怀隐忧,巴不得能判出仙迹真伪,好安点心;或是设法吐实认罪,挽盖前愆。 闻言大为赞同,忙即如言办理去讫。 这日门徒恰已先期因雪遣散,众人也知是他伤心之日,不便相扰,无一外人在房。 萧逸便把前一段意思告知子女,劝道:“你们母亲已成仙人,虽说迟早回家看望你们,但不知还要多久。 今天是她仙去的日子,那位老神仙说不定要由此经过,恰好雪也止了。 今晚人静后,我父子四人同了雷二娘,备下香烛,给神仙和她上供,一同虔诚祷告。 她心一软,不该回来的,也回来了。 你们单哭有甚用处? ”萧珍等三个小孩闻言,立时止了悲哭,恨不得当时就要前往。 萧逸说:“日里有人过往,神仙必不肯降。 只可先随我往佛堂烧香叩头,通白一阵,不要张皇,闹得外人知道,反而不好。 ”三小孩连声应了。 萧逸见三个子女个个热诚外露,孺慕情深。 大的低头沉思,一言不发;两个小的,不住问长问短,到底今晚妈妈能回不,俱都满脸切盼之容。 好生伤感,随口安慰了几句。 雷二娘回报,香烛备好,上供的菜肴酒果,已命厨房预备,俱是主母爱吃之物。 等自己随着主人进香通白之后,立即亲往庖制。 萧逸闻言,便命子女洗漱,重整衣冠。 大家同往佛堂,在观音座前进完了香,父子四人先后跪祝了一番。 雷二娘神明内疚,本已悔恨交加;再见三小兄妹祝时声泪俱下,哭喊妈妈,甚是凄楚动人,愈发触动酸肠。 想起那年主母才走,不多一会儿,主人便回,自己如非误受奸人诱迫,只要稍一抗拒,三奸阴谋立即败露,主母还可挽救回来。 即或不然,她一生清白,总算洗刷干净。 何致把一个贤德恩厚的主母,害得夫离子散,生死不明? 如真仙去,自己纵然负她,尚幸年来未有逾分之求,对她子女尤极用心照料。 畹秋厉害,自己懦弱,均所深知。 异日归来,诿诸被迫无奈,也还有个解说,她为人厚道,必允将功折罪。 最怕葬身雪窟,因为萧珍一言,连神主都未给她立,三奸又复散布谣言,村人背后颇多妄测,似这尸骨无存,死犹蒙垢,问心如何对得她过? 又是愧悔,又是悲痛,不禁哭倒在地。 萧逸见她如此,以为恋主兴悲,不便拉她起立,忍泪劝道:“她乃仙去,并未真死,今晚不来,也必有感应,你何必这样伤心呢? 起来去做菜吧。 ”说了两遍,二娘仍抽抽噎噎,边哭边诉,口中喃喃默祝,通莫理会。 三小兄妹也跟着勾动孝思,哭了起来。 萧逸只得又去劝哄子女,无心中只听得二娘低声哭诉,大意说:“你是个清白身子,到如今还闹得这样不明不白。 你如死去,就该显灵,活捉你的仇人。 如果是成了仙,哪怕不愿在尘世上住,也该回来一下,把事情分个水落石出,就便看看你这三个爱儿爱女呀! 我知我对不起你,太该死。 虽然你托我照顾你儿女,曾尽了点心,到底也抵不过我的罪过,你要知道,我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被人所害,不是成心这样,你无论是仙是鬼,你只显一次灵,亲身回来,我就死了,都是甘心,省得叫我白天黑夜,问心不过呀! ”二娘原是死期将至,近来天良激发,较前愈甚。 当时悔恨过度,神思迷惘,自以为暗中通白。 诚中形外,言为心声,竟忘了有人在侧,不禁把满腹悲怀,顺口吐出。 萧逸先听两句,并没怎听清。 忽觉有因,凑近二娘前后,再一细心谛听,爱妻之死,竟是有人暗算,身受奇冤,二娘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则不会多年不吐只字。 看她为人,又极忠正,不致若此,料有难言之隐。 今日触景伤情,一时愧悔忘形,无意中泄露。 爱妻自尽,未见遗书,本觉出乎情理之外。 听二娘口气,分明出事之时,不特爱妻向其托孤,连仇人奸谋也曾预闻,弄巧遗书被她藏过也说不定。 当时心如刀绞,难受已极,本想唤起盘问。 侧脸一看,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侧神案前,相携相抱,也是连哭带诉。 心无二用,二娘之言似未听去。 静心耐气一寻思,三个小孩,因为疼爱他们过度,又各聪明,肯下苦功,年纪虽小,已得萧氏武功真传,颇学会几手绝招。 平日口口声声,说乃母为人所害,早晚母亲回来,问出是谁,便去杀他一家,为母报仇。 如今事尚难定,全村中人非亲戚即同族,爱妻与人并无仇怨,事乃自己发现,无人告诉。 万一她自尽以前,疑心有人告发,有甚误会,二娘听了,信以为真。 一盘问,被小孩听去,誓必不共戴天,一旦闹出乱子,误伤外人,何以善后? 既有隐情,总可问明,何必忙在一时? 想了又想,总以暂时含忍为宜。 反恐二娘哭诉不完,被子女听去。 借着往前剪烛花为由,故意咳嗽一声,放重脚步,由二娘身侧绕到她头前佛案边去,口里大声劝道:“二娘,天都不早了,尽哭作甚,还不做菜去么? ”二娘忽然惊觉,立时住口,又低头默祷了一阵,方始含泪起身,往厨房中走去。 人越有事,越觉时光难度,父子四人,好容易盼到天黑。 连雷二娘,谁也无心再进饮食。 料定雪夜无人上山,日里又曾吩咐门人不令来谒,略挨了片时,等下人吃完夜饭,便令各自早早安歇。 父子同了二娘,分持了祭品香烛,同往竹园昔年欧阳霜自尽之所,望空祭祝。 刚把香烛点好,众人已是泪如雨下,三小兄妹更是妈妈连声地痛哭起来。 萧逸向着仙人默祷,随又喊着爱妻的名字,通诚祝告。 自述悔恨,请其宽宥,不说丈夫,也看在子女面上。 三小也跟着跪在雪地哭喊妈妈,俱都泪随声下,甚是悲痛。 雷二娘触景惊心,越发悔恨,也在旁边低声含泪祝告,不知不觉,又露出了两句心里的话。 这时萧逸对她已是留意,一听她在旁跪祝,立时住了悲泣,潜心细听,不禁疑点更多,决心当晚盘她底细。 碍着子女,仍未即时显露。 大家祝告一阵,起身静候仙灵感应。 这时雪势早停,虽在深夜,雪光反映,清晰可睹。 加以寒风不兴,烛焰熊熊,照见竹园内森森翠竹,都如粉装锦裹一般。 白雪红烛,相与陪衬,越显得到处静荡荡的。 除却枝头积雪受烛烟融化,不时滴下一两点雪水,落在供桌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更听不到半点别的声息。 大家冻着一张脸,把手揣在怀里面,一个个愁颜苦相,满脸企望之容,时而看看天上,时而看看四外。 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积雪重压,成团下落,便疑仙灵到来。 似这样又呆过了好一会儿,仍无动静。 小孩家性情,哪里还忍得住,有一个首先发问:“妈妈怎还不来? ”第二个便跟着哭了。 萧逸见子女孺慕悲思之状,不禁心酸,只得又拿话一一哄骗。 当晚的雪,深几二尺上下,雷二娘命人打扫出上供的地方,只有两丈方圆。 雪后奇寒,菜还未到供桌,已是冷凝,晃眼便冻。 人立四面雪围之地,来时虽然俱加了重棉,持久禁受,仍是难当。 萧逸先还欲以子女的至诚来感格仙灵。 嗣见久候无信,忽又疑妻已死。 加以身冻足僵,小的两个子女挨冻,哆哆嗦嗦,说话声音都颤。 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仙人不降,却把儿女冻坏,岂不更糟? 无奈子女满腹热望,急盼娘回,叫他们回房,空引他们悬望,决然不肯,话甚难说。 几番踌躇,果然才一张口,当下小兄妹异口同声,齐说今日妈不回来,死也不回房去。 言还未了,又颤声悲哭起来。 萧逸看他们鼻青脸乌,不能再延,只得仍用苦肉计,装作自己受冻不起,连哄带吓劝解;并说仙人所居必远,当晚不能就来,须隔些日。 这样三小才哭哭啼啼,委曲答应,一同回转。 萧逸见雷二娘又独跪地下,喃喃默祝,在在显出失魂落魄之状,越恨不得当时盘问清楚。 便想了一个主意,推说怕小孩受冻足僵,须先抱送回去,祭品还要再供上一会儿,等小孩安睡,过了子夜再来。 初意令二娘回房去烤火,少时再来。 二娘死期已至,心还想背他父子,尽情通白一番,力说祝时无多,少停或有灵应,己不畏寒,愿留在当地,再等片时,真受冻不起,再回房烤火不迟。 萧逸一想也对,如非怕冻了子女,理应如此。 便嘱她留下观察,如有迹兆,及时奔告。 果真大娘回来,千万拉住她,说自己不好,但是儿女可怜,现恐冻病,逼回房去,务望到家一看。 说完,抱了两小兄妹,力逼萧珍,同返卧室。 萧珍还好,萧璇、萧琏虽练过功夫,体力坚强,毕竟年幼,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热气一逼,又是悲思过度,当时发烧病倒,满嘴呓语,哭喊妈妈,萧珍虽未冻病,也是泪眼莹莹,如醉如痴。 急得萧逸万分后悔,错了主意,大骂自己糊涂,只顾思想爱妻,怎会忘了子女小小年纪,去叫他们受此奇寒? 忙用火盆中沸水,给三小兄妹洗了脚。 又寻些常备的药熬来吃。 口里还不住哄劝,心里却万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时并用,忙了个不亦乐乎。 好容易给子女脱了衣服,哄入被窝。 萧珍年长,还算能体乃父苦心,见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还不甚显,叫睡就闭目装睡,尚不磨人。 这两个小的,孝思诚恳,又在病中,这个刚哄得似睡非睡,那个又一声“妈呀”哭醒转来,身更火也似烫,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难受? 萧珍见状,恐把父亲急坏,急爬起来,与乃父一人抱一个在怀中卧倒,抚摸哄劝,费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才将两个小兄妹哄睡。 萧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园内,莫并病了,无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问前事。 知长子明白轻重,不会再闹,假说要帮二娘收拾东西,并看仙人有无灵迹,弟妹都生病,千万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会儿就来。 萧珍应诺不迭。 萧逸忙往竹园中跑去,身未近前,见祭烛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 心方一动,忽一阵积雪群飞,绕身乱转。 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闪动,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当时只觉肌肤起粟,毛发根根欲起。 因是素来胆壮,略微惊讶,以为偶然风起,一时眼花,没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 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 所有香烛供品,全都被人发怒掷碎,烛泪油腥,满桌狼藉。 烛本长大,残烛约有小半支,与临回房时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 如是鬼神显灵,二娘尚在,不会不来奔告。 即便怕冷回房,也应通知,为何不在? 心正惊疑,忽又一阵阴风,起自身后,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又凉又尖向后脑抓来。 萧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经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 仗着身法轻快,刚觉有异,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纵去。 纵出老远,觉未追来,方始奓着胆子,回头细看。 只见雪深没膝,茫茫一片,风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 一见身陷雪内,知逃时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气。 凭自己本领,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风惊心,这般胆小? 不禁失笑。 继而想:“适才明明有一物触脑,并非积雪竹枝这类。 ”一奇怪,不禁把头往上一抬,猛瞥见果有一条鬼影悬身空际,背向自己,两手一张,依竹而立,心中大惊。 一摸身旁,一样兵器未带,正发急间,渐觉那鬼呆立竹间,悬空不动,背影看去颇熟。 同时天上雪花飘飘,又下了起来。 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脱口喊了声:“雷二娘! ”忙纵过去,果是雷二娘,业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这一惊非同小可。 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见二娘吊的是她随身丝绦,系在竹竿中间有横枝处,长舌外伸,手舞足张,死状甚惨,并且离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冻坚滑,不易攀援。 凭二娘本领,决纵不上去。 估量两番祷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乱翻倒之状,定是遭了鬼戮。 否则她性情柔和,与人无忤,村中素无外人,谁来害她? 料死已久,定救不转。 这一来,越料爱妻中了她的阴谋。 反恨她死得太早,没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 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号一阵。 因己立身为人,素得村人敬重,虽然无虑,终不愿亲手去解。 忙赶回后院,将厨婢工人唤醒,将尸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内。 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萧逸召集村人,说妻室出走,久无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踪之日,特就当年自尽之处,望空遥祭,携子女先归;雷二娘留后撤祭,忽然自尽,吊死竹林之中,死状甚奇,想是遇邪等语。 村人俱知二娘对于萧氏夫妻父子,最为忠诚,相处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赞不绝口,毫无可死之道。 吊死的所在,凭二娘决上不去。 俱猜竹林闹鬼,并连欧阳霜之死,也由于此。 叹息了一阵,俱都不疑有人暗害。 萧逸对二娘虽然不无疑忿,因事未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劳操持之勤,依然给她从优埋葬。 经这一来,仔细回忆爱妻生平心地为人,越断定她死得冤屈。 又想到爱妻既将仇人活捉了去,可见仙人救去的事,是出于小孩梦呓,昏迷之言,无可凭信。 想望一穷,不由悲从中来,愧悔无地。 加以二娘身死,家务俱要亲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归,仙灵毫无感应,虽未哭哭啼啼,牵衣索母,总是愁眉泪眼,絮问归期。 有时放学回来,随定乃父,围炉谈笑,论文说武。 正说得好好的,方觉天伦之乐,略解愁烦,内中一个想起,只问得一句:“妈到底要哪天回来呀? ”话才脱口,那两个跟着笑容顿敛,潸然欲涕,立把满室春气,化成愁云惨雾。 又不知要费若干口舌,才能使他们止泪含酸,不欢而睡。 小孩家纯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虽听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经野死,过了当年,就要告庙设主的信息,依然执意不信,断定乃母仙去,总会有日归来。 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伤,悲而不痛。 但惟其希望未绝,故此常时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过便忘。 一会儿想起,又复情殷乃母,啼泪纵横。 日常如此。 萧逸本已悲深心碎,触绪伤怀,不能自已,哪里再经得起这三个爱儿爱女至性至情磨折和无人理家的烦扰,闹得终日愁索心病,凄然欲死。 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连武艺都无法传授了。 畹秋虽然阴险狠毒,用情却极专笃。 见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泄露。 嗣经仔细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奸谋已遂,宽心大放。 想起萧逸绝好一个家庭,只为自己一念之忿,害得他这等光景,不由又怜惜起来。 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儿及萧元夫妻前往宽解陪伴外,顺便并代指挥下人,料理家政,渐渐有了条理。 又因年事将近,一切均为部署周详。 萧逸见她诸事井井有条,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时那般事必躬亲,杂乱琐细,身心交敝,颇看出她多年来余情未断。 但又每来必与丈夫相偕,发情止礼,言动光明,一协乎正。 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哪知爱妻出亡,二娘惨死,全出于她的阴谋毒计呢。 原来三奸见雷二娘所求难遂,相待日疏,知她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 以萧逸性情为人,三奸本人受报不说,全家老小,均难再在村中立足。 因此,决计除她灭口,以防后患,蓄谋已久。 无奈萧家三子女,大的萧珍已快成年,两小兄妹也都生具异禀,神力兼人。 乃父因念无母之儿,格外钟爱,欲其速成,用尽心思,授以艺业,已得了萧氏许多不传之秘。 平日一个对一个,同门中六人过手练习,往往吃他们占了便宜。 虽因年小,别人成心相让,以博一笑。 萧珍却是真有过人之能,小小年纪,心灵手快,力大身轻,寻常休想动他。 二娘又守着主母临去之诚,永远和他们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离。 有这三小孩在一起,简直无法下手;只有夜间前往行刺,尚可成功。 无奈萧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爱门徒留住受教,稍有动静,必被警觉,闹穿岂不更糟? 此外又别无良法,为难了好多日,老是迟疑不敢。 这日畹秋同了女儿瑶仙,往萧家随同练武,大家都在场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 一阵风过,隔门帘望见二娘在门外与一女婢闲谈,猛地心动。 走近间壁一听,二娘正说道:“我近来也不知怎地吃不下,睡不安,仿佛有鬼附身一样。 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 有一肚皮话,也不好和人说。 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托你一件要紧事:我现在白天黑里,老疑心有人要害我。 我这种人早就该死,死原不怕,只是气他不过。 不论什么地方,尤其在我屋内,你更要留神。 你只要听见我快死的信,连忙赶去,我必留着一口气,把心腹话对你说明。 千万不要忘记。 ”畹秋闻言,大吃一惊。 方要再往下偷听,场上小弟兄姊妹们练功已完,嘻嘻哈哈,纷纷纵步进来。 爱女瑶仙,也在其内。 恐被室中人觉察,也装作一同走进,先赶向门前拉着女儿,再往里走,故意高声说道:“也没见你们这般爱口渴,功才练完,就要喝水。 你看大师兄、二师兄他们喝么? ”众小兄妹本意穿堂而过,往后面山上玩,并非口渴。 畹秋说完,随掐了一下瑶仙,瑶仙机灵,颇有母风,闻言方欲答说不是,立即会意,改口道:“今早来时吃稀饭,咸菜吃多了。 ”一言甫毕,二娘闻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帘一看,见是由外走进,未被偷听,也未答理,便退了回去。 三小兄妹随即由外屋跑进。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虑事机已迫,二娘业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泄无疑。 连伺三四天,方苦无隙可乘,忽然大雪连朝,恰赶上第二次欧阳霜出亡之日。 畹秋知每年这日,萧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闹一阵,门人弟子,不许进谒,不见一人。 惟恐到了伤心至极,二娘漏了,好生忧急。 又与萧元、魏氏熟商一番,决计涉险一行,见机行事。 出事的头一天,便冒风雪,前往窥伺,有无下手之策。 去时未带兵刃,以便事发,推说爱女因师父不肯传授心法,归家痛哭,特来求教,以便有个借口。 到时,二娘因萧逸避嫌,晚饭后便令归房,室中只有萧氏父子四人围炉伤嗟,听口气颇多可疑。 算计萧逸本领高强,村中外人不入,不会防备及此。 但行刺暗杀,终是不妥,思量无计。 第二日胆子稍大,又约萧元同往窥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内,点伤她的要害。 因知二娘楼居,睡时楼门关闭,只带了根绳子备用,仍未携带兵刃,不料恰好用上。 到时窥见室内无人,悄悄绕出堂屋。 方欲设法上楼,忽见竹林内烛光掩映,想是当夜是欧阳霜毙命之日,定在竹园高祭无疑。 忙和萧元悄悄绕路赶往,如遇上便说是望见火光而来,也不妨事。 二奸伏身之处,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竟无一人觉察。 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里挨着酷寒,等了半夜。 直到萧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没有顾忌,愈发肆无忌惮,连哭带诉,把三奸毒计和胸中积怨,一齐说了出来。 萧元怕冷,自萧氏父子一走,就要动手。 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问实情,究竟漏泄机密也未。 一听二娘出声祷告,说的正是经过和现在的情形,声音又不低,听得颇真,大合心意。 忙将萧元止住,静听下去。 后来二娘诉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齿,把畹秋、萧元骂了个狗血喷头。 知她胆小,事情未泄,心中大放。 又查看她悲忿填胸之状,久必生变。 话已听完,哪里还肯容她活命。 忙令萧元装作鬼声,在坡下低声哭叫,使其害怕分心。 自己绕至二娘身后,去点她的要穴。 谁知二娘故主恩深,当年内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极,恨不得主母归来,以死明心;乍一听鬼声,当做主母显灵,并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 萧元年近半百,血气渐衰,武功又没什么根底,随定畹秋,在深雪里潜伏了半夜,身已冻僵,不能转动,声音也都发抖。 当时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觉。 以为在大雪深夜,无人之际,二娘闻声必定吓昏。 不料刚颤巍巍叫了两三声,二娘已循声赶来。 偏是身在坡下,立处较畹秋先立之处较低,看不见上面,叫早了些,畹秋还未绕近二娘身后。 两下里相隔又近,见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对面,畹秋相隔尚远。 萧元心想二娘不会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时冲将上去,将她扑倒,那时畹秋也必赶到,一下就可了账。 方欲伸手,作势准备,猛觉两手不听使唤,心中一惊。 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双手一样,抬不起来,蹲不下去,知道不妙。 竹林离萧逸所居楼房不远,平日推窗可见,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声一喊,立可闻警追来。 即使畹秋已将二娘弄死,以萧逸的脚程本领,休说自己,连畹秋也逃走不脱。 发布时间:2024-06-27 20:56:53 来源:番茄文学网 链接:https://www.kuansang.com/book/100312.html